38.国宴
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鱼小少爷只能下意识地反手锁住弦月公主握着簪子的手，防止她进一步的动作，但真正的局面已来不及阻止，簪子从发间离开后，她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粉黛不施的女孩子的脸便勾勒开来。
很多人都想在鱼小少爷说出那句极没有担当的话之后回复些什么，睡了公主，还让公主怀了孕，最后却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推脱之辞，这让大燕的朝臣很不满意，毕竟弦月公主是大燕的公主，这是让大燕在九洲各国面前丢脸的事情。
大燕是向你鱼家借了钱，但皇上还是皇上，公主还是公主，以下犯上还是要被杀头的，所以还是宁王殿下说得对，鱼家动不得，你鱼绾君还是动得的，换个忠君爱国的家主更好。
所以他们的表情应当是愤怒的，不满的，微张着嘴，山羊须一颤一颤地数落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负心汉。
但现在情况却变了，着墨绿色大氅的原本英挺的鱼家小少爷，未来的鱼家家主转瞬之间成了一位容颜清丽的女孩子，就连那身量仿佛也在刹那间纤弱了许多，黑色如缎子一般的长发披散开来，张扬又带着些妖冶。
这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范围。所以他们微张着的嘴也在一瞬间变成满月，山羊须只戳向他们的喉结，这是很难受的事情，但这一刻他们并不觉得难受，瞠目结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哪一出？难道鱼小少爷又是被同胞的妹妹扮演的？
弦月公主这才意识到她的出其不意举动衍生出来的死寂，她再看向鱼小少爷的时候，止不住的诧异让她松开了手里的簪子，那枚玉簪“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碎成几截，这声音仿佛有着巨大的穿透力，一下击破了几近凝固的空气，众人方才缓过神色，捡起地上坑里面各自的下巴。
这是个意外，任何人都没料到的意外，即便座中不乏有人知晓这个秘密，却也没人会当着九洲众人的面把鱼家小少爷的面具撕下来，这是极没意思的事情。
尤其是楚君琟，他掏心掏肺地把弦月公主塞给鱼小少爷，然后再把鱼家家主换成由自己能掌控的鱼绾珩或者鱼从傅，这才是妙趣横生的结局，没有了倚仗的鱼小少爷是个什么模样？她所有的骄傲他都想一一碾碎，再想活着，就必须依靠他楚君琟。
说到底，这是一种征服欲。战胜楚元修是执念，征服鱼小少爷也是执念。
现在，楚君琟看着她，几步之遥，他能看清这个女孩子白瓷一样面庞上的慌乱，那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楚君琟在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看过很多种表情，都是笑盈盈的，志在必得的，好看，却让人生厌，他总以为他厌恶她的骄傲，现在却突然明白起来，无论她怎样的笑，生气，不屑，鄙夷都是不真实的，连同她的骄傲，她其实从未把任何人放在心里，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用自己的真实表情来应付，她处在鱼家少爷这个位置上，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为鱼家开路罢了。
楚君琟上窜下跳的折腾就是个笑话，当真不如她头上的一只簪子。所以，归根究底，楚君琟厌恶的，不过是鱼小少爷对他的虚假，没有特别的恨，没有特别的怨。
鱼小少爷不是没为眼前这一幕失控的局面做过准备，往常她也想过被拆穿的自己这样站在人前，后来渐渐的，她便不再想了，她的伪装刻在了心里，很容易的，她自己也忽略了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辗转于各种势力的斡旋中，她所持有的鱼家少爷的身份，在她心里从来没有与她本人脱节过，现下她突然意识到，这重面具掩盖着的那个女孩子是失了真的，她从来不曾真正活在人们的视线里。
因此，九年前死掉的那个人不是鱼绾君，是她自己。
这种后知后觉猛烈地撞击到她不断闪躲逃窜的意识里，她挣扎着，恍然间明白那个躲进密室里哭了一整天的女孩子才是她，而她自己谁也不是，只是一颗某个躯壳里被挤出来的，缥缈的灵魂，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栖息的宿主。
这一切都太突然，太让人措手不及，她波澜不惊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害怕，她披散着长发，慌张地看了一眼周围密集的人群，扣住弦月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立在人群中央，周围的一切都从她的视线里屏蔽出去，她觉得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困顿的沼泽地里，四周是黑压压的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她却听到了隐约的女孩子熟悉的哭声，她想寻着哭声走过去，那哭声更像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她想逃开，她的脚却如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
“你是女人？你……”
弦月公主一脸的不可思议，又惊又惧地踉跄着退后几步，磕到了身后一张长桌，桌子一晃，一只茶碗的水渐出来，温温热热的，是鱼小少爷刚刚喝过的那碗茶。
有那么多人意识到这个问题，却每一个人能这样迅速地开口，原来鱼小少爷是个女人啊。这样的话说出来总是怪怪的，尤其从弦月公主的嘴里说出来，鱼小少爷是不是女人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
“哈哈哈哈！”
弦月公主觉得经历了人生中最荒诞的一件事，她勉强支撑着受惊过度的身体，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只她的嗓音依旧嘶哑着，她抓起那只茶碗，用尽全力朝人群中央那个茫然不知的女孩子丢过去。
“你害得我好苦啊，我要杀了你！”她叫到，声音嘶哑又难听。
那只飞来的茶碗渐渐逼近，鱼小少爷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沉溺在自失的世界里快要被溺毙。
众人都看着这只茶碗在鱼小少爷脸上砸出一个血窟窿来，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白白净净的，五官精致，还有一丝男儿的英气，燕京又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少有这样独特气质的，又柔又刚。
有些人甚至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真是残忍，这样好看的脸他才见过一次就要破相了。当然还有些反应迟钝的，似乎还没从鱼小少爷脱胎换骨的状态中脱身出来。
突然，哐啷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一支飞速射出的羽箭将那只茶碗在距离鱼小少爷不足一尺的空中击碎。
此刻楚君琟汗毛倒竖，脖颈发凉，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支箭是从他耳边擦过去的，他没有回头，用力地皱了皱眉，闭起眼睛，不甘心地苦笑一声。
他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