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午时,鱼小少爷用完午膳,便和江阳一径去了书房,鱼从胥见她没吃几口,心里担忧得很,却又不便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留下来是对是错,情形堪忧,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了,如不能护她,亦不能牺牲她一人求得鱼家上下一时安稳,如此,要他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阿荛?
如若说江荛是他的命,那么鱼小少爷便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人。
鱼从胥想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独自踱步去了惠风亭,他不到四十,鬓角便惹了一层霜,由这一张清俊的脸可以看出年少时的他亦有过意气风发之时,额间皱纹浅浅几行,总有愁色,笑起来也是淡淡的愁,仿佛一世的清苦都刻在脸上,绕在心头。
没预料的,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雨,他负手而立,风穿过,风里的水汽沾染上他的鬓发,湿嗒嗒的,黏糊糊的,平白增添了他的悲凉之态。再看院子里那些花儿草儿,竟都耷拉着脑袋,极没有生气,也是,秋天嘛。
没一会儿,一位小厮撑伞匆匆钻进亭子,鱼从胥痴望着不期而至的雨回不过神来。
“老爷,北梁镇南王世子求见。”那小厮恭敬道。
“北梁的?不见!”鱼从胥想也不想便答道。
当年若不是两国纷争,何至于让他唯一的儿子小小年纪便死于战乱,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他们一家三口也不至于生离死别。
说到底,战争才是罪魁祸首,对于北梁他无法心存好感,尤其是这好战的镇南王,九年前那场战争,不是那个镇南王万俟檀渊一手挑起,怎至于斯?
“慢着!”那小厮领命欲离开,鱼从胥又叫住他,道:“请世子爷移步花厅,我速速便来。”
鱼从胥自知自己不如鱼小少爷和鱼老太爷聪明,但他也明白,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鱼家在大燕的遭遇多半被各国探知,大燕国丧,列国前来吊唁,也多各怀鬼胎。
他一直未明确将鱼家家主之位传给鱼小少爷,一是因为她年龄不够,二来他也想给她留条后路,万一哪天她不想做家主了,或者做不成家主了,他还可以顶一顶。
但九洲皆知,自两年前开始,他便将鱼家的大小事物都交给了鱼家小少爷处理,所以,他这个鱼家家主不过是个摆设。
既如此,万俟长诀还来找他做什么?
鱼从胥撑了伞换了一身衣服便去了东厢房的花厅,刚从侧门进去,便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端坐在一把轮椅上,并非北梁锦貌貂裘的装束,一身素色中原长袍毫无违和之处,正襟危坐,单从背影瞧去,便担得起公子如玉四个字。
只听说这世子年少染恶疾导致双目失明,双腿残废,现下看来,似乎耳力极好,鱼从胥的脚步声极轻,正要落座,那少年便方方正正地朝他的方向做了一个燕国的作揖礼。
“长诀见过鱼老先生,长诀身有不便,不能行全礼,望先生海涵。”他说道,态度谦和知礼。
鱼从胥微微一愣,扫了一眼那把做工精细的轮椅,再仔细端详了万俟长诀一张俊脸,曜石黑的眸子却是极空洞,英挺的鼻梁,眉眼生得极好,又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只是他肤白如纸,是为久病之态。
鱼从胥微微颦眉,觉得有些可惜,这种可惜让他忘了方才对北梁的那点排斥。
“世子爷不必多礼,想来世子爷少年有为,年纪轻轻便担此大任,镇南王好福气。”他的话很真诚。
不大的年纪,就能代表自己的母国出使别国,可不就是少年有为。
“先生过誉,若说少年有为,鱼少爷声名远播,九洲皆叹,长诀弗如远甚。”万俟长诀浅笑道,眉眼弯弯,却因着空洞的双眸显得有些凉薄。
这话也不错,他的孩子也确实很厉害,但他却不能这样说。
“哪里哪里,世子爷自谦了。小儿粗陋,尚需历练,老夫又病体不支,不得已才将鱼家大小诸事交由小儿处理。只不知世子爷此番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这话大致可以翻译为:要找也应该找我的儿子,找我你是打什么鬼主意?
万俟长诀却不正面回答,抬手拾起桌上的茶碗,悠悠闲闲地喝了一口茶。
“小少爷文治武功,长诀佩服不已,要说九年前,长诀与小少爷在宿州倒还有一面之缘。”他说,然后又放下茶碗,装作不经意的样子。
“是么?”鱼从胥心中一惊,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脸色也明暗交汇。
这话真真假假的,他这样的反应已经够淡定了。
“九年前,小儿于宿州乱战中被流箭伤及心脉,回燕京时一连昏迷了几日,此事九洲皆知。不知世子爷见到他时,他可还好?”他试探道,又看了一眼万俟长诀。
只可惜从他的脸上,鱼涣之并不能看出什么门道,万俟长诀只是自然地皱了皱眉心,似乎在认真地回忆一件往事。
“长诀当时见到小少爷时,他倒还康健如常人,彼时长诀也还年幼,与小少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彼此倒也曾透露身份。怎么,小少爷没有将长诀与他相识之事告知于先生?”他问。
“并不曾。”鱼从胥回答道。
不管有还是没有这件事,他都只能这样说。如果鱼涣之没去琼州,他还可以问一问,但现下要紧的是要应付眼前。
“想是小儿年幼,受惊过度,不记得这些了,世子爷莫要见怪。”他又解释道。
孩子嘛,一吓就什么都忘了,受惊过度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受惊过度?”万俟长诀剑眉一挑,冷笑道:“先生这话说出来怕是自己都不信的,小少爷的胆识长诀是见识过的,断不至此,鱼家偷龙转凤,瞒天过海的本事天上有,地下无,怎么,现下倒不能自圆其说了?”
“世子爷这是何意?!老夫听不懂。”鱼从胥心惊。
他不是善于伪装强烈情绪的人,在这桩事上,鱼家的祖孙三代,都没人能稳下心神,鱼小少爷当初就因为连湘云的一句鱼家和定王府交好而乱了心智,着了楚君琟的道。
还好,年轻的世子爷是个盲人,聪明又怎样,他什么都看不见。
“先生听不懂?”万俟长诀抬眼迎上鱼从胥的目光,明明双眼无法聚焦,却依旧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方才先生问长诀登门所为何事,实不相瞒,此次来燕,一则受我皇所遣,追悼燕国先皇,二则受人所托,问先生一句,稚子何辜?”他接着道。
鱼从胥听着岂止是蒙了心智这样简单,他被这句“稚子何辜”拖入痛苦的蛮荒中,整个人像是抽干了血液,直直地站立起来,凝固成一座雕像,盯着万俟长诀的双眼充血,说不出是惊是悲,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那死死捏成拳头的手骨节分明,他的心颤着,各种复杂的心情一齐涌上来,身体仿佛一下充斥了太多,整个人僵硬着,仿佛他再多说一个字,那种表面强维持的镇定便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九年了,先生可曾有一日想过要去宿州看一看?断璋山冷,尸骨未寒,人心先寒。”
寒了人心,再冷了尸骨,既然是尸骨,大抵是死了的,万俟长诀的话晦暗不明,鱼从胥却听出了一丝生机。
“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鱼从胥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便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摊跪在万俟长诀面前,定声道:“世子爷只要将他还给我,就算是千难万险,刀山火海,倾我鱼家全家之力,老夫也在所不辞!”
以物易物,公平交易,这是商人在谈判桌上的惯性,可鱼从胥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谈判者,万俟长诀给了他一线希望,他就一次交完了底,说是要倾鱼家全家之力。
“先生这是做什么?!”万俟长诀似乎没有料到鱼从胥会这般举动,神色一冷,放下茶碗,嗤笑道:“倾鱼家全家之力,这事先生能做得了主?”
是啊,他能做这个主吗?在这件事上,他亏欠的不止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女儿。万俟长诀才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苗头,他就不管不顾地把整个鱼家捧到他面前,还一副生怕他不要的样子。
现在是什么局势,他的女儿为了鱼家为了他又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殚精竭虑,他一点都没有考虑。
可他的儿子呢?才五岁就被他的父亲丢入血肉横飞,险象环生的战场,他已经混沌地活了九年,还要混沌地过完余生吗?
这是个两难的决定,鱼从胥在犹豫,花厅陷入一段时间的沉寂,万俟长诀读懂了这种沉寂。
“先生还是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长诀吧,长诀就住在城北的驿馆里。”他说,然后转过头眯了眯眼睛,用空洞的眸子望向四周,似乎在打量这这花厅里的一桌一椅,一花一草。
偶有木芙蓉花香,他冲着花香来的方向望去,笔挺着背脊,伸出瘦削的双手轻轻敲了两声轮椅上的一块横木,一脸的索然。
那神情与其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更像是一个沧桑的老者。
“怀清。”他唤道。
屋外便进来一个健壮的小厮将他推了出去。
屋子里极静,那轮椅转动的声音一声一声地,仿佛碾压在鱼从胥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