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小少爷回到鱼府时,鱼涣之一身青布长衫立在门前,混沌的双眼满是沧桑,背微微佝偻,额前几丝凌乱的头发,见她回来,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了下去,自昨日得了定王府的消息时他便立在门口,整整一个晚上,油盐不进,鱼三爷劝了几次也无用,而鱼从胥对他一直是有怨怼的,自九年前那件事以后,除了待人接物必要的交流,父子两人几乎没再说过一句话。
鱼小少爷顿了顿,惯常地笑笑,道:“祖父,风大,进去吧。”
鱼涣之依旧不发一言,缓缓转过身去,眼前一黑,僵硬麻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鱼府上下一团乱,鱼小少爷进了书房又过上了闭门不出的日子,不说去看卧病在床的老太爷,也不说处理恶钱之事,鱼家下人们都在猜想鱼小少爷同鱼老太爷生了嫌隙,鱼老太爷是被鱼小少爷气病的。江阳进来时,鱼小少爷整个人又枯瘦了一圈。
“把这个裱起来,挂在正门影壁上。”鱼小少爷指着一封圣旨吩咐道。
“那恶钱的事……”江阳问道。
他昨日正着手处理,鱼大爷就带信到钱庄说小少爷失踪了,整个鱼家上下大动干戈,把京城里里外外都搜罗了一遍,就是没找到人。鱼老太爷也就是那个时候站在鱼宅门口的。
“不理了。”鱼小少爷淡淡道。
什么叫不理了?拿了圣旨却不理了算怎么一回事?
楚元偖气得跳脚,个中原由他还没怎么问,连湘云便认得实实在在,他如何也没看出来下媚药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是他那个向来安分守己的皇后做的,对于大燕皇室来说,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丑闻,逼一个商户人家尚公主不成还要霸王硬上弓。
现在鱼小少爷将这笔账结结实实地算在了楚元偖头上。楚元偖对于内忧外患的朝政已经没有攘外必先安内的打算了,鱼家这样是要同他死磕到底吧,西渝已经发兵了,战事已经起了。
仗是一定要打的,这种情况下割地赔款无疑会助长别国的狼子野心,大燕本就处在九洲的中心,根本抵挡不住列国的瓜分蚕食,这一点上,楚元偖的头脑相当的清醒。
该如何是好呢?
这日,华老国公再次发挥了自己忠君爱国的本事,他的轿辇被抬到了鱼府门口,鱼大爷亲自出门相迎,大门一开,就见一封圣旨方方正正地挂在影壁之上,华老国公有皇帝****自是不必行礼,倒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孩子恭恭敬敬地对着圣旨三跪九叩。
那个女孩子便是华国公的嫡亲孙女华轻衣,鹅黄色襦裙衬得她温婉大方,在燕京这种美女扎堆的地方,华轻衣的容貌算不上出挑,但胜在这种沉静的气质。
鱼小少爷依旧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把年纪的华老国公无奈亲自到书房门口足足立了半个时辰。老国公咳嗽不断,几乎又要咳出血来
鱼小少爷这才把门打开,她架不住这样的咳嗽声。
“老国公这是为哪般?”明知故问是鱼小少爷一贯的开场白。
此刻她端足了架子,不起身,不行礼,甚至不说让客人坐下,不命人端上一盏茶水,只自顾自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案后。
屋里除了鱼小少爷的书案,就是一张圆桌,圆桌上一壶茶水,几只杯子。
华老国公不会回答明知故问的话,但既然进来了,总是要坐的,于是他在自己孙女的搀扶下围着圆桌坐了下来,苍颜白发的他沉着一张脸,不卑不亢,透着老将征战沙场的霸气。一双眼睛端详着鱼小少爷,想看清把燕京搅得一团乱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可这个孩子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是鱼涣之那个老滑头手把手调教出来的鱼家未来家主,这吃不得一点亏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鱼涣之,怪不得楚元偖会败下阵来。
华轻衣看不下去,提壶倒茶,那茶已经是两三天以前的了,根本不能喝。她是个性子绵软之人,提着茶壶就出了门,书房里的人不待客,出去总行的。
华老国公不说话,鱼小少爷也不说话,华老国公很佩服这个孩子的冷静,这么久了,眉心都不动一下。
华轻衣再回来时,这两个人还是她出去前那个样子,她几月前在平候府的宴会上见过鱼小少爷,那是个很出色的孩子,她比他大,当然可以叫他孩子。
华轻衣注意到这个孩子瘦了,还有些憔悴,听说皇后对他下毒了,还是他自己运内力才逼出毒药的,可见是受了伤,还在调息,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聪明。
华轻衣在华老国公身边坐下,给自己的祖父倒了茶,然后也静默着不说话。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华轻衣已经几进几出了,这次她差了鱼府的下人不知在哪里弄了一张榻进来,伺候了华老国公半躺了下来。
鱼小少爷就笑了,叫了声江阳,江阳就领着几个丫头进来在桌子上放了几碟精致可口的小菜,主食是米饭,只有一碗。
原来鱼小少爷高兴的是华老国公离开了桌子,她便可以用膳了。华老国公脸上就有些难看,但他已经躺下了。
“有意思吗?”华轻衣忍不住嗔笑道,口气颇像是在质问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孩子。
鱼小少爷置若罔闻,自己吃起饭来。江阳也在一旁看着,鱼小少爷吃饭有个很大的意思在表明事情已经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内,她喜欢在一件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的时候先吃一顿饭。
话说回来,华老国公那样子不也是在置气吗?难道他会以为鱼小少爷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对一个倚老卖老的人存有恻隐之心吗?连湘云敢对鱼小少爷做出这样的事,不就是因为太给皇后这个身份几分薄面吗?到如今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国公爷也敢甩脸子给鱼家看了……
华老国公其实没有这个意思,他就想试一试鱼小少爷的脾性,确实是个脾气大的,斤斤计较的,得理不饶人的。
“你这个后生又是何必呢?既然让老夫进来,不就是要提要求的吗?何苦跟我这个老头子熬?”华老国公说了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乐意。”鱼小少爷想也不想就答道。
这是一句呛人的话,但也不是相当呛人,鱼小少爷也没有熬人的意思,是他这个求人的人进门就在熬她。结果发现一直都是自己在熬自己,还把自己给熬输了。
“你说吧,有什么要求?”华老国公耐心问道。
鱼小少爷慢吞吞的咽下一口饭菜,好半天才腾出空缓缓道:
“吃饭时,不谈这些劳什子事。”
话一说完,旁边等着收拾碗筷的鱼府丫头都有一瞬间的错愕,小少爷实在很少发脾气,更别提这样的无礼,她想起了小少爷硬把薇小姐嫁去了南疆的传言,她起初是不相信的,毕竟整个府里鱼二爷没说什么,鱼三爷没说什么,这样不清不楚地把鱼家嫡亲的小姐嫁去南疆实在有些骇人。
看了这样的小少爷之后,她觉得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心里也有些战战兢兢起来。
华老国公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难道真是在赌气吗?也是,身为一国之母竟然对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事实在让人不齿,皇上怎么不把这事交给自己的老丈人连鹤呢?
“那你吃,老夫同你说些别的。”华老国公也不理会鱼小少爷是否在真的听,就先说了起来:“老夫只有轻衣这一个孙女,老夫准备把她嫁入你们鱼家。”
华轻衣就在旁边面不改色地听着,仿佛华老国公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如果我不答应,老国公爷也要学皇后娘娘一样吗?”鱼小少爷放下筷子问道。
“你现在不答应,是因为你没明白老夫的意思。”华老国公道。
“老国公爷高龄七十八了吧?”鱼小少爷是个喜欢东拉西扯的人。
“是。”华老国公不觉得鱼小少爷在东拉西扯,脸上开始有了些笑意。
他年纪大了,华轻衣又不用袭爵,嫁给鱼家没有什么不妥。
“轻衣是老夫唯一的孙女,老夫会拼了命护住她。”
华轻衣若嫁了鱼家,护住华轻衣,就是护住鱼家,鱼家就没有后顾之忧,这是他给鱼家的保证,他觉得这重保证鱼家应当是求之不得的。
“是,可老国公爷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鱼小少爷淡淡道。
这话听着耳熟,一个意思来,一个意思去,这一老一少说得话云里雾里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个人能活多大岁数呢?三千甲子东方朔?”鱼小少爷接着道。
言下之意您都这么一把岁数了,还能活多久呢?
这是相当无礼的话,无异于诅咒。
华老国公脾气很好,耐心很足,但听道这样的话,心里还是有些不顺畅。
“这个你放心。”华老国公不悦道。
“放心您还能活更长?”鱼小少爷接过话茬,“还是放心您押的四皇子一定能登大宝?”
闻言华老国公一下从榻上竖起来,因着年岁已高,唯一的儿子又英年早逝,华国公府只剩下爷孙两人,一向不涉朝政,他是楚君瑞一派这件事满朝的几乎没人知道,现在从这个黄口小儿嘴里随意说出来,华老国公很震惊。
这难道不是个秘密吗?鱼家的下人还在,这小子却毫不顾忌,张口就来,真是……
华老国公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只觉得头晕目眩,才发现刚才起身起得太猛了。他真是年纪大了。
“鱼公子的意思是说,我们国公府没有这个本事?”华轻衣突然问道。
华老国公还震惊于鱼家探取秘闻的本事,华轻衣却是率先反应过来了。
“有也好,没有也好,这跟我们家都扯不上关系。”鱼小少爷正色道,“我有能力握在手里的东西不需要假手于人,更何况……”
鱼小少爷没有把“何况”之后的话说下去,意味深长地拉了个调调,又摇了摇头。
“何况什么?!”华轻衣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