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又在做些什么,夜里,她一颗两颗地数着星星,掰着手指头盼那个人回来的日子,她捕着蛐蛐儿,一只两只,忽又觉得没意思,乌啦啦全放了。柳叶儿小小的一芽,她把它握在手心里,握出了一手心的汗,摊开来看柳叶儿皱皱巴巴变了颜色,她无奈摇摇头,暗道哥哥在就好了,兴许她能变出一颗糖豆来,她闭了眼,仿佛全世界都堆起了糖豆,甜丝丝的,她一馋,口水就溢出了嘴角。
早上再醒来,意味着撑过了一个百无聊赖的昨天,那个人又离她进了一些,她心情就好起来,带着一群慌慌张张胆战心惊的的丫头小厮从北苑穿到东西两苑,鱼府里谁见了她都头疼,薇姐姐就最见不得她飞扬跋扈的样子,她可不管,有时抓住一只什么虫子就往鱼绾薇身上丢,鱼绾薇吓得哇哇大哭,她就乐,乐完了又接着无聊。
她想着,等哥哥回来之后,她会有一只小狼崽,她会和哥哥一起把小狼崽养成威风凛凛的雪原战狼,她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糖豆,她一声命令,糖豆就冲薇姐姐龇牙咧嘴,把她追得满院子跑。她握着一粒糖豆,默念道糖豆啊糖豆,你快给我变个哥哥回来吧,然而糖豆外的糖衣在她烫烫的手心里化掉,黏黏糊糊的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她的哥哥再也没回来。
鱼小少爷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把一把的,怎么都止不住,她仿佛很久都没哭过了,泪水囤积的太多,又仿佛是太久没哭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停下来,瘦小的肩不停地颤抖起伏着。半晌她才缓缓道:
“让王爷见笑了,现下我可以回家了吗?”
“自然可以。”楚元修淡淡道。
未等她走远,楚元修突然起身问道:
“你不恨吗?”
“如何恨?”鱼小少爷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道:“世上的事非黑即白的太少,每个人都有自己舍命要维护的东西,或是名利,或是信念,或是情义,我不能因此而减少自己的痛苦,亦不能因为仇恨增加痛苦。每个人心里的痛苦上升至一定高度就成了定量的,时间抹去不了,再多喜乐也抵消不了,仇恨更是无能为力,王爷与我皆当明白。”
她说的多好,痛苦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成了定量,什么都溶解不了,九年了,这种痛苦整整凌迟了楚元修九年。这样的真相,已经让他抑制不住自己内心如同洪水一样的凶猛的恨意,变得阴鸷决绝,心底永远是冰冷潮湿的一片。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像是长久地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
现在他立在原地,看着女孩子瘦削的背影一时失了神。
那样的女孩子,分明看着弱不禁风,然她立在人前,目光和煦,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心尖上便不由得暖意融融,如沐春风。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纵使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可那种超然物外的气度也是天生的吗?或许是,或许不是,他也曾见过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两年前,他从燕山祭奠回来,一场雨把他留在有凤来仪阁,凤千羽的琴音也难排解他心中的愁闷怨恨,他吃着茶,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鱼绾卿大步流星地迈进他的视线里,身穿白色长衫,像只雀跃的小鸟,长街上水汽氤氲,人人躲闪不及,唯独她扬着一张小脸,眸中尽是欢愉,步伐轻松明快,他看着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
“鱼绾君?”凤千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拨动琴弦的双手停下来,有些好奇的叫出那个不属于她的名字。
“鱼家那个小嫡孙?”他眉一挑,不置可否。
“嗯。”凤千羽点头轻笑,道:“倒不知什么事能让他这般高兴,说起来鱼家这个小家主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小小年纪便才智过人,武艺不凡,听说前些日子鱼从胥便正式把鱼家里外的生意全权交由他了,鱼家现下皆由他做主。”
凤千羽的口气不乏赞扬,往常他顾着很多事,忙着蓄积力量,忙着让定王府在楚元偖的戒备里隐身,对于鱼家事物,他鲜少插手。
而这位鱼小少爷,他早有所耳闻,也不只是今日才得一见,旁人不知,他却是清楚的。
几年前,她的箭术便小有成就,能当街射马,但若不是他随手弹去一粒石子,两箭之中必有一箭是会射偏的,那时她不过九岁而已,足见她确实下过功夫。然要说权谋,一个女孩子能有今日,不过是有个老谋深算的鱼涣之在她身后操控,替她摆平身前事罢了。
有这样一个声名在外的鱼绾君,才能堵住众人悠悠猜忌之口,彻底把鱼家从九年前那件事里摘出去,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文武兼备的鱼家少爷是个女孩子。
听凤千羽一说,鱼从胥把鱼家都交给她了,这便不单单是背后撑腰的事了,他不禁生出些好奇。
正想着,长街上的小人儿突然停下来,捧着腹部,像是十分难受的样子。凤千羽跟随他多年,自然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问起一个人,未等他发话,她便乘着一顶轿辇亲自将她接了上来。
犹记得她像个被窥见秘密的小兽一样抵触谨慎的眼神,色厉而内荏,言之凿凿,心底的善像是一盏长明灯,不熄不灭,令他神往。
而他楚元修是谁?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魔修罗,一身戾气,满腔怨恨。
她的明媚,让人心生向往,更多的,也让人望而却步。
“心中无恨亦无怨,她倒看得比我们都明白。”
说话人是突然冒出来的连爵。他的口气有些失望,又有些慰藉,失望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慰藉还是有人走得出仇恨的迷宫。
她那么聪明,拒绝得坦荡直接,劝勉得真心诚意。
“阿元,湘云姑姑也是被逼无奈,楚君瑞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养大的,楚君琟拿这个威胁她,她自然不会不从……今日若不是她给我们传递消息……”他又道。
“难道还要本王感激她?”楚元修冷冷打断,“你倒是越来越多事了。”
最后一句话是警告。他说他多事,不是指连湘云的事,是指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练剑的楚之凡。
鱼绾卿中的毒是南疆药效最强的媚药,没有解药,饶是楚元修内力混厚,解毒之后修为仍然耗损厉害,整整调息了好几个时辰才有所恢复。
这空隙,连爵就将楚之凡带到了她面前,她既然已经向凤千羽问起,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早晚会知道。”连爵道。
这话也没错,她会知道,毕竟她那么聪明,他终于正视了她的聪明,所以他就打算利用她的聪明。
“是,可本王的事跟鱼家无关。”楚元修袖子一甩,出了庭院。
连爵摸了摸鼻子,没有跟上去。现在他有些羞愧,阿元也好,他也好,他们都是被仇恨桎梏的人,何苦再拖着一个人下苦海?但他还是这样做了,所以说到底他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世上只有他们遭受了这样的痛苦,而她仍能在上一辈的庇佑之下活得恣意。
这一刻,他的内心是阴暗的。他忘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忘了她现在知道的部分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崩溃,而那些她尚不知道的部分楚元修是不会告诉她的,阿元宁可她痛苦,也不会让她立于危墙之下。
那些事,他的祖父曾经对他做过,后来就是他为他的二哥做过,连家的仇他来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