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小少爷再醒来时,已到了第二日早晨。她疲倦地睁开眼睛,周围陌生的环境让她立刻警觉起来,再看看自己的衣服也是新换的一件白色长衫,头发如锦缎一般披在肩上。
糟糕!
突然房门打开,一个身着绿衣的侍婢端着晨洗的物件进来,见她醒了,笑道:
“姑娘可醒了,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鱼小少爷问道,声音带着些警惕。
她只记得一时疏忽连湘云给她下了迷药,后来自己运内力逼毒不想毒素流窜得更快,一时一股热气腾起,心智丧失,后来的事她通通不记得,眼下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又是这样一身打扮,她不由得心惊。
往常也不是没有防范过别人对她用毒,只是这种毒她还是第一次见,仅仅是那封圣旨断不至于,仿佛是吃了口茶,又闻了那阵怪异的香味才中毒的。
“奴婢名唤初云,奴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小丫头怯怯道。
她是昨日才被送到这儿的,在此之前她还只是个沿街乞讨的丫头,说起来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天仙一样标致,仿佛女孩子的眉眼,鼻子,嘴巴都得长成她那样才能算是鼻子眼睛嘴。
“不用伺候,我自己来。”
鱼小少爷见她不像撒谎,不再深问,起身开始洗漱。虽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但至少眼下看来她是安全的,与其像只无头苍蝇,还不如静观其变,何况她也不是轻易受人拿捏的人。
屋外的天气很好,鱼小少爷伸伸懒腰,推开门便闻见一阵桂花香,院子里静悄悄的,风一吹,她依旧觉得有点冷,初云连忙将一件披风给她系上,这丫头倒极贴心,鱼小少爷有些意外,只是来自陌生人的触碰让她有些防备,她倒不再说什么。
三两步出了院子,忽听见有人舞剑。
“我自己逛逛,你不用跟着我。”鱼小少爷淡淡道,抬了步子继续走。
是嫌她伺候的不好吗?初云微怔,步子放慢了几拍,这样一来,就与前面的女孩子错开了好些距离。
到底追不追上去呢?主子可没吩咐她这些,只让她听这个女孩子的话,初云犹豫,腿脚上又慢了一些,再看,前面的女孩子就已经不见了。
鱼小少爷一路上碰到一两个来往的侍女小厮,但见了她皆像没看见似的,都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还有那些隐匿的暗卫。
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布局周密紧凑,看来主人家是个像她一样需要提防别人白天夜里来刺杀的人。
舞剑的人应该就在面前的庭院,她却猛地停了下来,怔怔地立在院口,如果她现在离开,得到的答案依旧是自己模棱两可的猜测,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猜测,那是妄断。
可万一是真的呢?那样鱼家的不幸就不是无妄之灾。
鱼小少爷一脚踏进院门,院中央一棵紫薇树,树下一把长椅,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舞剑,剑风虎虎生威,鱼小少爷款步走过去,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她脑海里涌进许多事,凤千羽的话,连湘云的话,北境带回的消息……
见有人来,那少年将剑一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鱼小少爷。
“原来真的是你?”鱼小少爷道,口气出奇的平静,把她自己都下了一跳。
“你认识我?”那少年不解地问道,“那你又是谁?”
“我?”鱼小少爷秀眉一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胡说八道。”那少年不服气道,“你肯定又是连三叔叔从哪里捡来的疯子。”
“你不信?我骗得了你,你后背上的那副麒麟图却不会骗人。”
那少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剑锋直指鱼绾卿:“说,你到底是谁?!”
鱼小少爷并不理,眯起眼睛,细风拂面,撩起她耳畔的鬓发扬了起来。
这是最后一道迷障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推测的那般。
“之凡,你先下去。”
鱼小少爷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身玄衣的楚元修站在她跟前,阳光有些刺眼,那少年依旧持着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下去!”楚元修冷声命令道。
“三叔,她到底是谁?!”少年不依不挠。
“下去!”
少年这才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地提着剑出了院子,临走还带着几分厌恶地看了一眼鱼小少爷。
“定王殿下好身手。”鱼小少爷淡淡道。
楚元修似乎沉默惯了,并不搭话,只在她身旁坐下。
良久,他才看见鱼绾卿眯起的眼睛周围两行清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别样的光彩。
在所有的谜底都解开之后,她会有多难过?像是把九年前失去过的东西再失去一遍,把原本结痂的伤疤再撕裂开,可这样的疼却让她无法怨尤,她恨不起来,也决绝不起来。只觉得满心的疼,满心的难过,铺天盖地地将她裹住丢进逼仄狭窄的黑洞里,那样的孤立无援和手足无措。
九年前,老定王爷楚池与大梁殊死一战,本有必胜的把握,不料驻军边防图被敌军的奸细泄露出去,楚池率二十万大军浴血奋战一月,当时还是沐王府世子的连城及其次子连奚双双战死,老定王爷膝下两位世子楚元修和楚元仪被活捉,梁军本欲借此要挟老定王爷退兵,结果两位世子纷纷于狱中就义,梁军恼羞成怒将其尸首悬挂于城门数日,得知消息的两位夫人亦持剑自刎而死。
楚池悲愤交加,破釜沉舟,率领剩余十万大军将二十万梁军围追至雪巫山主峰断璋山,然大燕将士并不适应雪巫山的低温风雪天气,加之粮草短缺,将士以雪充饥,楚池见此只能速战速决,利用断璋山的地形诱敌深入,燕军抱必死之心将二十万梁军全部斩杀在断璋山下,战争颇为惨烈,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整片山谷。
楚池精力耗尽,吐血而亡,燕军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拖着阵亡将士的尸首从雪巫山出来……
断璋山的雪从未化过,据说即便到现在,偶有雪崩之时,山上的猎户还曾见过红色的雪席卷而来。
这场战争大大挫伤梁国元气,保住了大燕北境九年的安稳太平,很少有人注意的是老定王爷的五岁的孙儿也在阵亡名单中,五岁小儿,敌军何其残忍?!
彼时,楚元修正困在西渝不得脱身,大燕与西渝一战本就打得莫名其妙,楚元修彼时不过十四岁,年轻气盛,楚元偖便下旨命他做主帅派十万大军征西。战争伊始,楚元修一路势如破竹,打到西渝东部河阳地区时粮草被烧,后援又迟迟跟不上,军队的气势日渐萎靡,不得已之下,楚元修只好再一路杀回去,然而此时燕军已是孤军深入,半道拦截的西渝军队层出不穷,楚元修回到大燕时多处负伤,十万兵马只剩下不到三千。
还未至燕京城,老定王爷和二位长兄战死的噩耗便传来,长途跋涉疲于征战的楚元修一时间像是抽去了所有气力,生生从马上坠了下来,昏迷不醒长达一月之余,接连遭逢打击的老王妃连悲伤的时候都没有,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定王府唯一的血脉,此后,昔日军功煊赫的定王府一蹶不振,门前冷落,再无往日不败雄风。
这场战争,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一个一举灭了定王府和沐王府的阴谋。
命运同样被这场阴谋改变的,还有鱼家长房的一对孪生兄妹。
鱼涣之与楚池是为生死之交,连湘云告诉她这些,她无法不把这两件如此巧合的事扯在一起,这样一来往前想不通的事皆都顺了起来,楚元偖,楚君琟对鱼家几次三番的关注和试探,鱼涣之对她真真假假的愧疚和宠溺,定王府明里暗里多次出手相助……
当时还在京城的鱼涣之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北境呢?可能他是得到消息知道了这是场阴谋,也可能真的是北境有生意需要他亲自去,至于带上鱼绾君,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也可能是真的一时兴起让他游历锻炼一番。
究竟如何,鱼绾卿不得而知。然而她非常肯定的是,方才那个少年分明就是当年鱼涣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孩子,那时鱼绾卿还小,她端着一盘桂花糕倚在房门口看哥哥,鱼涣之盯着她,她吓得啪的一声将一碟的桂花糕摔到地上,就在那一瞬间,屋里那个身后纹着麒麟,浑身是伤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把脸偏了过来,那人根本就不是鱼绾君,鱼绾卿慌慌张张地跑回了自己房间,哭了好久好久。
这样看来,鱼绾君并非死于战乱,更大的可能是鱼涣之为救故人最后的血脉,偷梁换柱,亲手将鱼绾君推进了战乱之中!
那时的鱼绾君也不过才五岁而已,那么小的孩子,长在锦衣玉食的鱼家,被最亲最信的人抛弃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是怎样的惊恐万状,在梁军的刀剑之下又是怎样的绝望无助,鱼绾卿无法想象,她的心生生的疼。
说会替她担下一切的人去了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来不及跟她说再见,来不及话离别,再不会有人拍拍她的头说:没关系,卿儿闯下天大的祸哥哥也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