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皱了皱眉,问道:“她就是你的女朋友?”
其实初一见面,一句话就问这样的问题多少有些奇怪,就好像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不过当时的丛莱并没有多想,这样的气氛让她紧张,以至于无暇去细想当时的情节。
“丛莱?名字很好听。”周宁远再次开口,慢慢地说道。
“周少,您看……”林培再次开口,语气极尽卑躬屈膝。
丛莱看着自己男朋友微微躬着的腰,嘴里是极力讨好的语气,脸上尽力维持着笑容。这样低三下四的模样让她感到心酸。这就是他的工作,看着客户的脸色,陪吃陪喝,还要赔上自己的尊严,最后签订的大笔契约,钱都进了老板的账户,而自己只能得到那一点点可怜的工资维持温饱。
因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投错了胎,出生在一个普通的、甚至贫困的家庭。而对面那个衣着入时的高傲男人,手持酒杯,喝着天价红酒,怀抱美女,女人和男人都争相围绕在他的身边谄媚,就只因为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
这周遭的一切,物质上所有的一切,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究竟有几分是自己努力而来的?
可是还没等林培说完,周宁远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
他看着丛莱,笑盈盈地说道:“林培本来想过去找你,是我让他把你叫过来的。反正已经下班了,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玩玩,放松放松。你别拘束。”
“谢谢周先生。”丛莱看见他如此解释,语气也比较平和,紧张感缓解了些。可是她并不认为这个男人把他们当成朋友,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这里谁都能看得出来,甚至连坐在周宁远身边的赔笑女子都觉得他们矮人一等。这种感觉让丛莱极其不舒服,可是为了促成林培的生意,她只好露出一个笑容,尽量恭敬地说道。
“周少,您看这个合同?”林培再次问道。
这时候,周宁远终于微微皱了一下眉心,显出些许的不耐烦。他将目光转向林培,突然转换了语气,笑容在脸上凝结,变冷。他带着一丝轻蔑地说道:“林培,我听说你谈下这个合同,就能升职?”
他的表情转换得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丛莱在那一瞬间产生了错觉,以为面前的是长相一样、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
林培一愣,然后不自然地牵起嘴角,笑着附和道:“是是!还得周少多多提拔……”
“你有多想得到这个职位?”周宁远低头,左手摸了摸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白金尾戒。
“我……”林培一时间摸不透周宁远的想法,不知道要怎么说。
“难道说,这个合同和这个职位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周宁远抬起眼眸轻轻瞟了一眼男人,继而说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和那种没有上进心的人合作。”
“很重要!很重要!”林培急切地说道。
周宁远这时候才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意,像是达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一般。他站起来与林培平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好。钱我可以给你,但是有一个条件。”
林培听后终于露出欣喜的笑容,连双眼都散发出亮光,像是很久不见阳光的人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洞穴中爬了出来。他连连点头,说道:“周少您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尽力。”
“我要她!”周宁远伸手一指,指向旁边的丛莱。
丛莱永远都忘不了那一秒钟的震惊,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周宁远就像是一个恶魔,带着恶毒的笑容,轻轻一指,风轻云淡地说出那三个字。像是自己只是一件不值钱的货品,或者是没有尊严和生命的玩物,他随便一指就能够得到她。
这两年来,她经历了生命中的低谷,过着艰难的生活,在工作中被各种客人谩骂指责,可是却都没有这一秒钟的羞耻感强烈。这一刻,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竟然像是一个无法移动的木偶,几秒钟之后才机械地回过头,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男朋友。那一刻,她是如此无助,如此的软弱。她想离开,转身就走,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迈开脚步,只能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而闹剧的主角竟然是自己。
“周……周少……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培抽搐着嘴角,结结巴巴地问道。
“用你的女朋友,换这笔生意。不多,一晚就好,对你来说很合算。”周宁远摊摊手。
林培的拳头紧了又紧,他的下颌紧绷,两腮的肌肉甚至能看见轻微的抽搐。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直直地瞪着面前的男人,怒火像是要从他的眼中喷出来。
“林培……”丛莱轻轻抓着他的手,将他握紧的拳头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她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周宁远的眼睛。她贴近林培,生怕他暴怒地打向那个高傲的不可一世的男人,这样会让他彻底丢失他的工作,而他们现在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她低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我们走吧,林培。我们走……”
林培自然明白如果自己一拳揍过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幸福的生活近在咫尺,然而现在他仿佛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将再一次无情地离他而去。这两年来一直不懈的努力,比别人付出百倍的辛苦,只不过想要一个好一点的生活条件,然而这一切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得到幸福,小时候如此,那是他无力改变的,可是现在他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他付出的比身边的任何人都多,可是为什么依旧还是这样的结局?
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疲惫不堪;每天只吃两餐,不敢和同事一起去食堂,因为他负担不起每天最低15元的餐费;从不敢坐出租车,下班回家要坐地铁再倒公交,为了节省出那几毛钱,公交车的那几站地他通常都是用步行代替;一件衣服穿了七八年也舍不得扔掉。他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再省一点儿,再省一点儿,工作时间再长一点儿,效率再高一些,总会过上好的生活,总能够拥有一切。
可是为什么?
得到一件东西那么不容易,失去却易如反掌!
丛莱紧张轻轻地拉他的手臂,再次小声叫道:“林培……”
男人终于像是回过神儿来,他抬起头,双目血红,看向周宁远,狠狠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既然周先生没有合作的兴趣,也不用开这样的玩笑,打扰了,周先生。”
说完,他就拉着丛莱向外走。
和周宁远一起厮混的朋友看见刚才一幕,也都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在他们看来,周宁远今天的行为也有些反常,虽然他平日里也总是表现出出手大方的纨绔形象,但是待人一直谨慎有礼,很少提出如此荒唐无理的要求。房间里突然异常安静下来,这时候,周宁远却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似乎他说出的根本不是什么羞辱人的提议,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嘱咐:“林培,你要知道,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得不到这个合同和你想要的那个职位。你们老板问起我,我也会告诉他你的表现不佳,你在这个公司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都会消失。只是一夜而已,到时候你们两个的生活就会发生很大的改变,况且这世界上女人多得是……”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微微勾起一边的唇角,带着不屑的表情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下丛莱,“她不过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除了还算可以的样貌之外,无论在金钱或者事业上都无法帮助到你。”
听到这里,林培已经拉开门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来。
与此同时,周宁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丛莱见他如此,心里“咯噔”一下。那一瞬间,她知道林培在犹豫些什么,这样的犹豫让她无法接受,她惊恐地看向他。嘈杂的背景音乐渐渐隐没,所有的一切如同电影画面的慢动作一般。林培慢慢地放下推门的手,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原始渴求,只有野兽在饿极了想要争夺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眼神。
如此情景在丛莱的眼中就像是噩梦的开始,她的梦魇,永远无法逃离的周而复始的梦魇……
“丛莱……”他开口,艰涩的声音像是变了音的老式唱机,发出“嘶嘶”杂响。他看向她,双眼中满是无奈的祈求,红血丝布满了他的双目,让他看起来像是被困在悬崖边走投无路的动物寻求最后一线生机。
“不!”丛莱摇头,惊恐地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林培,你不能这么对我!”
“丛莱!”男人猛地向前一步,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林培!我们还这么年轻,重新开始也来得及。”丛莱无法相信男人的那种目光,她低低地吼了一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说完推门而出。
“丛莱!”林培紧接着追了出去,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身后,颤抖着声音乞求道,“丛莱……阿莱,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求求你,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们再也不用住那种又湿又潮的地方,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我会让你过上好的生活,给你买好看的衣服,你不是想上学吗?我给你交学费……阿莱,求求你,我不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我不能……”
丛莱感觉自己的心仿佛掉进一潭冰冷的死水,奇怪的是,她应该愤怒,可是内心却意外的苍凉而平静,似乎在潜意识里面,她早就已经预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如此残酷的现实两年来给了她教训,在她的身体和心灵上都留下了鲜明痕迹。整个城市犹如一个饕餮巨兽,张着血盆大口,他们都渐渐被这个城市吞噬,或早或晚,灵魂都已迷失。她应该难过、哭泣,可是眼睛却格外的干涩。她应该被怒火冲昏头脑,可是头脑却出奇的冷静。
她停下向前走的脚步,回过头。
跪在地上的男人已经痛哭流涕,泪水和鼻涕一起流出,让他本来俊秀的面容变得异常扭曲丑陋。
林培原来是这个样子吗?丛莱禁不住问自己。
似乎不是。
那个有风的初夏,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粉嫩白净的小男孩儿,天真透彻的双眸。他那只还没有摆脱婴儿肥的小手紧紧地拉住她,在巨大的香樟树下问她“我能娶你吗”。如今似乎已经面目全非,而那一瞬间的美景,也只能在她的梦里或者回忆里才能寻觅到一丝踪迹。
原来现实和贫穷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曾经多么美好。
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把无形的钝刀慢慢地割出一个口子,鲜血直流。这个她用所有青春和生命去爱的男人;这个她曾经认为就是“爱情的模样”的男人;这个她为之放弃所有的男人……
“林培,这是你要的?不想再过这种贫穷的生活?”她听见自己木讷地说,像是灵魂早已跳离这具身体,凌空俯视。
“丛莱,我会补偿你,我会补偿你!我会努力,我会让你的下半生衣食无忧。”男人颤抖着,近乎语无伦次地说道。
丛莱摇摇头,轻轻挣脱他的手,一步步地向周宁远所在的那个包房走去。
这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什么。
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而是自己年少时一直信奉的爱情。
男人随后追了进来,他似乎有些不甘心,轻声在她的耳边唤她的名字,可是这一刻丛莱已经不能够关注其他,她的脑子里一直回荡的都是林培的那一句“我不能再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我不能……”
她走到周宁远的面前,男人依旧站在原地,似乎正在等待着她。对于她的出现,他显得那么信心十足。
“你想要我怎么样才能让林培拿到这个合同?”她听见自己说道,声音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甚至冰冷僵硬,仿佛由机械发出。
“想怎样?”周宁远笑了笑,那笑容竟然是那么的自然,“我想这个房间里的人都知道我想怎么样!”
他说完,其他人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那好,现在签字,我今晚就跟你走。”丛莱感觉自己的身体冰凉,头脑昏昏沉沉,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让自己还能站在原地。
林培赶紧从包里掏出一份合同书,是周家酒店新分店订购的价值几百万的家具合同。
周宁远不作声,不去看旁边举止慌张急切的男人,他就这样直勾勾看着她,仿佛在猜测她此刻的心情和想法,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打量着她,陷入深深回忆之中。而丛莱也僵直地站在原地与男人对视,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自尊。这样一段让人难耐的静默弄得丛莱浑身上下都十分不舒服,像是自己已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男人面前任其欣赏。这让她的身体不住地发冷,双手也无法遏制地颤抖。如此,她也只能倔强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林培有些着急,他拿出笔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说道:“周少,请签字。”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难道说你想旁观?”周宁远将眼神落在丛莱身后的林培身上,轻蔑地说道。
林培一惊,赶紧将笔和合同放在桌子上,深深地看了一眼丛莱,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身离开。
然后,几秒钟之后,丛莱听到身后的包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那一声轻微的“啪”将她彻底地打入黑暗,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丛小姐,看来你的男朋友喜欢钱和地位要比喜欢你多得多。”周宁远看着林培快速地走出包房的门,像是一个小偷灰溜溜地钻了出去。
这样的情景让他有些厌恶的感觉,刚刚因为一时冲动而提出如此交易,现在已经让他感到乏味。而此时,他并没有想到,这样的后果其实只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因为他对于林培的厌恶感。他也并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举动会给丛莱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只是沉浸在一种“胜利”的氛围里面,像是出了一口“恶气”。
丛莱不说话,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服,直直地看着他,仿佛要把男人的身体盯穿两个洞。包房里的其他人见状,也都十分知趣地离开房间,直到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周宁远坐在沙发上,他看起来已经醉的差不多了,眼神迷离,微眯着,神情恍惚,但是目光依旧落在丛莱的身上,可是似乎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面了。他像是透过面前这个女人的脸,看到无尽时间尽头里面的另外一个面孔,那张面容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每每只要他稍稍接近就会如气泡破裂消失。
在丛莱看来,这个男人应该十分享受这一刻的喜悦,用自己的金钱恣意地侮辱别人,然后享受这种变态的快感。可是事实上,这个男人并未如此,人群散去之后的他反而失去了刚才趾高气扬的气势。他拿起桌上的一瓶洋酒,直接用瓶子灌了一口。金黄色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滴在白色衬衫的衣领上,形成一块棕色的不规则的污渍。
“我知道他不适合你……可是直到……还是执迷不悟……”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丛莱没有听清全部内容。他只是坐在那里说着酒话,似乎是对着丛莱说,但又不像是对着她说。
“我们是要去酒店,还是在这里?”丛莱假装坚强地问,她不想知道对面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场闹剧。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清醒了过来。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像是魔音一般缠绕着丛莱的大脑神经。
“丛莱,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他张开眼睛并且站起来走近丛莱问道,“丛莱?”
丛莱不作声,她皱了皱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情绪,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近乎于麻木。对于眼前这个恶毒并且捉摸不定的男人,她并没有太多思考,反而是自己的男友林培在整件事情中伤她更深。
这几年来的努力和坚持,她自认为已经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全部,可惜换来的不过就是林培这样轻而易举地出卖。
如果没有林培,她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