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就要出发,她想着。起床,用冷水洗脸,用冷水刷牙,然后像往常一样将牛奶放进微波炉,烤全麦面包和炒鸡蛋。这几年来,她努力摆脱了所有不良的生活习惯,每天早睡早起,每周去健身两次,周末游泳一个小时。可是有些习惯却还是无法改变,时间沉淀下来的某些细节,就如同刻在骨头里。比如每天的早晨都是一成不变的牛奶和全麦面包。她还清楚地记得数年前,她住进周宁远的公寓,第二天他早起帮她准备了一杯热牛奶和一片烤面包,面包上涂着香浓可口的花生酱,那种滋味她永远无法再找到。
她还记得他对她说:“早晨一定要补充蛋白质,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丛莱,你太瘦了,像是营养不良的非洲难民。”
虽然他说出的话带着一半讽刺、一半调侃,可是她却在某一瞬间有那么一丝隐秘的感动。
是什么让那一瞬间的美好,变成了只能追忆的记忆残片?
丛莱起早至机场,却没有想到登机前突然接到周宁远的电话。电话里,他只说了一句,语调低沉,听不清楚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或者说,他的心情丛莱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猜测。
“丛莱,十年前的今天,我在马路上捡到了你。而你却毫不留情地选择离开了我。”
丛莱对着电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即使是大脑拼命地想要忘记某些事情,可是因为太过深刻,身体依旧记得,像是精确的时钟,每到一个周期,就会用噩梦、头痛和各种不舒服的表象不断提醒她那个男人的存在。
还有那个男人给予她的一切:囚牢、挣扎、伤害和爱……
飞机起飞,慢慢升空,越过地平线。飞往千里之外的合肥机场,丛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身心疲惫的感觉。往事如海绵中的水,从她记忆里涌出,让她一闭上双眼,就如同回到那一年。
身临其境地重复着彻骨的痛……
我们总是在问:爱情是什么?
爱情或许只是脑中荷尔蒙突然的涌动,如同南方梅雨季节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大雨;爱情或许是天上遥不可及却独一无二的月亮,时圆时缺;爱情或许只是闷热夏日里面的一阵季候风拂过面颊;或许是苦涩回甘的普洱浓茶;或许是不可或缺的氧气……
然而爱情,对于年少的丛莱来讲,它的全部,化作一个少年,青涩斯文而且白净的戴着眼镜的男孩儿——林培。
她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用自己的全部崇拜着他。
于她,他便是爱情的全部。
004.
1997年丛莱家乡
本来一切对于丛莱来说都是那么完美,他们青梅竹马,父母之间感情也好,十几岁起,林培的母亲似乎已经默认丛莱就是自己的准儿媳妇。丛莱和林培经常在一起,学习、散步、去图书馆。虽然他们都没有说破,甚至连牵手都不曾有过,但是她知道他对于她的感情,正如她也懂他。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似乎上天并不看好这段美好感情,15岁时,林培的父亲突然病倒,进医院检查,结果已是绝症晚期。林培的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不愿意和他的父亲共同承担这个结局,于是在某一天突然从林培的面前消失了。男孩儿回到家,已经找不到有关母亲的任何东西,甚至连牙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这个家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切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幻觉而已。
父亲病重,需要很多钱维持生命,家里的亲戚几乎是借了个遍,母亲那边的亲戚刚开始也勉强拿出一些,后来就直接关掉电话闭门不见。林培想尽办法筹钱治病,第一次认识到了人性的残酷和冷漠。丛莱的父亲也拿出十几万,在90年代,十几万已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之后丛莱的母亲便坚决不同意再拿钱帮助。因为这件事,差点儿又拆散了丛莱的家庭。
一年后,经过无数次手术、孱弱的父亲还是撒手人寰,只留下林培和欠下的无法偿还的一大笔债。从此林培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欠下几十万的巨额债务,亲戚朋友没有一个愿意再出钱供林培读书,于是林培勉强念完高中便辍学了。这时候,丛莱的父亲提出支付林培上大学的钱,却被林培坚定地拒绝。
或许是见过太多人情冷暖,让本就脆弱的自尊心无法再承受别人的施舍,第二天男孩儿便从家乡消失了。
林培去了哪里,当时只有丛莱知道。在林培最痛苦的时候,也只有丛莱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除了陪在他的身边,她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方法能够帮助他,她既没能力也没有钱,无法解决他现实而且无奈的问题。她眼看着林培乘着那辆破旧的绿皮火车北上去北京打工。欠下那么多钱,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林培想要继续完成学业已然成为了不可能,他只能赚钱还债。
林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绿皮火车的车厢里挤满了进城的人,农民、无业者、穷学生、去大城市看病的人、出差的旅人,连过道上都没有空闲的地方,人们各个满脸倦怠,或是面无表情地昏昏欲睡,或者是三五成群地打扑克并且高声叫喊。夜晚的火车呼啸着前进,车厢里没有空调,只有几个简陋的吊扇伴随着转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喇叭坏掉的老旧唱机一般。车窗根本不敢打开,里面热得要命,汗水和体味,还有各种各样呛人的烟草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氧气含量不足的狭窄车厢里面,这样的场景和味道无一不让林培感到自己的胃里阵阵翻腾。他被挤在临近厕所的一个角落里面,靠着墙壁站了十几个小时,连睡觉都成为了一种奢侈,下车的时候双腿有那么一会儿甚至没有办法移动。
这天晚上,他对自己许了一个诺言:他再也不要坐这样低级的火车,他要变得富有!
高考过后的暑假,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丛莱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背着父母偷偷来到林培的身边。
这就是18岁的爱情,盲目而且炽烈。
丛莱自认为为了爱情放弃学业是世界上最伟大而且崇高的事情,她满心欢喜、义无反顾,不惜与自己父母反目甚至断绝关系,她为自己这样的冲动和决绝而感到骄傲。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之后的十几年,现实一点点地教会她,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法则。只不过用的却是最直接残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揭露现实的冷漠和肮脏,一点点地压弯她的自尊,将她天真的脸紧紧地压向泥泞的地面。
多少年后,丛莱偶尔会想,如果没有林培,是不是就不会有周宁远;如果没有周宁远,会不会就不会有人把本就伤痕累累的她彻底推进地狱;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她将会度过怎样一个人生?
是否平静?是否安逸?是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时不在后悔当初做过的决定?
18岁的丛莱,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的丛莱,在千禧年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巨大的都市,无边无际的都市,高楼耸立,到处都是一片繁华绚丽的景色,尤其是它的夜晚,更加的迷人。摩天大楼五彩的灯光;高级轿车在马路上奔驰,汽车尾灯那一抹鲜艳的红色在黑夜里划过完美的弧线;晶莹剔透的橱窗里摆满了价值连城的奢侈品:衣服、首饰琳琅满目;饭店、俱乐部、酒吧、夜店比比皆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寻梦人行色匆匆;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是亮晶晶的,像是经过精美的包装的高级货物。
这是一座用石头和水泥打造的森林,稍不小心,就会迷失在森林的中央。
但是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不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能够和林培在一起,帮助他一起赚钱还债。
这是少女丛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每每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异常激动,甚至激动得手心微潮。林培也曾义正词严地要她回家继续上学,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动摇她的决定。或许是男孩儿真的太过孤单,不想一个人去面对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所以,两个少年抱头痛哭了一夜之后,在一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地下旅馆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可是她能做什么?她只是一个没有学历没有技能的18岁少女。
于是她放弃在家里养尊处优的生活,挽起袖子到餐馆打工。林培则找了一份推销的工作,挨家挨户地推销廉价的清洁用品。两个年轻人每天平均工作15个小时以上。但是即便累得回到破旧的小板床上就倒头大睡,刚开始的生活依旧是那么的幸福,就算是对着吃一碗方便面也有一种相濡以沫的幸福感觉。
可是即便是再炽热的爱情火焰,或早或晚也要被生活的压力、恶劣的生存环境所熄灭。渐渐的,两个人开始吵架,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丛莱是个倔强的人,她不愿意就此认输。她是个不到南墙不死心的人,每每想着自己当初放下一切为之守候和奋斗的男人,她不愿意承认这只是一个错误,努力坚持着这段已经风雨飘摇的感情。
一年后,两个人之间的话题已经少得可怜,最后只剩下了关于生活费用的告知,例如今天该交房租了,手机费也该交了之类的简短且没有营养的对话。
两年后,林培由于业绩出色,跳槽到一家经营家具的公司做销售,而丛莱因为身材高挑、长得漂亮,也被一家酒店聘为大堂迎宾。两个人也从旅馆式地下室搬到一家居民楼里面的半地下,虽然都是地下室,但是条件相对要好很多,而且半地下室至少还有一个窗口可以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至少不用忍受因为过度潮湿而冰凉黏人的被褥。纵使他们依旧忍受着地下室的发霉的味道,但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进行,这让她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认为当初那一个决定也可能没有错,坚持下去总会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可是残酷的现实再一次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而这个让她彻底认输的人,就是他——周宁远。
林培,那个她认为自己此生最爱的男人,将自己全部身心全部奉献的男人,毫无保留地把她当作一件商品,一个能让自己出人头地的筹码送了出去。十年后,她已经忘记了当时自己的心境,究竟是愤怒还是绝望,抑或只是深深的苍凉。像是独自漂流在大海上的人,无人可以让她求助,也看不到希望。
005.
2002年4月30日北京
这一天,丛莱一直记得。
不,她不是记得,而是忘不掉。
那一天林培十分高兴,一大清早就起床梳洗,系上他最好的一条领带。他兴奋地对丛莱说:“丛莱,这一单要是我做成功了,就能够还清所有的欠款,而且我还能升职成为销售部的经理。你知道销售部经理每年的提成有多少吗?”
丛莱还拿着牙刷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林培却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兴奋地叫道:“千分之五,你知道吗?千分之五!阿莱,等我当上了销售部经理,你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你想继续上学,还是做别的,都可以。”
“好好!我等着你谈成这笔生意。”
丛莱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林培如此兴奋过了,长久以来无情的现实已经将他们两个之间所有的情趣都消磨殆尽。
刚开始,丛莱甚至有一天只吃一餐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有像其他情侣一样看过电影,去餐厅吃饭,就连在大马路上逛逛街似乎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因为长时间的工作,他们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想要上床休息。他们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更别提生活的情趣和质量了。
“晚上下班你直接去你们酒店找我吧,我和客户就约在你们酒店。”林培兴冲冲地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好啊,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庆祝一下,或许去看场电影什么的。”丛莱说。
“阿莱……”林培目光微微黯了下去,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沉声说道,“我欠了你好多……”
记忆就像是一卷断裂曝光过度的胶片,丛莱已经记不清楚那一天是怎么过的,每每想起就觉得是一片空白。怎么出的门,怎么到达酒店,那一天时间都做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就好像那一天其实根本不存在。而记忆最深刻的那个夜晚,彻底改变她命运的那个夜晚,不过只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境罢了。
那是一个吵闹的KTV包房,丛莱曾经来过一次,是带着一位外国客人寻路。这个KTV在她所工作的酒店的三层,装饰得金碧辉煌,四周都是亮晶晶的玻璃和镜面,大红的地毯又厚又软,踩在上面有一种踩在云层上的错觉。她从那镜子里面看到无数个自己重重叠叠,像是进入了一个神秘的迷宫。
几分钟前她和林培通过电话。本来林培想让她在酒店休息室稍等,自己办完了事情就去找她,可是过了两分钟,他又打来电话,不知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让她去包房找他。丛莱没有多想,以为他只是已经谈完了事情要她过去然后一起离开,于是欣然前往。
她对打开包房门的那一瞬间的景象尤为深刻,就像是一个无法清除的画面。刚开始只是模糊的记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愈加清晰,清晰得让丛莱觉得害怕:房间里坐了很多人,五个男人,六个女人。桌子上则摆满了空酒瓶,啤酒、红酒、黑杰克还有各种调味朗姆酒,数量之多根本不像是几个人能够喝的酒,就像是有几十个人在开品酒大会,一片狼藉。丛莱从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心中暗想这并不是想要离开的样子。
显然坐在最中间的年轻男子是这场聚会的中心人物,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领口敞开两个纽扣,露出一片雪白皮肤,在幽暗的冷色灯光下发出淡蓝色荧光,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黑亮的短发打了些许发胶,在闪烁的射灯下熠熠发亮。他有着一对蛇一般的锐利眸子,只是他的瞳孔是黑色的,并且黑得过分。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面更是一片漆黑。他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搂着一位长相出众的少女,并且同她耳语,而少女似乎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欢快地笑出声儿来,那声音刚一出来,就立刻被音乐声淹没了下去。女孩儿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抚上男人的胸口,带着说不尽的风情。他另外一边的女孩儿则拉着他的胳膊故作急切地问他们在聊些什么。
那时候,丛莱以为自己永远做不到女孩儿那样妩媚而且具有诱惑力的一颦一笑,后来她才知道,现实可以改变一切。这取决于,你的欲望有多大,你的底线就会有多低。
林培就坐在那个纨绔子弟的旁边,他正襟危坐,双腿绷得很直,紧紧地并起,显得十分紧张,脸上勉强赔着笑意。他正和中间的男人小声说着什么,可是男人似乎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依旧若无其事地和自己两边的少女耳语。
“周少,您看……”林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丛莱推门而入。他站起来,笑呵呵地走到丛莱的身边,将她拉进房间,向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介绍道,“周少,这就是我的女朋友——丛莱。”
丛莱因为被突然地拉到人群中心而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紧张地看了看身边的林培。包房里面如此奢靡暧昧的气氛让她有些不舒服。而自己男友似乎和这些在座的男人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不用说是朋友,连基本的平等地位似乎都没有。而他如此将她拉到众人面前介绍,让她感到莫名的别扭。
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慢慢地抬起眼帘,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丛莱。他的目光不算尖利傲慢,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也还算温和,虽然此时此刻他这样一副花花公子举止模样,可是也并不给人特别轻佻狂傲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