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莱没有想到,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和田白玉竟然被他的血染红,形成一道无法磨灭的裂痕。
001.
2012年4月21日北京
丛莱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个人。
周宁远。
拥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的男人,尤其是他的眼白,将他那双黑瞳衬得更加深邃,甚至分不清虹膜与瞳孔的颜色。那里一片漆黑,像是黑洞,所有的事物一触碰到它就会被吞噬,就连光都要绕道而行,让人在其中见不到一丝光明。他依旧轻轻勾着唇角,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带着与生俱来的即使不笑也好像笑的表情。他语调温和,动作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都带着优雅的风范。如果女人不认识他,那么一定会被他优秀的外貌和举止吸引。只是丛莱知道,他就像是一条匍匐在深草中的毒蛇,会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给人致命一击。又或者,他是一棵有毒的树木,无论看起来多美好,不过都是诱人的陷阱而已。
而此时,他就站在她的对面,笑容中带着玩味,丝毫没有回避她的眼神。
这一瞬间的惊诧,没有任何预警的相遇,让丛莱的笑容彻底地僵硬在嘴角。她故作镇定地站在原地,迫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从容,可是瞳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精细隐秘的恐惧早已落入对面男人的眼里。
周宁远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意,带着得意扬扬的味道。
丛莱感觉自己有些头昏脑涨,五年未见,再见面却如此突然。
这个男人在她曾经最落魄的时候教她一步步地从阴影中走出来。然而他又是让她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他毁灭她,又一点点重塑她。她从来没有办法分清他的真面目,正面是天使,转过身就变成魔鬼。
他曾让她变得如此的懦弱,像是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病人,毫无底线地依赖着他给予她的所有一切。最后他却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将一切全部收回。
她对于这个男人的恐惧,不仅仅是来自于他诡异莫测的性格,还有他那种虚伪的笑容。永远都是笑着在人背后补上最致命的一刀。
“宁远,我给你介绍一下。”潘礼热切地对那个男人说道,“这位是我的女朋友,丛莱。刚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回来,和你是校友,也许你们曾经在学校里见过也说不定哦。”
“PrincetonUniversity啊?”周宁远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潘礼身边的女人一眼。
那一双黑而冷的眸子让丛莱十分不舒服,仿佛像是一把冒着寒气的无形利剑直接穿透她的灵魂。这样莫名的恐惧一如十年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让她下意识地更加靠紧了自己身边的男人,偷偷地攥着潘礼衣袖的手心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而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在周宁远的眼里不知怎么的,却格外的刺眼。
“周老板您好。”丛莱勉强笑了笑,礼貌性地伸出一只手。太过紧张之后故作镇定的笑容反而让她多出几分媚气。
“丛莱,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这么客气了?”周宁远风轻云淡地吐出一句话,却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石头,惹起阵阵涟漪,打破平静。
“你们真的认识?”潘礼惊喜地问道。
“不熟!”丛莱抢先说道,不给周宁远再次开口的机会直接说道,“你们男人聊的话题我不感兴趣,我去那边。”
“丛小姐还没有告诉我现在在哪高就呢?”周宁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丛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今天是潘礼为了庆祝自己赚了一笔大钱而开的聚会,邀请了很多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参加。说是因为赚钱,其实也不过是为自己的狂欢找个借口而已。丛莱和他的朋友都不是很熟络,所以也不想参与其他人的谈话和游戏,只是独自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酒精度很低的鸡尾酒。
她拿起酒杯,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丛莱,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吗?你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男人怒气冲冲高声吼叫的声音再一次在丛莱的脑中回响起来,那种带着轻蔑的气急败坏的语气像是一把尖利的冰锥。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刺入她的胸口,撞碎她的胸骨,扎进她的心脏。那种实实在在的、让人窒息的痛再一次袭击了她,即便是在五年之后,还是如此简单。只需要打开记忆的封条,放出那只黑暗的魔鬼。五年前他当着她的面将那一块完美无瑕的羊脂玉摔出一条再也无法弥补的裂缝,昭示着两个人的正式决裂。
可笑的是,她却无法割舍那块玉。
丛莱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块白玉,那是一滴眼泪的形状,曾经没有一点瑕疵,通体洁白,羊脂玉中的上品。她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那细小的凸凹感在透过她指尖敏感的神经末梢传递到她的大脑中,竟然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甚至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安全感从何而来。
周宁远站在人群中,在离他不到十步的距离,有那个熟悉但是却又陌生的女人的背影。这个身影让他驻足,他不禁凝视着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后背微微弓起一个弧度,可是腰却还是挺得笔直。这样的坐姿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似乎明明很疲惫了却又不得不拼命坚持着。周宁远抿了抿他的薄唇,开始怀疑当初如此放手,究竟是对还是错。
女人的皮肤很白,所以她很适合黑色或者大红色的衣服,时间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至少从后背看上去是没有的。但是仔细看过去,就能发现她涂着深红色蔻丹的手指,长而细,生出了些许的细纹,多少显得有些风尘沧桑。她低着头,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四分之一的侧脸,她一手摩挲着酒杯,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似是在发呆。
她还是美的,就像是十年前初见。
虽然这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美。当初那种真诚的、天真的、执拗的,甚至有些傻的眼神至今还留在他的心底,那样地清晰,随着时光的磨砺,反而更加鲜亮。而现在……她是世故的、成熟的,举手投足都已经摆脱了当年的稚气。她当年的衣着和品位都不能与现在相提并论。当年,她不过是穿着一件破旧的廉价衬衫的无知少女。可是现在呢?手腕上那一块卡地亚的腕表就可以买下当年她的全部家当了吧。
金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或许,终究是好的吧。
“丛莱,你还戴着这块玉。看来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你也并没有忘记我,就像我其实一直也想着你一样……”周宁远开口,在丛莱的身后说道。
他的声音温和安静,嘴角带着笑意,可是却犹如黑暗中一株奇异的花朵,散发着美妙香气和诱人的光泽,同时还有让人致命的毒汁。那植物就是周宁远,看上去彬彬有礼,安静地开在某个角落,花瓣发出淡淡的荧光,花香四溢,吸引着夜里误入歧途的路人。你走过去,它给你最美好的向往。顷刻间,你就迷上它,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它的花心,那致命的毒液就彻底将你困住,再也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在它的脚下,一点点地窒息而死。呼吸渐渐微弱,视线渐渐模糊,直到生命的尽头,眼睛离不开的却始终是它的美丽。
丛莱被声音吓了一跳,一回手将吧台上的酒杯挥倒,酒杯里的酒洒在裙子上。她慌乱地起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不好意思,周先生,失陪一下。”
周宁远猛地抓住她的手,手劲儿很大,可是脸上依旧是一片风轻云淡的温和笑意,“周先生?当初你叫我可不像现在这么生疏。”
丛莱试图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一发现她有这样的意图,这个男人立刻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不给她一丝一毫离开的机会。
“周宁远,你究竟想干什么?”丛莱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说道。
“五年前你离开我的时候,不是说要靠自己吗?怎么再见面还是在做别人的情妇,如果说你只是想找个金主儿,那我不是比潘礼更合适?”男人慢悠悠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剑,刺痛丛莱的脑神经。
她感到自己大脑“嗡”的一声,血气瞬间涌了上去。往日那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众人的嘲笑声,汽车因为急刹车而摩擦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宁远送给她的羊脂白玉,和上面的血痕……
还有林培的眼神,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的影像,都像是无法磨灭的大脑裂痕,每一条都在她的脑中隐隐作痛。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突然困难了起来,急于想要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环境。她用力地挣脱周宁远的束缚,可是男人似乎并不想让她如愿。
他喜欢看她崩溃垮掉的样子,一直是这样!
丛莱愤怒地想到。
“放手!”她厉声说道。
“不然呢?干脆我去告诉我的‘好朋友’,”他加重“好朋友”这三个字的音阶,语气中更多了几分轻蔑,“他心目中所谓的完美女友根本没上过什么名牌大学,当年只是一个被人当作筹码送给我的女人!”
丛莱猛地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西装领子,刻意地控制住自己的愤怒。她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周宁远,你别坏了我的事。我们已经两清了!”
“丛莱,你究竟想从潘礼那儿得到什么?结婚?他根本就不适合结婚。”周宁远说。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周宁远,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丛莱了,这些都是拜你所赐,说起来,我真要谢谢你才好。”丛莱恶狠狠地说道。
“你们在聊什么?”潘礼的声音在丛莱的身后响起。
丛莱松了手,顺势抚平了他领子上的皱褶,微微一笑,就好像刚才愤怒的表情根本就没出现过。她低声在他的耳边耳语道:“我知道你是想要潘礼的钢材合同,你要知道女人的枕边风也是很厉害的。”
她说完,轻轻拍拍周宁远的领口,回头迎向潘礼,“周先生正在和我说在美国时候的趣闻呢。”
“宁远可是出了名的会讨女人欢心的,你要小心点儿,别被他好好先生的外表给骗了。”潘礼打趣道,说着搂过丛莱的肩膀。
“怎么?这就吃醋了?”丛莱笑道,眼神似有若无地瞟了周宁远一眼,带着一丝得意扬扬的笑意。
“小礼,我有事要先回去。”周宁远的声音插进来,不冷不热地说道。
“这么快就走?”潘礼刚喝得正高兴,多少有些失望。
“我们还是不要耽误周先生的正经事了。”丛莱巴不得他消失,于是急切地抢先说道。
周宁远眼神淡淡地扫过丛莱的脸,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002.
2012年4月28日北京
“哎,丛莱,你说如果上帝满足你一个愿望,或者给你一种超能力,你会选择什么?”安露兴致勃勃地问道。
“没想过。”丛莱有些漫不经心,心情还沉浸在上午和老板的对话中。
“他周宁远竟然抢生意抢到我的头上来了?要不是他小姨迟琼华……”当大老板在办公室里拍案而起的时候,丛莱感觉自己的头好像比平时大了两倍。
杳无音信的五年光阴。
突然间,周宁远像是无法预防的病毒渗进她的氧气中,让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听到这个让她厌烦的名字。
“领导喝点茶消消气。”丛莱微笑着将冬瓜茶往自己领导面前推了推,劝道,“我们筹备了这么长时间的募集发布会,不会被他搞砸的。再说了,您都说了,还有他小姨管着他呢!”丛莱笑嘻嘻地说道。
大boss听到丛莱这么说显然有些尴尬,僵硬地转了转身,把话题转移开,“周宁远什么时候对古董开始感兴趣了?他又不做拍卖。”
“有钱人难免喜欢古玩什么的,显得自己有点儿文化,我觉得他也就是这一时的兴致,过段时间就腻了。”丛莱虽然嘴上漫不经心,一个劲儿地跟自己老板插科打诨,可是她的心里却也没有什么把握。
如果说周宁远这一次就是冲着她来的,会不会又是自己多心了?五年时间,他们之间很少见面。她知道很多时候不是她刻意避开有他的场所,就是他在避开她。反正想在这个城市里不看不见另外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但是是什么让他突然愿意屈尊降贵地出现在她面前呢?
“丛莱,这一次的拍卖会非常重要。几个大城市可是都宣传出去了,你千万不能给我办砸了!”老板忧心忡忡地说道。
“放心吧,领导。一切有我呢!”丛莱尽量表现得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一次,就算是没有信心,她也要赢!
“如果!如果懂不懂?你就不能幻想幻想啊!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现实啊!”安露的声音将丛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
“我从来不想无法实现的事情。”丛莱摊摊手。
“什么叫‘无法实现的事情’啊,你真悲观。”安露再一次鄙视地看了一眼丛莱。
“所谓‘无法实现的事情’就是:我竞选上美国总统;像古埃及女王一样过着奢靡淫乱而且不用思考的生活;长生不老,但是最好不要变成吸血鬼;还有就是……”和周宁远在一起。
后半句,丛莱没有说出口,当她意识到自己最后竟然想要说出这句的时候,震惊地猛地闭上了嘴。
“还有什么?”安露问道。
丛莱回过神儿来,将刚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抛开,讪讪地笑道:“还有就是你说的超能力,你以为我们是在演科幻电影呢?”
“真没情趣!都不知道那些男人都看上了你什么,各个都为你死心塌地的。”安露撇撇嘴。
“男人?他们不是为了我死心塌地,他们只不过是希望有我这样一个装饰品在他们的身边,用来彰显他们的金钱和地位罢了。不过,要是真的让我拥有一种能力的话……”丛莱用手托着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希望我能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
“嗯,改变过去。”
我希望回到我和林培相遇的那一天,将那一天抹掉,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丛莱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在心里对自己说。
在那个褪色的旧时光里,某一年的5月1日,丛莱印象十分深刻,即便是过了二十多年。她依旧记得那一天,她自己穿着一件墨绿格子的连衣裙,坐在楼下破旧掉漆的小秋千上,看着林培拉着他爸爸的手,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5月的天气明媚而且晴朗,气温不冷也不热,到处都是粉红色的花,就像是只有电影或者动画片里才能出现的场景。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知了在树枝上有节奏地鸣叫,秋千粗重的铁链时而发出“哗啦啦”的碎响,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皮肤上使毛孔张开,风钻进皮肤里面带来冰凉舒畅的触感。或许那只是在她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十分平常的一天,可是却因为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忆,像是被记忆的海水冲刷打磨得漂亮的贝壳。经过日积月累的冲刷,上面已经附上了一层珍珠色的亮膜,越来越梦幻,越来越美好。有时候她甚至在想,真实的记忆究竟在那幅影像里面占有几分。
那个小男孩长得白净漂亮,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他干净透亮的大眼睛。
他对她说:“你长得真好看,我能娶你吗?”
003.
2012年5月1日清晨北京
丛莱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第几次被那个梦境惊醒。曾经她最珍惜、最美好的梦境,现在却变成了她的梦魇,如同一条蛇紧紧地缠着她的脖颈,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让她无法呼吸。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清冷的蓝灰色让这个早夏看起来还是有几分凉意。她看了一眼已经整理完毕的行李箱,然后习惯性地看一眼手表。上面显示着6点17分。今天要启程安徽筹备发布会之前的事宜,可能要在那边待上好一段时间。不过正好,不用理这边发生的一切,也不用再“巧遇”周宁远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