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但是还是让丛莱心神不宁。她不了解周宁远的处境,也无法理解这么多年来,周宁远面对冷漠的父亲、继母和哥哥是怎样困难地生存下来的。这需要怎样强大的复仇心理,才能支持着他一直向前走。她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报复心,即便是当初林培如此背叛,她也没有想过要实施什么具体的计划去报复那个男人,所以她不会知道周宁远是怎样步步为营地在周家生存。她也无法知道自己身边这个男人的心机究竟有多重,他对于她就像是一团永远无法研究透彻的迷雾。
2004年即将过去,周宁远回国。丛莱和陈少华一起去机场接他,去的路上丛莱和陈少华闲聊,这才得知原来两人是在美国认识,同周常欢一样,陈少华也是周宁远于收养机构认识的。那年周宁远8岁,陈少华7岁,原是韩裔美籍,父母为第一代移民,但因吸毒,无钱抚养他,于是将他丢在纽约的某个商场门口。两人后来分别被不同人家收养,但命运相同。他们无法融入美国的普通家庭,失去亲人让他们过早地成熟、叛逆、敏感,多次被收养又多次被送回,又或者被一些别有居心、骗取政府福利的家庭收养,遭受虐待。因为肤色种族相似,两个人很快就变成了好朋友,周宁远回国的时候,与父亲谈成的条件就是带周常欢和陈少华回国,并帮助他们在中国重新开始正常生活。15岁的周宁远,因为生活带来的绝望和逼迫,已经开始学会与人谈条件。
周宁远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来,他人明显瘦了一圈,双颊也凹了进去,整个人看上去疲惫并且绝望。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看见他这样,了解周宁远事业上事情的陈少华也很沉重。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不语,直到到家之后,周宁远似乎才放松了一些,只是长时间对着窗外不语,眼神落在窗外那繁华且冷酷的石头森林之中,灵魂或许也已迷失其中。
“你没事吧?”丛莱终于忍不住问道。
周宁远这才好像回过神儿来,转过头望向丛莱,他的眼神中有隐藏很深的细微的绝望神色。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深沉说道:“丛莱,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丛莱喉咙一紧,想到周泊明之前和她说过的话,她笑了笑,还是试图轻松说道:“你怎么会一无所有?”
“现在这个关键时刻,不是成功,就是失败。有些事情没有第三种选择。”他轻叹。
“宁远,我们就算不要那些财产也可以过得很好,不是吗?不如我们不要去争那些本就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找个地方安静地生活好不好?”丛莱轻声安抚。
“怎么不属于我?”周宁远突然提高声音,怒气冲冲地说道,犹如一头突然暴怒的野兽,他的黑眸中闪着光,像是有隐忍的不能流下的泪水。
“我不是这个意思……”丛莱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呆了,她与他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毫无克制的暴怒。无论遇见什么事情,他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掩盖真实意图。
“这些本就该是我的!那座花房本来就应该属于我母亲的,那些野蔷薇都是她曾经亲手栽种的!你看的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我的!”周宁远站起来激动地指着窗外夜色的某一处虚空低声吼道。
“宁远……”丛莱试图安抚,可是却被激动的男人打断。
“丛莱!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小心翼翼,对那个家里的人从不敢有半句怨言。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书,周泊明说喜欢,他就可以拿走,我只要说一个不字,那么他宁可撕掉也不会留下,我喜欢的花他要折断,我喜欢的女人他要抢走。他摧毁我想要的所有东西,然后站在我面前露出趾高气扬的表情,轻蔑地说我不过是一个‘杂种’。你知道他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吗?”周宁远激动地走了两步,厉声说道,“他说‘杂种不配有那么好的东西’。我是杂种!丛莱,对于那些人来讲,我只是一个‘杂种’而已。”
“别这样,宁远,冷静一点。”丛莱站起来抱住失控的男人,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抚眼前这个狂怒的男人,她只能看着他心痛,看着他的灵魂中全是熊熊燃烧的怒火,犹如地狱一般将他困在这个躯壳里面灼烧。愤怒已经占据了他,除却复仇,他已经不能找到支持着他走下去的精神支持。看着他如此,迷失于愤怒和报复中,她的心也很痛,这种无法控制和治愈的痛苦让她和他一起受尽折磨,如果她可以结束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做任何事。可是她没有那种力量,没有能将周宁远命运改变的力量,就像是她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一样。在命运面前,他们都显得那么渺小。
男人也同样紧紧地搂住丛莱,将她箍在自己怀抱中,似乎如果不用力,她就会消失不见。他的身体还在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低声在她耳边无力说道:“丛莱,我真的不能失败,我不能!”
“我真希望我能够帮到你。”丛莱叹道,深感自己无力改变、吸收他的痛苦。
周宁远放开她,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低声说道:“没关系,我总会想到办法的,周泊明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除了惹祸他什么都不会做。他17岁时就因为涉嫌校园暴力和强奸被指控,要不是老头子用了那么多关系,又给了那么多钱,他早就已经在监狱里了。”
“周泊明吗?”丛莱沉吟道,没想到那个男人还有如此过往经历。
周宁远走过来说:“老头子一直想把公司交给周泊明,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不上进,公司的事情他几乎什么都不管,只是挂了头衔罢了。这让老头子很恼火,如果他再闹出什么事,只能交出执行总裁位置。”
“我前几天遇到过他。”丛莱想了想,轻声说道。
周宁远微微皱了眉,他转身面向落地窗,不再去看丛莱,低声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他说你有麻烦,也许他能帮得上忙。”
“我喜欢的他果然都要抢到手。”周宁远抿着双唇,他本就是有着一双薄唇,现在更是紧绷得变成一条直线。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繁华街道,轻轻沉吟。
丛莱看着玻璃窗里面的倒影,觉得他的表情深不可测,再没有了刚才因为激动失控时的那种焦躁颤抖,而是变得越发地沉静冷峻。她突然间发现原来她从未了解过他,就算是现在,只要他收敛起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就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在策划算计些什么。这样的男人让丛莱心惊,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拥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让自己爱上如此可怕的人。
究竟有多爱这个男人,究竟能为了这个男人付出什么?丛莱问自己。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像是一片没有生命的死亡之地,连空气的流动都跟着缓慢下来。这一刻,同在一个房间的两个人,各怀心思。
“或许他真的可以帮得上忙。”丛莱沉吟了一下,终于放弃了所有的疑问说道。
周宁远自然明白了丛莱话里的意思,这一秒钟他的思想剧烈地摇晃起来。这几年来,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今天终于将要实施的时候,他却发现有些东西他已经无法轻易放弃。他的情感先于理智,猛地站起来,厉声说道:“不行!”
丛莱不作声,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压抑,犹如一片死寂。
“你不是想赢吗?”过了一会儿,丛莱出声,声音冷得像是吐出来就在空气中凝结成冰。
“不行……”周宁远摇着头沉吟道,他抬起拳头重重地打在那扇厚重巨大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指节的疼痛告诉他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如此犹豫不前。但是他发现他已经陷入太深,以自己为诱饵的圈套,到现在已然无法全身而退。
“但却是最有效的。”丛莱冷静得看起来有些可怕,她的声音嘶哑,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让她无法呼吸自如,连手指都是冰凉的,可是她却依旧挺直自己的后背。她出声,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周泊明已经有过强奸的历史,如果这一次他再卷入这样的丑闻,即便是强奸未遂,董事会也肯定承受不了压力,而且你们集团即将面临上市,这样紧要关头,他作为集团代表人物出现丑闻不是更加不可原谅?一旦他出局,你就没有竞争对手了,不是吗?”
周宁远默不作声,聪明如他,当然知道这样做是最快捷也是最肮脏的做法,并且他也曾经试验着对周泊明用过这样的方法,只不过一个普通的女人并不足以让周泊明上钩。但是丛莱不同,她是周宁远“心爱的女人”,只要有这个头衔,就能够让周泊明感兴趣。而男人如此沉默让丛莱不知是喜是悲,这说明了周宁远正在权衡。也就是说,如果最后的利益足够吸引他,那么她是可以被牺牲的。
如此,她又想到那一晚林培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一切现实竟是如此丑陋不堪。最肮脏的不过是人心,和无限膨胀的欲望。
这一段死寂般的沉默最终以周宁远的离开告终,男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疾步走了出去。直到大门被狠狠地摔上,丛莱才反应过来,泪水就那么突然地不经意落下,像是一阵冰冷的冬雨打在她的心上。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将身体伸展,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感受着后背冰凉的触感,眼神落在窗外黑色的天空中。这个看不见星星的天空让她如此迷恋,又让她如此厌恶。她发现,自己已经慢慢融入这个地方,成为了它的一部分。她与这座城市无法分割离弃,里面的尔虞我诈、名利追逐、觥筹交错也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灵魂的一部分,一旦她发现她也开始善于算计别人和习惯于被别人算计,她就已经被禁锢在里面,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她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抱紧自己,慢慢睡去。
或许这是她唯一能够做的……
在这座饕餮之城里面,我们终究会迷失自己,或早或晚而已。
015.
周宁远打开门,看见丛莱蜷缩在地板上睡着了,清晨耀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的皮肤闪着金色的光。他叹口气,将她从地上抱起。这样的动作让女人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问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周宁远笑了笑,又恢复成了那么温柔绅士的周宁远,带着温暖的笑意,“关于昨天说的事情……”
丛莱必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对于一个迫切想要赢的人,她再明白不过他的选择。
“丛莱,我不希望你受伤。”周宁远沉吟道。
她能体会他的心情,她曾经以为他有钱有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可是揭开那金光闪闪的面纱之后,发现他也有很多难言之隐。此时的丛莱和几年前的丛莱早已不一样,那时候的她如此纯粹,心中只有对于爱情的忠诚和炽烈。可是现在,她似乎能够理解周宁远,也能够理解当初的林培。他们都只是太想成功,太想得到,可是没有付出又怎么能够得到?一旦所有正常的努力都已经付出之后,却发现还是得不到别人那么轻易就能够到手的东西,就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更加不讲究规则。于是,每个人都面临选择,是不是要耍肮脏手段,舍弃自己难以舍弃的换取另外一些更加迫切想拥有的?
见丛莱没有说话,周宁远自嘲地笑了笑,“当年我如此看不起那个林培,没想到如今我竟然成了第二个林培,生命真是充满讽刺。”
“或许这就是命运,我总归要经历这一遭。”丛莱冷声说道。身体被寒冷包围,再炎热的火焰也无法融化。
周宁远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似乎他也知道此时再做什么解释都显得那么无力,也无从安抚,他即将要把这个女人送入别人怀中,他无从为自己辩解。他焦躁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他的动作很迫切,似乎需要用烟草来平复此时复杂的心情。
丛莱从未见过他在她面前抽烟,只是通过他身上的烟草味道知道他是偶尔吸烟的。这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原来周宁远身上的很多东西她都并不了解,他于她来说像是一座巨大的森林,而她看到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你只要把他带到酒店房间,录下证据即可,只要拍到照片你就找个借口脱身。”周宁远说。
丛莱走到窗口,十几层楼下面是一条闪着光的河,一边是温暖的黄一边是温暖的红,由无数汽车的灯光组成。她突然发现原来从这里望下去是如此之美,可是想要欣赏这样的美景却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很公平,只是取决于你愿不愿意交换。林培愿意,周宁远愿意,现在面临抉择的是她自己。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她回过头,冷静说道:“你得教我怎样才能引诱得了他。”
2005年元旦,是丛莱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个新年。她和周宁远前往酒店,她很久没有回这里了,几年时间,这里依旧如故,同样明亮辉煌的大厅,巨大炫目的水晶灯和黑亮三角钢琴。这样也好,四周都是那么熟悉,她或许会比较放松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事到如今,她已再无忐忑,没有了良心上的自我谴责,更加没有对于这件事情是对是错的评判。一切情感都被她收纳,藏于内心深处的某个盒子里面,除却麻木,再无其他。
当她再一次走上那柔韧厚实的地毯的时候,曾经那一幕再一次浮上脑海。不经事的少女丛莱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酒店,那种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而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周宁远,当林培换成周宁远,当她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样,结局是不是会好一点?
到了房间门口,周宁远告诫:“到时候你一定要带他到这个房间,我会一直预留给你,房间登记的名字是周泊明的,这张房卡你留着,无论什么时候用都可以。”
丛莱点点头,周宁远开门进屋。对丛莱介绍:“这是一间套房,走廊会有监控录像,如果取证一查监控录像,就知道周泊明带你来过这个房间。你要记得一定要走在他的后方。”
“为什么?”
“因为监控录像没有声音,只有图像,这样会让人看起来是他主导你们的动向,也就是说人的主观意识会认为是他要求你来酒店房间。”
“好,我记住了。”丛莱点点头。
“房间的墙壁上有一处监控录像,只要录下他试图侵犯你的录像即可。不要多做停留,也不要和他周旋,不要让他伤害你……”周宁远语气有些凝重,他说完,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扶住额头,无助地摇了摇头,说道,“对不起,丛莱,我做不到……我们再另想办法吧。”
“另想办法?”她反问,走到他面前,轻轻跪坐在他的脚下,握住他的手。
周宁远抬起头,和她对上目光。女人脸上带着一丝坦然笑意,只可惜笑容没有到达眼底深处,反而那里是一片冰冷的黑暗。丛莱轻轻握住周宁远的手,轻声说,声音仿佛轻得毫无重量,但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直刺他的心脏,“宁远,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从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已经算计好把我置于今天的位置,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你说什么?”周宁远看着女人嘴角冰冷的笑意,一时之间,巧舌如簧的他竟然愣住。
“事到如今,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我想了很长时间,其他的地方都已经想明白了,可是只有这一点我还是想不通。”丛莱冰冷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