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丛莱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父亲不应该如此苍老,心里的内疚感如潮水袭来,她不由得伸手抚摸父亲的脸颊,鬼使神差地轻声喊出一句话。
男人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上前一步紧紧搂住自己的女儿,埋怨道:“傻孩子,你怎么才回来?”
父女两个哭作一团。
进了门,丛莱才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但是眼睛却是红肿的,显然也哭过。比起温柔的父亲,母亲一向是严厉而且难以亲近的,这也是造成丛莱倔强叛逆的最大原因。丛莱内心十分忐忑,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母亲却已经站起来,转身向厨房走去,她背对着丛莱冷冷说了句:“饭快做好了,吃饭吧。”
这样一句平常的话让丛莱再一次泪如潮水。
父亲抹了抹眼泪,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表情也由刚才的期待紧张变成了欣喜,他对着周宁远说道:“看我们两口子太激动,都忘了招待客人,你是……”
“伯父,我叫周宁远,你叫我宁远就好。”
“哦,你就是和我通电话的那个孩子吧,宁远,‘非宁静无以致远’,好名字。谢谢你照顾我们家阿莱,快坐,快坐。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家常便饭。”
“您别这么说,我照顾丛莱也是应该的。”周宁远客气说道。
虽然母亲一直冷着脸,没有主动跟丛莱说一句话。但是丛莱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这样表现已经是母亲原谅了她。面对一桌子鸡鸭鱼肉的丰盛晚餐,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来证明父母期待女儿回家的心情吗?
吃过饭,家里的气氛渐渐好了起来,父母都有了笑脸,一家人纵然是四年未见,但终究流着相同血脉,没有隔阂。父亲和周宁远在客厅闲聊,丛莱则帮母亲洗碗、收拾厨房。母亲平时很少主动关心丛莱的想法,她的观点一向是希望丛莱独立有思想,却没有想到她这样极端的教育正是导致女儿离经叛道的根源。
母亲想了想,还是问道:“他是你的男朋友?”
丛莱一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到现在她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或者说她很难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男女朋友,之间好像总是少了点儿什么。如果说是有肉体关系的好朋友,好像又多了些什么。况且如果真的对自己母亲说出是后一种,是不是会把她逼疯?
“嗯。”丛莱只能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人不错,只是……”母亲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丛莱问。
母亲瞟了一眼外面坐着的周宁远,说道:“他看起来好像很有钱。”
丛莱僵硬地笑了笑,笑着说道:“有钱不应该是一件好事吗?”
“对某些人、某些事来说,钱确实一个好东西,可是如果横在一段不平等的感情中间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丛莱,咱们家的条件配他这样的……”母亲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
丛莱沉吟,这个问题她又何尝没有想过,母亲的顾虑很现实并且一次就击中要害。这时候,周宁远走过来笑着说道:“伯母,丛莱,用不用我帮忙?”
丛莱母亲说:“不用,马上就好。你是客人,怎么麻烦你?”她对周宁远说完,又推了推丛莱说,“也不用你了,去陪陪你爸和宁远吧。”
丛莱和周宁远就这样被推了出来,丛莱擦了擦手,对周宁远笑着说:“要不,我们出去逛逛?”
“好的。”周宁远点点头。
他们出了门,在路边并肩行走。傍晚的风吹散了秋天最后酷热的热气,街上休闲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而且淡的蓝色,太阳已经被地平线隐藏了起来,月亮低悬于东方一角,没有那宁静明亮的光,而是灰白色。整个天空在这个时候都是平稳的灰色,只有城市里点点灯光发亮,让人倍感宁静祥和。丛莱感受到她身边男子的热量,他平稳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这就是一种幸福,不需要其他。
走了一会儿,丛莱还是打破沉默,“谢谢你。”
“你最近说这句话,说太多次了。”周宁远笑着说道。
“有吗?可能是你为我做了太多,而我又不能为你做什么,所以也只能说这句话。”她说。
“既然你知道,那以后多为我做点什么不就行了吗?”周宁远弯起双眸,顺势拉住她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道。
多做一些?丛莱思量着这句话,她能为他做什么呢?她还有能力为他做什么吗?如果她再次选择义无反顾,是不是会有童话一般的结局?
天气渐凉,一阵晚风扫过,只穿了一件单衣的丛莱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周宁远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给她提供温暖,为她遮风避寒。但是,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人的温暖吗?丛莱不禁问自己,她胆怯地站在原地,不敢前进,有些蚀骨伤痕总会遗留疼痛信息在大脑神经里面,如梦魇一般困扰着她。
012.
回了北京之后两人依旧是各顾各的工作,偶然见面吃晚餐、喝酒、看书、做爱、同床而眠,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不同的是,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周宁远的想法。他搬进她们共同居住的公寓,他开始带着丛莱出入各种公众场合和社交圈,高调在人前炫耀自己和丛莱的亲密关系,并在朋友面前夸奖丛莱的优秀,同时表示自己有多么爱这个女人,似乎是在全世界的人群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他甚至对朋友们说丛莱就是他寻找多年的灵魂伴侣,有了她,他再别无所求。
纵使在人群中,他看起来也十分真诚,无时无刻地牵着丛莱的手,或者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时而亲吻她的脸颊。可是太过完美的展现难免让丛莱感觉有些作秀的嫌疑,她内心稍稍疑惑,但是表面上依旧平静镇定,配合地陪伴周宁远在人群中周旋。但是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和他牵手走在大街上,并得到他朋友的认同还是让她觉得很开心。
相对于人前展示的热情,孤单相处的时候周宁远却十分平静,只是随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像不这样抓紧,她就会随时消失。他更加体贴,用另外一种相对沉默的方式。每天按时回家,冬季天冷的时候,他早上帮她煮补血的红枣热茶,送她上班,提醒她天冷加衣服,每月经期那几天不厌其烦地帮她加热暖宝。圣诞节时,他们飞往挪威看雪,农历新年他又陪伴丛莱回老家过年。总而言之,他做了一切男朋友做的事情,无微不至,他总是温柔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件稀世珍宝。
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关系让丛莱受宠若惊,反而有些心惊胆战。她曾经问过周宁远为什么如此,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上她的眼神,那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有某种隐秘的渴望和执拗,他说:“丛莱,我爱你,你相信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那三个字。
丛莱僵在原地,手中酒杯脱落,玻璃撞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声响。她赶紧拿纸巾去擦洒在桌子上的红酒,慌乱地躲过男人的眼神。因为她知道,他是认真的。他是认真并且郑重地说出这句话,只是神色莫名凝重,似乎又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人抓住她的手臂,追问道:“我爱你,你爱我吗?丛莱!”
他重重地说道,眼神中带着迫切,等待她的回应。似乎不能接受否定答案。丛莱不知怎样回答,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周宁远再次急切追问:“你爱我吗?丛莱,我需要你爱我。我需要你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不退缩地爱我,你能做到吗?”
丛莱感到无形的压力,从男人身体里散发出一种危险气息,难以形容,让她突然莫名想要逃离。她试探地问:“宁远,你没事吧?”
周宁远这才好像回神,收回自己的手臂,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面容疲惫,身体好像都委顿了下去。丛莱能感觉到他内心正在自我挣扎、纠结、拉扯,可是究竟为了什么丛莱并不清楚。
她说:“为什么你有什么事情都不说?不要都装在心里,和我说说,或许有解决办法。”
周宁远抬头,眼眸中蒙上一层薄灰,“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什么都没有?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丛莱不解,感觉面前的男人像是一团她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可是她已身在其中,找不出全身而退的方法。
“我是问你,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林培那样,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周宁远有些醉意,苦笑着问她。
“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你说的都是些没有边际的话,你怎么可能变成那样。”丛莱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
周宁远见她不耐烦,终于笑了笑,再一次一口喝干一杯酒,然后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向房间走,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他说:“丛莱,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我和林培不同,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像是对丛莱说,但是又像是对自己说,像是用某种形式说明告诫自己一般。说完他走进房间,只留下丛莱独自一人,心里隐隐产生一种不安。
某一个周末,丛莱突然收到周宁远送给她的一个精致盒子,里面是一件做工精致的连衣裙,乳酪色丝绸摸上去手感丝滑细腻,尺寸也恰到好处地适合她。和周宁远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丛莱也学会了挑选衣服和珠宝首饰,但是她很少买如此隆重场合所穿的衣服。他突然送她如此精致的衣服,想必是要带她去见重要的人。
衣服刚刚送到,周宁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丛莱,晚上父亲在别墅办了一个聚会。客人都是叔叔辈的,你会陪我去吧?”
丛莱答应下来,但是一想到或许会见到周宁远的父亲,她还是有些忐忑。对于这段感情,她不知道周宁远会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她穿上那件衣服,身材显得更加玲珑标致,只是镜子里的女人并不像她。这几年来,她也开始出入周宁远的社交圈,有时候因为礼貌也会和他的一些朋友小聚,但是她内心深处似乎总摆脱不了那个穿廉价衬衫的少女丛莱。穿价值不菲的衣服,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应酬,挽着自己男人的手在聚光灯下,游走在那些所谓“上流阶层”的人群与其周旋,并不像她的生活。她只是像一个尽职的演员,在扮演某一个人,这个人名字或许只是叫“周宁远的爱人”罢了。
生命是一个充满神奇遭遇的旅程,而此时此刻,命运将诱惑之门打开。
周宁远进门,正看见对着镜子的丛莱。她一手扶着镜面,一手提着裙摆,愣愣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几年来,他亲眼见证面前这个女人从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蜕变成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都会为之心动的成熟女人。他还记得曾经那个幼稚热情的女孩,那是她没有正面遇到他之前的丛莱。是他一手将她摧毁,将她扔进地狱之火中灼烧淬炼,又从炼狱中将她救起,让她浴火重生。他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去塑造她,让她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与他并肩。这中间,她缺失了某样东西,或许是爱,或许是付出爱情的能力,这样的缺失是他事先已经考虑到的,那时候他以为爱情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段心伤,总能抚平。可是伤口痊愈,却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他亲手剥夺的爱的勇气,现在他又想要求她拿出来。他才知道,有些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
如此安静的丛莱,眼神中带着迷茫去欣赏镜中的自己,试图从中寻找真相,殊不知,镜中倒影本就是幻境,何来真相?
周宁远不再多想,他走过去。丛莱也发现了他,回过头对他笑笑,说道:“我觉得我不行。”
“没信心?那是因为还缺一样东西。”周宁远上下打量了一下女人,微笑说道。
“缺什么?”丛莱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和耳朵上的耳坠,自认为一切细节她都想到了,搭配得也还算合理。
周宁远帮她摘下脖子上的钻石项链,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绒布小包,那个小包其貌不扬,因为年代久远,边角还有些被磨掉了绒。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巧的羊脂玉项链,通体透白,被嵌在一个极细的白金链子上。羊脂玉是一滴水的形状,圆滑温润,就算丛莱不懂玉器也知道肯定是玉中上品,况且用如此老旧的绒布包着,必定有不同一般的意义。
“这是?”她问。
“这是我母亲家祖传的,前段时间小姨送给我的,她希望我能把这个送给你。”周宁远说,“原来吊玉的红绳断了,我又重新镶了一条白金链子。”
“这么贵重……我不能接受。”丛莱有些惶恐,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别动。”周宁远扶着她的肩膀,将项链在她的脖颈后面扣住。
羊脂玉初戴上的时候,脖子上有凉凉的感觉,但很快就吸收了她的体温,变得暖暖的。
“很漂亮。”周宁远满意地说道。
丛莱用手摸了摸那块玉,温暖滑腻的触感直达手心。
“走吧,今天至关重要。”他对她说,牵起她的手,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舍。
013.
周宁远家里新修建的别墅离城市有些距离,出城后还要再开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一处安静的生活区,大片独栋别墅,中间距离很远,相对隐私,每一家都拥有独立院落。周宁远家里的这座别墅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庄园,大门前种着两排樱花树,即便是深秋时节依旧郁郁葱葱,两个车道宽的大路通往三层大宅。夕阳西下,天边一抹血红沿着地平线向上晕染,头顶上则是大片的冷灰。这样激烈的色彩和环绕着四周的清冷灰色形成强烈对比,显得周围的一切更冷。秋风袭来,丛莱感觉皮肤上皱起一粒粒的鸡皮疙瘩,不住地打冷战。
周宁远将车停在停车场,里面已经停满了各种豪车。不远处矗立的高大房子里,灯光辉煌,两层楼高的水晶灯从正中心的巨大的玻璃窗里面透出来,在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它通体散发出耀眼而且温暖的黄色的灯光,将整座房子照得明亮华丽。
里面的感觉一定是温馨华丽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丛莱望着灯火辉煌的房子想到。
“怎么,冷了吗?”周宁远走过来,见她抱着自己的手臂问道。他说着,很自然地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被她制止。
“不用了,就这几步路,我们快进去吧。”丛莱说。
从前,她缩在他给予她的那个小世界,温馨惬意,不用去考虑人际关系,也不用强迫自己去适应他的生活,就像是周宁远本身的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她毫无关系。可是当他们越走越近的时候,她再无法忽视他的世界,她不能再把自己隔绝开来,她必须试着走进他的世界。
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伤,丛莱在自己四周筑起城墙,抵御外来侵害,蜷缩于其中让她有安全感,可是现在她已经心甘情愿地为周宁远开启这扇门,这就意味着,她正式授予他可能伤害她的权利。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如此危险的事情,在爱情面前,相爱的双方都会脱下全部护甲,将自己最为柔软易损伤的地方暴露给对方,所以每一次攻击都意味着流血受伤。
她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可是她还是挽起他的手臂,挂上自认为恰到好处的笑容,一步步地向那栋华丽的大房子里走去。
所谓的聚会其实是一个交流信息的场所,有钱有势的人喜欢在这样的场合下闲聊以换取商业情报。他们一般都会带上家眷,这样女人们也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交流起来甚至比男人还要厉害,涉及范围更加广阔,她们甚至弥补了有些男人们无法当面畅谈的缺陷。裙带关系在这里变成了一种不可或缺的交流方式。
走了一圈以后,周宁远和丛莱在香槟塔前面驻足。丛莱正疑惑他为什么停下,却见周宁远眼眸紧紧地看着不远处,丛莱正想顺着他目光看他究竟在看什么,却见周宁远从桌边拿了两杯酒,递给丛莱,然后轻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样突如其来的当众亲吻让丛莱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