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一个平常工薪家庭,有什么可说的,就是这么无聊。要不你说说你小时候?”丛莱撇撇嘴,继续引诱周宁远讲述他的童年。
“有什么可说的,还不就那点儿事吗?”周宁远转过头,凝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天空。连颗星星都难以看见的城市的天空,总是与烟雾、工业、灰黑色联系在一起。它既鲜亮艳丽又充满肮脏污秽,里面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都告诉你我的事儿,你也要告诉我才叫公平。”丛莱说。
“你真的想听?”周宁远收敛起笑意,认真问道。
丛莱点了点头。
“那好,如果你真的想听,我就告诉你。”周宁远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边回忆自己的往事,边口述道:
我出生在美国纽约上东区的一座高级公寓里面,在我印象中,很小的时候,生活条件相当不错,但那时因为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记得不是太清楚,包括周围的人群环境,只记得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妈妈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年轻漂亮,即便是家里,她也梳妆打扮得很整齐。不过她很少笑,大多时间都是过分安静的,她会耐心教我中文,教我背诗词。父亲几乎不出现,自我能记住事情开始,他只是一两年才出现一次,而只有这样短暂的几天才能看见母亲的笑意。每每看到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笑容满面、容光焕发,我就知道是父亲要来了。
不过,每年都有一大盆盛开的野蔷薇准时出现在房间的门口。现在想起来,那是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周年纪念礼物,本来是他们爱情的象征,可是这样单薄的东西并不能代表他们之间有着坚贞不渝的感情。6岁那年,父亲再次出现。他们在房间里谈了很久,最后母亲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楚她当时叫喊的是什么,他们说得很快,有些甚至声嘶力竭,我没有办法听懂。我只能躲在沙发的角落,看见父亲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母亲则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布满泪水,跌跌撞撞,她拉扯着父亲的手臂,用中文哀求着。父亲则停住脚步,一脸凝重冰冷,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抱住母亲。
他说:“琼宁,抱歉。我会给你们钱,保证你们生活安逸。”
母亲说:“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说:“可是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个。”
之后,男人便推开母亲,冷酷而且绝情地转身离开了住所。
母亲从此变得更加郁郁寡欢,整日酗酒,对我的衣食住行也甚少关心,甚至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但是不喝酒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她会轻轻搂着我亲我的脸颊,教我学习中文。她说我早晚会回到中国,或许她早已预料到她的命运与我的命运,才如此坚决地让我学习中文。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将双手双脚动脉全部割断的母亲,躺在浴缸里已经死去多时。我站在浴室里,看着满地红黑色的凝稠液体,浴缸里的水也是一片幽暗的黑红色。母亲赤裸着躺在里面,皮肤如纸一般苍白。她的手臂搭在浴缸外面,上面的血迹早已凝结,伤口从手腕一直延展至小臂竖着用刀划开,白色的皮肉翻卷开,露出里面森白的臂骨,皮肉的形状就像是一张鲜红带血的嘴唇,想要诉说自己的痛苦。可是尽管它努力张开却无法发出声音,也没有人愿意倾听,就像是我的母亲,没有人能够倾听她的痛苦,所以除了死,她别无选择。
她的表情从未如此宁静祥和过,再也没有郁郁寡欢,再也不用用酒精来麻痹空虚寂寞的身体和神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像是早就希冀着这一刻的到来,或许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以至于她死后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的真实姓名和他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张两人褪色的合影作为凭据。
因为母亲没有任何朋友,又查不到父亲的下落,我被送至福利机构,辗转很多寄养家庭,你看到的我身上的旧伤痕就是那一段时间留下的。总而言之,直到几年后,机构人员才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我在中国的父亲,问他是否愿意将我收养。其实母亲死前是给父亲发过邮件的,她期望他能够到纽约接我回国和他居住,至少看在她对他的情感上,善待他们的儿子。然而这封邮件并没有被父亲打开,他只看了一眼发件人,就认定这是母亲又一封无理取闹的信件而删除掉了。
15岁我才回到中国,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周宁远,这个纨绔子弟。
周宁远平静叙述,他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讲述完了整个经历,至于收养的部分,更是只字未提。丛莱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痛,才以至于都无法说出口,甚至不能回想,只能将它封存进记忆最深处的盒子里,不再去想。如果真要揭开这块伤疤,那将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我说完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周宁远说着,终于再次露出笑脸。
“啊?我们难道不只是在闲聊吗?”丛莱装傻地问道。
“我知道是我小姨跟你说的,她肯定又说什么‘宁远其实是个好孩子’了?”周宁远学着迟琼华的腔调说道。
丛莱被他搞笑夸张的表情逗笑,她说:“你怎么知道?你小姨就是这么说的。”
周宁远说:“我是回到北京之后遇见小姨的,那时才知道母亲是瞒着家里所有人和父亲远走他国。因为母亲的决绝,告知以后都不会再联系家人,所以他们是在我回到国内被父亲收养之后,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或许是因为当初如此决绝,以至于后来感情失败就更加感到羞愧,没有脸面再见到父母,所以直到死去,母亲和他们从未联系过。”
丛莱听到这里,不禁心底一动,联想到自己曾经的过往,也是如此倔强地离开父母,追随林培。也曾负气地对父母说过决绝的话,母亲一怒之下,要与她断绝母女关系,从此,丛莱便再也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之前是因为辍学去追随林培,生怕父母反对阻挠,所以离开之后也没有告知父母自己的联系方式,现在则是觉得没有脸面再给自己父母打电话。她如此倔强,不想在自己父母面前承认自己的落魄和错误,也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现在沦落到被人“包养”的地步。
周宁远看出丛莱的心事,但他不动声色,继续笑着说道:“小姨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不能生育,更是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所以啊,她老人家现在是急切地盼望我能早日结婚生子。只要是跟我有一点关系的女人,她都要嘱咐一句‘宁远这孩子其实是个好孩子’,就好像她不说,别人看见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
“这一点,确实……”丛莱勾了勾唇角,虽然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但还是提起情绪附和他的对话。
“丛莱,”周宁远敛起笑意,他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明白该是进入下一步的时候,于是认真地说道,“我母亲离开家人后,她父母几年后便相继病重身亡。而我母亲因为贪恋一个自己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连自己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丛莱再是慎重,拿着酒杯的手指在那么一瞬间也不可避免地颤抖了一下。周宁远伸手扶住她的手,接过她的酒杯。
“是时候该回家看看了,丛莱,子欲养而亲不待……”
011.
周宁远是本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丛莱到现在都不甚清楚。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残缺,而每个人生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游历成长,身上多少都是带着残缺的。人们期待圆满,可是生活并不如希望一般圆满。最开始我们不懂,经历成长之后,渐渐懂得并且逐步接受,在不圆满和残缺中尽量寻找幸福。我们工作、生活、游历,飞蛾扑火一般坚持不懈地寻找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在对方身上渴求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是因为陪伴自己一生的另一部分,能够填满我们的残缺,而我们也努力去填补对方的残缺,两个残缺的人最终可以组成一个圆满。
“我……”丛莱踌躇。
“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我陪你回家怎么样?”周宁远笑眯眯地说道,他知道丛莱就要是他的了。
“你在忙什么?”丛莱很少打听他的事业或者其他社交上的事情,今天或许是谈了太多,让她对他越加好奇。
“忙着毁掉周家的产业。”男人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地说,可是他的目光却从她的身上移开,落尽那一片黑雾笼罩的夜色当中,消失不见。
丛莱分辨不出他的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觉得他太过复杂,很多他的心思不是她能够猜测得了的。而他们相处了快两年时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平稳,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让人感觉幸福得不得了的甜蜜。他们只是一起逛街、吃饭、看书、看电影。丛莱藏在他的身后数日子,更像是用他来忘记另外一个伤她至深的男子。此前,并未想过和这个已在身边相守两年的男人发展到什么地步。或者说,她偶尔想想,就会发现似乎在他们这段关系中,有无数条沟壑横在彼此之间,金钱、地位、家庭,每一件琐事都是不能逾越的距离。
可是有些事情越是觉得不可能,越是具有吸引力。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开始依赖他恰到好处的关心,依赖在深夜到黎明最寒冷的那个时刻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胸口,感受强而有力的心跳,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开始贪恋她目前拥有的一切。但是她也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关系看似牢固,实则却有着许多隐患,像是将千斤重的东西吊在一根发丝上,随时随地岌岌可危。他们之间掩盖着魔术师手中的魔法丝绢,掩盖所有阴暗纠结的各种问题。表象看上去赏心悦目,实则却只是镜花水月,一旦掀开探究真实内在,就会发现里面隐藏着复杂脆弱的现实。这座爱情之桥其实一直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只等着有人先一步触碰,便会顷刻间坍塌。丛莱如此深刻地知道,一旦她再次动心,摆在她面前的只能是再一次伤害。
或近或远,总归是这样的结局。
周宁远总是早出晚归,几天后再一次彻底消失。丛莱习以为常,早已摆正自己的心态,本着随时迎接的合作态度,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而且她开始在公司实习,生活更加忙碌起来,比起很多同事,她的职业技能相对要低,连PowerPoint软件的界面都没有见过。所以对于她来说,要学习的东西更多。一般人几个小时做完的工作,她可能需要一天才能做完。所以,几乎每天她都要加班工作学习。这样一来,周宁远的消失对于她来说未尝不一件好事。
几周后,周宁远再一次出现。这一次,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手中拎着一个手提箱。
“你这是要出门?”丛莱问。
“嗯,和你一起,回你家乡看看。”男人笑着说道。他在她面前的笑容很温暖,虽然他总是带着一副绅士面具,但是丛莱能体会到他对她笑的时候是不同的,确实有真诚在这笑容里面,同样的真诚,她只见过他对迟琼华如此。
听到周宁远如此说,丛莱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平静的内心腾起一种恐惧和期待混杂的复杂心情。再见面,她要和父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换取父母的原谅,才能抹平因为自己自私并且幼稚的决定给他们造成的伤害?而一直倔强强势的妈妈是否还会接纳她?
周宁远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只是细心地帮她提前订好了机票,收拾好了随身衣物,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旅程。这是回家的路程,纵使她一再逃避,最终总是要走上这么一回。
去机场的路上,周宁远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些什么丛莱听得不甚清楚,只是发现周宁远的面色有些阴沉。他对着电话说道:“你确定?你确定他是这样说的?”
他的语气很重,似乎在向电话那边的人一再确定事件最后的结果。
“好的,我知道了,我就知道这样的事情行不通。周泊明只是不务正业,他不傻,况且他整天泡在女人堆里,不是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能感兴趣。”周宁远冷声说道,语气中像是藏着冰。
丛莱十分疑惑周宁远突然阴沉下来的原因,不过因为车子在机场高速上开得飞快,有较大杂音,她根本听不清电话里的人说些什么。周宁远挂掉电话,脸色更加阴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猛地将电话扔了出去,电话摔在前座靠背上又弹回来落在地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丛莱吓了一跳,她惊恐地看着默不作声的男人。周宁远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飞驰后退的景色,不知道心里想些什么,他的脸色铁青,双颊紧绷,双臂臂肘支撑在自己的腿上,右手的拳头握紧又展开,接着再次握紧。
“你……没事吧?”丛莱小心翼翼地问。
周宁远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对丛莱笑了笑,温柔说道:“没事。工作上的事情,很棘手。对不起,吓着你了。”
丛莱摇摇头,知道他不愿意再多透露,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坐上飞机之后的心情丛莱不知道要怎样描述,从未有过的忐忑,等待起飞和降落的过程都像是一种煎熬。下了飞机,回到熟悉的家乡小城,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处处留有童年时期的回忆,之前她从未离开过这个城市,然而这一走竟然就走了四年。她迫切地将眼前一切记在心底,尤其是父母所住的那栋灰色五层小楼,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建筑,历经年岁洗礼,为他们一家遮风避雨,虽然失去了鲜亮色彩却反而有一种让人欣然向往的温暖感觉。
丛莱在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门口驻足了一会儿,内心更多了几分不安,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她竟然发现自己的心脏无法控制地剧烈跳动,手指也轻微颤抖,还没等见到父母,鼻子已经开始发酸。一瞬间,所有的委屈、痛苦全都涌了上来,好像终于见到在这个世界上能让自己毫无顾忌依靠的两个人,只有他们是真正毫无怨言、全心全意地为自己付出。
这时候,一个男人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置于自己的温暖之中。丛莱抬头,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然而此时,周宁远的眼眸中只有淡淡的微笑,温暖,竟显得如此清澈,让她有种她可以依靠这个男人的感觉。
“丛莱,他们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别怕,这不是还有我在嘛。”周宁远轻声安抚。
“周宁远……”她哽咽地说出他的名字,下面的字却一个也说不出来。
“感谢的话别说,丛莱,我们已经超出那种关系。”男人说道。
他紧握着她的手陪她上楼,感觉丛莱微潮的手心,内心复杂、变幻莫测。他久久凝视着身边的女子,想要找到真正的答案。在现实和理想之中,她在选择,他也在抉择,稍有差池就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万劫不复。
丛莱站在自己家的铁门前,依旧是那扇深棕色的铁门,上面有斑驳的划伤和今年农历新年时贴在上面的红色福字。丛莱伸出手,颤抖着敲了敲自己的家门,一段看似短暂的安静,让丛莱屏息。几秒钟的等待对于她来说,也如酷刑。不一会儿,大门发出打开门锁的声音,这声音让丛莱激动颤抖,周宁远搂住她的肩膀给予支持。
门打开,里面出现的是父亲的脸。几年不见,父亲已显得苍老,印象中的那英俊面容和挺拔身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鬓角的斑白。他红着眼眶紧紧地盯着丛莱,像是早就哭过。一个挺拔男子,在军队艰苦训练、执勤、演练都不能让他表现得软弱。他嘴唇抿起,微微颤抖,双眸不住颤动,在看到丛莱的那一刹那已经有泪珠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