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疲倦,可是她只能任由他如此,也无法鼓起勇气多问一句他是否此刻正经历着痛苦,是否他也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她始终知道自己的位置:纯粹的肉体关系,周宁远感兴趣的女人,安静地住在他其中一处房产中的情人。
她从不问他是不是也收藏其他感兴趣的女人,不问他是不是已经结婚生子,或者正准备结婚生子。因为她没有办法重新开始一段正常的感情,她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完整的人。并不只是因为林培,还因为这个城市。这个充斥着欲望的城市如一只巨大饕餮,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美好,无情碾压她曾经认为最纯粹的爱情,将其犁庭扫穴、摧枯拉朽。
“我不懂你的意思。”丛莱倚靠在周宁远的身上,慵懒得快要睡去。
“你应该去学点儿东西,感兴趣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周宁远说。
丛莱有一秒钟呼吸顿住,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猛地坐起来兴奋说道:“对啊,宁远,你说得对。我与其这样浪费时间不如去学点儿东西。”她说着,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突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个男人虽然不善于做浪漫的事情,但是却总是能看出她的困惑,一句话点破她的迷茫,给她指出一条路。
男人则宠溺地任由她撒娇,脸上却满是疲惫倦态。
或许是刚才那一句话,让丛莱莫名地心动,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宁远,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周宁远收敛起笑意,似乎陷入沉思。这样的表情吓了丛莱一跳,瞬间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忘乎所以地随便去管周宁远的事情。正在忐忑着,周宁远看向她,伸手将她额间的碎发捋了捋,沉声问道:“丛莱,如果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会不会原谅我?”
丛莱心思一沉,也收起笑意,说道:“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丛莱认真的表情让周宁远反应过来,他重新展开笑脸,“没什么,我就是随便一说。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啊!”
认真考虑后,丛莱辞去工作,开始学习英语和相关专业,参加成人考试和技能测试。自从开始了学习和考试之后,周宁远陪在丛莱身边的时间就更加少了。他要忙他的事业,而丛莱也要忙她自己的学业。他们偶尔通电话,大多是周宁远询问一下丛莱的近况,丛莱偶尔也会询问周宁远的事情,特别是在看到网上一些有关周氏集团的小道消息的时候。两人之间的感情从一种秘密情人的关系变得更像是亲密的朋友关系。
时间如一个匆匆行走从不停留的旅人,重新开始学业之后,丛莱只觉得时间不够,如果给她多一些再多一些就好了。她觉得自己开始没时间去想自己的失恋,伤痛。一切情感在忙碌中都变得淡薄、麻木,林培遗留给她那些伤害的后遗症开始渐渐平复,她急切想要将自己挥霍的青春补回来,所以总像是被时间赶着走。她既没有耿耿于怀地去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也没有对林培怀恨在心。她只是觉得如果无法忘记这个丑陋的男人,那么,至少她可以将他埋在自己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
平静地接受一切背叛和伤害,并不代表没有伤害,只是一种更加绝望的表现。
好强如她,越是被摧毁,越是不愿承认自己已经被毁掉,于是越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活得更好。
不久,丛莱进入一所高校读成人教育课程,周宁远又帮她找了一些关系,跟随导师学习更多知识。重新体会学校氛围让丛莱倍感庆幸,她恨不得整天都待在学校里面、图书馆、体育馆,各种专业课的教室,有时候,她甚至钻进其他专业的教室去听教授讲课。
上了学之后的丛莱变得更加忙碌,她和周宁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而此时的周宁远也忙着自己的事情,即便是通电话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而丛莱几乎从不主动给男人打电话。这看似高傲冷情的背后,隐藏着隐秘而且强烈的自卑感,或许只有丛莱自己最清楚,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一辆白色的宝马停在她学校的门口,丛莱从学校里面出来,看见车门打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走下来。
她对丛莱说:“丛小姐,我很早之前就听说你了,一直想见见你。”
女人身穿一件浅灰色的无袖连衣裙,短发柔顺地贴着肩膀。她带着一个很大的墨镜,使得丛莱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不过语气和声调都显得礼貌而且亲切。
最初的那一刹那,丛莱以为这个女人是周宁远的妻子,毕竟如此穿着打扮又开着崭新宝马车的女人又不是丛莱圈子里的人,怎会特地到学校与她见面?可是定睛一看,还是能从很多细节上看出女人的年龄至少有40岁以上了,气质也颇为成熟,并不像与周宁远同龄。
“您是?”丛莱疑惑地问道。
“我叫迟琼华,是宁远的小姨。”女人摘掉墨镜,伸出手,微笑着说道。
丛莱惊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惊动周宁远的家人。她打量了一下这位看起来年轻的女人,细看之下,确实可以看得出她和周宁远的眉眼轮廓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她的轮廓看起来要更加柔和一些。
“小姨您好,我没想到会是您。您看起来太年轻,我不知道也叫您小姨是否合适?”丛莱同她握手。
“哈哈,你真会说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迟琼华爽朗大笑道。
迟琼华带丛莱来到一处咖啡馆,人不多,也算安静。丛莱点了拿铁,迟琼华则要了美式咖啡。落座之后,迟琼华对丛莱说道:“抱歉,这么突兀地来见你。”
“没关系……只是……”丛莱疑惑地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丛小姐,我今天其实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因为常听宁远提起你的名字,觉得你可能是对他很重要的人,所以就想见见你,你千万别有什么负担。”
“不会的。”丛莱摇摇头,礼貌说道。
“宁远他……怎么说呢,”迟琼华顿了顿,她的嘴角微微向下塌了塌,然后抬起头,“宁远的母亲,也就是我姐姐和他父亲的关系比较复杂。他们只有过一段很短暂的过往,那时候他已经结婚生子。宁远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已经过世了,十多岁的时候才被爸爸接到周家居住,现在宁远在周家的地位十分……十分尴尬。”
丛莱从未听周宁远说过这些往事,可以说她对于周宁远的身世根本不了解。他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常琐事,吃饭、购物,他会告诉她哪个牌子好,什么样的宝石品质高。似乎很少谈及身世家庭,过往经历。
“不好意思,我想您误会了。”丛莱摆摆手,说道,“我和周宁远或许并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迟琼华笑了笑,她喝了一口咖啡,问道,“你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丛莱被她问得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她想解释,可又无从解释,总不能说“我和周宁远只是情人关系,他包养我”。于是她考虑许久,才谨慎说道:“我们之间感情更加随意一些,没有对对方的责任。”
“如果真是这样,那丛小姐,你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女人微微一笑,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
丛莱皱了皱眉头,她觉得答案应该是钱,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只是因为钱,还要比金钱更多些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敢想象。
“看,被我说中了吧。”迟琼华说道,“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或者已经付出什么,尤其是在感情上面,有很多感情已经付出,只是我们后知后觉罢了。”
“宁远他那样的家庭境况和我的太不一样,我没想得太长远,现实也不允许我想得太长远,目前只活在当下就好了。”丛莱试图让自己轻松地笑笑,但是嘴角却十分僵硬,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在欺骗自己。
“丛小姐,我想你误会宁远了。宁远小时候在国外生活,曾经历过很多寄养家庭,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8岁至15岁那几年对于他来说很难熬。你看见他背后那几道骇人疤痕了吗?这就是那时候被一个继父虐待殴打留下的伤疤。后来他才辗转回到中国,这些经历造成了他个性的一些缺陷。你看他平时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可是对于自己真实的感情却不善于表达,在情感方面他的智商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女人语气黯然地说道。
“我不知道他……”丛莱有些震惊地说。她一直以为周宁远是一个口含金汤匙出生的纨绔子弟,整天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没想到他竟然有一段如此艰难的童年时光。
“他经常提起你,说明他很在乎你,所以我才想要亲自见见你。宁远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什么亲情,父母的背叛让他不善于轻易做出承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是一个专情的男人。其实他是一个很值得让人心疼的孩子,请你好好珍惜他。”迟琼华说道。
丛莱没说什么,还处于强烈的震惊中。
“另外,我今天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迟琼华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推到丛莱面前。
“这是?”
“这个人是我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迟琼华说,“宁远拜托我帮你找一份实习的工作,他不希望你继续在他的酒店做迎宾小姐,他说以你的能力应该胜任一份更好的工作。这个人是做拍卖行的,你过去之后,有什么问题他都会教给你,你会学到很多东西的。你愿不愿意挑战一下?”
丛莱拿起那张名片,欣喜若狂,她连连点头道:“我愿意,我愿意。谢谢小姨!”
“那既然这样,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周一你给他打电话就可以了。”
丛莱与迟琼华告别,回到住处。书房亮着灯表示周宁远已经回来,橘黄色灯光从半开的门缝里流泻出来,在这一片冰冷孤寂的黑暗之中显得十分温暖。房间传来偶尔敲击键盘的声响,这声音让她觉得有种安全感,她打开书房的门,周宁远正坐在电脑前面看新闻。
“你回来了。”男人见她走进来,随意地说道。眼睛继续盯着眼前发光的屏幕。
“晚上想吃什么?”丛莱问道。
“你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周宁远说着关掉电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准备出门。
“要我说,今天不出去了吧。在家里吃怎么样?”丛莱提议。
“今天很累。”周宁远说道,他眼底确实乌青,脸色疲惫。
“今天不用你做,我来做。你等着吃就好了。”她跃跃欲试地说道。
“你?”周宁远挑了挑眉毛,十分不信任地反问。她做的饭菜他不是没吃过,结果可想而知,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揽下做饭这个任务。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丛莱挑挑眉,反问。
“嗯……你指什么‘能力’?如果是指做饭的,我确实不太相信。”周宁远皱着眉头,故作正经地说。
“反正,我做什么样儿,你就吃什么样儿好了。”丛莱推了周宁远一下,转身进了厨房。
丛莱用最快速度简单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红酒。她知道周宁远对于食物的挑剔,所以端上桌的时候还比较忐忑,还好周宁远可能确实累了,连挑毛病的力气都没有了。吃饭的过程还是那么的安静,周宁远似乎没有心情闲聊,一直出神,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时间气氛安静了下来。丛莱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想了想说道:“谢谢你。”
“为什么事?”周宁远说。
“我今天见到你小姨了。”丛莱帮他把酒杯填满。
“哦,我托她帮你找一个能学到东西的地方实习,没想到她办事效率还挺高的。”周宁远笑笑,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可能并不算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说完了,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神望向窗外,又不知道神游到了什么地方。
丛莱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这次他突然出现还如此心不在焉,实在让丛莱生疑,她想了想,又尴尬说道:“其实,我之前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周宁远见她欲言又止,终于将精神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问道。
“以为你结婚了。”丛莱老实说。
“你以为我结婚了?”周宁远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你是说,你一直认为我另有妻子?”
丛莱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周宁远摇摇头,似乎觉得丛莱有这样的想法十分不可思议。
“或许是你经常消失的原因吧,谁知道你不在这里的时候都是住在哪里?”丛莱撇撇嘴。
“那是因为有时候工作忙就直接住在酒店了,偶尔还要回父母那里陪他们住两天,所以才没有过来。”周宁远解释道,他想了想又说,“可能是我没有跟你打招呼的关系,对不起,我一个人习惯了,想去哪就去哪,根本想不起来事先说明一下自己的去向。”
“真的?没有其他女人?”丛莱勾起唇角故意提高声线,带着怀疑的语气问道。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对婚姻不忠诚。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为了新鲜刺激。如果答应给对方承诺,那么就应该坚守到底,不是吗?”周宁远突然严肃地说道,连语调都阴沉了一些。
“话虽如此,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丛莱喝了一口酒,感叹道。林培当初对她许诺的那一幕幕犹如电影片段一般闪过脑海,可最终也只能叹一句“不过就是如此”而已。男人总是许一些连自己都明知无法实现的诺言,并不觉得他们有义务坚守到底,一旦破坏,就会找各种原因和理由充当借口。
诺言就像风一般飘忽不定。
周宁远嘴角抿了抿,他的黑眸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丛莱以为他要说的是“我就可以”。可是只有那么一秒钟,他的目光便转过去,落在窗外茫茫的夜色里。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桀骜不驯的笑意,轻巧说道:“所以就不要轻易地做出承诺,无拘无束地生活不是很好吗?就像我们。”
丛莱干笑了两下,喝了一口酒,单宁在口舌尖回旋的感觉酸涩回甘。不能算是好喝的东西,可是一旦沾染上,却无法再放弃了。
“我们好像还没有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丛莱小心翼翼地试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想要了解身边这个男人,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她知道自己正像高空走索的人,身处危险的边缘,明知道有的人她不应该触碰。就像是眼前这个男人,他身体里有着巨大的黑洞,阴暗危险,如果她一旦深入,或早或晚会被他的黑洞吸引进去。如此,她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安全脱身。
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周常欢的时候,周常欢就曾如此告诫过她,但是她却十分有信心能够驾驭自己的情感,以为自己能够取得宝藏全身而退。殊不知,理智属于自己,情感归于上帝,人能控制理智,理智却无法控制情感。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的家乡有很多水,有连绵高山,有很大的湖,还有无数河流,河水一年四季不结冰,不像这里这么干燥。我父亲是退伍军人,后来在生产工业机床的国企做工程师;我母亲是小学教师。你呢?”
“这就完了,你一点诚意都没有。”周宁远伸手搂住她的肩膀,略带宠溺微笑说道。他知道她那不高明的伎俩背后的企图,他等了很长时间,只等她开口去问。今天她终于开口,这不仅让周宁远内心深处有着隐秘的兴奋,他对自己身世绝口不提,却任由身边人一点一点地透露给她,只为了勾起她的好奇心,好让她亲口来问他。而她开口,就代表她已摆脱林培的阴影对他动心。从第一天看见她开始到现在,他一步一步十分有耐心地下这一盘棋,而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过,首要前提是必须要她爱上他,只有她真正摆脱林培的阴影,让他走近她的心里,所有的一切才能起到作用。他明白,自己从未如此渴望征服并且拥有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伴侣,是完全的拥有,从身体到灵魂。他相信只有她能与他并肩前行,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