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络缨脸冻得苍白,她一只手提起那箱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没事的,只是我白白的在这里碍了他们的路,也没替尹小姐帮上什么忙,尹小姐可不要见怪才好。”
尹小姐笑了一下,拖住女孩子的手走下台阶去,道:“我给你安排了三楼的一间客房,你就暂时在那里住下吧,只要你不觉得差就好。”
夏络缨笑了一下,黄义文跑过来替她拿箱子,夏络缨把头一撇,独自走上台阶去,小声朝后边抛下一句话:“不必了,黄先生。”
两人一前一后正在上楼,听见尹小姐在楼下说道:“今天辛苦各位了,这些是工钱,我就不留各位吃饭了。下次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还会麻烦各位的。”
三五个人一边笑着,一边向尹小姐胡乱说着些客套话,便都往外边去了。
晚餐的时候,夏络缨下楼来,猛然看见客厅的楼梯口处还挂着之前夏家留下的那幅油画。上边宽大的金框被擦得干干净净,那是夏络缨大学时期的一副肖像,那个时候,是夏氏海外第十家分公司成立的日子,父亲请了一位画家到家里来,精心替她画的。那上面的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纱裙,头发又黑又直,用一根淡蓝色缎带箍得紧紧的,露出她雪白的额头。她的眼睛又大又纯,微微地笑着,脸蛋也不像现在这般瘦削,是带着微微的婴儿肥的。
夏络缨惊奇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尹小姐,却故作镇定地问:“这该是您的妹妹吧?”
尹小姐正在看一张报纸,对她摇摇头,笑道:“我哪里有这样美的妹妹,这是之前那户人家留下来的,我看这画画得极好,这画里人的面相生得极讨我喜欢,所以我才留下来了。”尹小姐说完,微微一怔,道:“不过,这画里的人倒跟你长得很是相像的,除了她长的比你胖些,白些以外。”
夏络缨慌忙低下头去,往餐厅里走,道:“哪里会像,我哪里有这么美,这定是哪位千金小姐的画相吧。”
过了一会儿,保姆张阿姨牵着小女孩从楼上下来了。那女孩子总想着挣脱了保姆的手,往外边去,张阿姨便笑道:“珍妮听话,我们去吃饭,今天阿姨给你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等你吃完了,阿姨带你到外边玩。”
珍妮不依,硬是往外走,张阿姨被她拉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知如何是好。
尹小姐叫道:“你把她抱过来吧,把她最喜欢的玩具熊拿来。”
张阿姨将珍妮一把抱起来,珍妮的四肢却还是腾空地挣扎个没完,嘴里发出一种好似小兽般的吼叫。一会拉往屏风,一会儿抓住张阿姨的头发。待把她放到餐厅椅子上,她就从桌子底下钻进去了,怎么也不肯出来。
尹小姐好不容易捉住她的手,将她抱起来,她便“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尹小姐也不理她,使劲按在椅子上。对着夏络缨一笑,道:“夏小姐刚才在这园子里逛过了吗?”
夏络缨摇摇头,道:“我光顾着等尹小姐下来,没有顾得上去逛,不过也就略略地往周围看了一下。”
尹小姐笑着倒了一杯茶,道:“你应该没去后面看吧,后边种了一大片梅花呢,我想着等到下雪的时候,它开了会是什么样子。”
黄义文正在喝汤,笑道:“去年那后边的梅花开的时候,我就看到过,红得像血一样,一团一团的,真是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尹小姐用手扇了一下风,惊道:“是吗?那可太好了。”她接过张阿姨递过来的一只浣熊,问道:“夏小姐叫什么名字?到现在我都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夏络缨低下头,喝了一口茶,脸色发白,道:“我叫夏红樱。”
黄义文怔怔地看了夏络缨一眼,正欲说什么。
夏络缨又道:“我父母特别喜欢樱花,所以取了个名字叫红樱。”
尹小姐一惊,道:“竟这么巧,你可知道这座宅子之前主人的千金叫夏络缨,与你竟只差一个字呢?而且你与她长相上又相似,你说这是有多巧。”
夏络缨笑得脸色发青,急忙低下头去给自己盛汤。道:“这世间长得相似的人真是太多了,就说我有个姨父,他就长得像美国前总统呢,你们说巧不巧。”
尹小姐点点头,将珍妮抱给张阿姨,笑道:“今后夏小姐可要忙一些,我听说之前人家的园子里并没有这么多杂草,那些草都快长得看不到路沿了,还有那些树底下的杂草也多,花圃里的花死了好些去了,种些当季能开的就好。”
夏络缨点点头,脑海里突想冒出她和叶昌航,多年以前站在梅花树下谈话的影像,他跟自己说过他爱她,永不变心的话。而叶昌航如今一去已经快一年了,他仿佛早已经忘了夏络缨的存在,他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来过,他就这样石沉大海了。
夏络缨突然觉得心口上疼得利害,眼泪像止不住的珠子,滚滚而下。她也顾不得难堪,只是低下头去喝汤,把那些眼泪和着汤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了。
这一年的十月来得特别快,夏络缨感觉每天仿佛只分了两个时间,天黑了睡觉,天亮了到园子里种花、植树、除草、打扫。很多时候,尹小姐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又有很多时候,她正在院子边上浇花,就有熟人隔着院墙给她打招呼,她或不理睬,或者就干脆说:“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叫的那个人。”别人却是不解地看着她,抠着脑门,嘀嘀咕咕地舍不得走。
一日,她遇到了肖莉,肖莉提着一大袋子菜,样貌早已不复从前了。她头发又枯又黄,一张脸瘦得能看得见眉骨的轮廓,脸上却是像抹了一层菜籽油般发黄,她腰间臃肿,走起路来像个老妇人般一瘸一拐。她那天正是站在院门外看到了夏络缨,并且一眼就认出来。她张大了嘴惊奇地看着夏络缨,叫道:“夏络缨,你……你回来了?你是和老太太从香港回来了吗?”
夏络缨低下头去不说话,只顾着把一双手套上的泥土抖下来,道:“我从未离开过,我现在只不过是这家人的保姆,你若想让我请你进来喝茶聊天的话,我要去通知一下我的主家人。”
肖莉的笑脸便突然一变,把手中的袋子提起来,歪着脸要走,走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来,道:“亏得你也有今天,当初那副得意劲儿哪里去了?”她说完,便又像恢复了之前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走过去了。
夏络缨后来又碰到了刘妈,那时候,雨把院子浇得透湿,夏络缨蹲在细雨中栽植两株新买回来的牡丹。她一抬头,便看到了刘妈。刘妈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站在栅栏墙外看着她。刘妈又黄又黑的脸突然僵住了,紧接着她张大了嘴巴,将那把伞从头顶上移下来。她怔怔地盯着夏络缨看,似乎半天也回不过神来,片刻,从她那大张着的嘴巴里便叫出几声断断续续,响亮的声音来。“樱儿……樱儿……樱儿……。”刘妈一声声地叫唤她的名字。
夏络缨的头发和脸颊都已被雨水浸得透湿了,她抬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刘妈,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流进她的眼睛里,她急忙站起来,摆出一副陌生人的面孔,往房子里边跑进去了。她不愿见到刘妈,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就算是与她相认,她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除了抱头痛哭,她也实在找不出与她相认的理由来了,然而,抱头痛哭这样的事,也只不过是给人平添一些伤感罢了。
刘妈一张湿搭搭的脸,斜立在雨地里,她依然声声呼唤着夏络缨的名字,她看见那扇往日里无比熟悉的碧青色的门重重地合上。刘妈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走,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她木然地往前走,忘记了手中撑开的那把伞,忘了这漫天纷纷的雨水。她不时回过头来看着那扇门,依然对它抱有一丝希望,希望那扇门能朝着她打开,她曾经的雇主热情地从那门里边走出来,替她递上一把热毛巾,然后再把她拥入怀里。但这一切是不可能了,她只能在冰冷潮湿的大街上,目送那扇宽大华丽的门悲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