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变暖,冬天就要过去了,窗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雨水和冷风拍打着窗扇,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柒情绝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毛笔,笔下的宣纸上却没有一点墨迹,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举着手,也不会觉得累,许久许久都纹丝不动。直到雨势渐大,床上睡得正甜的飞飞打了个喷嚏,他才放下了笔,起身去关窗。
关好窗户,柒情绝转回身望了一眼床上,飞飞蜷缩着身子,已又进入了梦乡。她杏眸紧闭,黑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双颊泛着淡淡的绯色,双手并拢着枕在头下,素白的道袍裹着瘦小的身体,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想要保护。
柒情绝是男人吗?毫无疑问他当然是,可他却又不是一般的男人,所以他仅仅看了她一会,便回到书桌边重新坐下,拿着毛笔发呆。
这次他没有犹豫多久,便翻手将毛笔在砚台中蘸了墨,开始在宣纸上勾画。
不消片刻,一个女子的轮廓出现在画上。
千里冰封的雪地里,这个女子艰难行进,即便厚厚的积雪已深埋到了她的小腿,也不能让她止步。
虽然她的脸模糊不清,可单从这个情景就可以看出,这画上的人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
她究竟是谁?柒情绝皱起眉头,放下笔淡淡地望向窗外,听着雨滴落地的声音,心思渐渐平静,可头却疼了起来。
他单手拄在桌面上,不堪其扰地揉着太阳穴,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涌上心头,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今生无缘,来世不续。”
沉默良久,柒情绝忽然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飞飞一眼,闪身不见。
天枢宫内,他身影同时出现。
乍一看到柒情绝,宫婢们都吓了一跳,不是说星君出门了吗?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柒情绝对宫婢们惊恐的眼神恍若未见,头也不回地直奔云中殿内。
宫婢们见此,立刻四下散开了,不约而同地躲得离云中殿远远的。
因为,柒情绝虽只字未言,也没有去看任何人,可他周身散发那股寒气,却冷得好似是从别人心底里自己滋生出来的,直冻得别人浑身僵硬。
而他自己似乎对这种寒气毫无所觉,进了殿内便入了濯垢泉,一身白衣湿润地贴在身上,星眸死死闭起,站在泉水中一动也不动,直到夜色降临,才缓缓睁开了眼。
苍雪闻知柒情绝回来了,早就兴奋地守在云中殿内,可等到了晚上还不见柒情绝出来,不由得有些着急,莫不是又走了?
她在殿门外来回走动,忽然听到里面有响声,回首望去,就见柒情绝穿着件雪白的绸缎袍子,手里拿了面镜子,慢慢地走上高台,坐到了玉椅上。
苍雪连忙提着裙摆跨入殿内,俯身行礼:“苍雪见过星君。”
柒情绝没看她,只是摆了摆手让她起来。
苍雪一起身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星君提前回来,怎么不事先通知苍雪一声?苍雪也好有所准备呀。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苍雪都准备妥当了,天天盼着您回来呢。”
说到这她忍不住红了脸,偷偷去观察高台上的人是何反应,却见后者对她所言恍若未闻,只是一直盯着手中的镜子发呆。
苍雪有些难过,轻轻咬了咬下唇,垂下头去,又道:“星君……”
这次她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柒情绝打断了,他第二次摆了摆手,轻道二字:“下去。”
苍雪侍奉柒情绝多年,心里清楚他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虽心有不甘,却还是转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柒情绝一手托着镜子,一手在镜子上翻转来去,白色的光华瞬间将镜子笼罩,镜子随着白光飞了起来,停在半空中悬挂着,片刻功夫,里面出现了他脑子里那段最深刻却又最模糊的记忆。
终南山上,仙雾缭绕,千里冰封。
苍茫无际的雪地里,一个瘦小的女子披着白色大氅艰难前行,她帽檐下清丽的脸庞冻得又红又紫,积雪下的双脚和小腿也已冻得失去知觉。
可她依旧执拗地往前走,怎么都不肯停下。
她叫慕轻霜,她来这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回她久未谋面的夫君,找回她那个因为父母瞒骗、由兄弟代娶了她这个妻子后愤然离家的夫君。
其实追究起来,她的确有错,她不该和他的父母兄弟一起瞒着他办了那场荒谬的代娶婚礼,也不该以为只要嫁给了他,日久总会生情。
她太小看他的绝情了,或许他真的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七情都绝了。
没错,她的夫君就是柒情绝,一个全城男女老少乃至三岁小孩都听说过的男人。
只是,他出名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徒有绝好家世,绝好面貌,绝好才华,却发了疯似的一心只想成仙。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他来她家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的父母刚刚去世,舅舅和舅妈看中了父母留下的财产,想要趁她年幼掠夺了去,花言巧语地骗她跟他们一起走,幸好柒情绝及时赶到,才揭开了这个骗局。
自那时起,慕轻霜便记住了这个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她想,如果这辈子一定要嫁人的话,那她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只是为了行善积德,以便修成正果才来管闲事的。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梦想居然实现了。
在她十七岁那年,柒情绝的父母上幕府提亲,她高兴极了,毫不犹豫答应了这门亲事,即便她心知肚明,柒情绝不会出现在迎亲现场,甚至在娶她进门之前也根本不会得知这桩亲事。
她要的只是嫁给他,这些繁琐的事和嫁给他相比,都不重要了。
然后,在一个黄道吉日,全城的百姓就看了独守幕府万贯家财的慕小姐慕轻霜出嫁了,嫁给了那个容貌美极气质卓然却脑子有问题的柒家大少爷柒情绝。
是的,柒家真的吹吹打打把慕轻霜娶进了门,而且还大摆流水席,全城百姓皆可到府祝贺,吃喝随意,见者有礼,派头大的空前绝后。
慕轻霜坐在新房里,一身大红喜服,红盖头下清丽的脸庞笑得像朵盛开的百合花,娇艳欲滴。
可笑完了她又有些忐忑不安,柒情绝他……会出现吗?
如果他不来怎么办?
娶亲可以由兄弟代娶,但洞房不行呀?
不过话又说话来,他来了又该怎么办呢?
毕竟这件亲事是挑了他外出时办的,他半点不知。
但不管她怎么想,事情的结果都早已注定,那就是她和他,绝无可能。
柒情绝回来了,然后又走了,匆忙间只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是为了送休书。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那么遥不可及,那么冰冷,她还记得他当时的模样,那么清俊优雅,那么高贵。
他的那种俊美,是完全遮掩不住,全部都恍如流水般漫溢了出来。
可是她独独忘记了休书。
为什么会忘记?自然不是因为没看见,而是因为她不在意。休书是写给双方看的,她不看,那休书写了也白写,何况他的父母才不会同意他们分开。
所以,柒情绝愤然离家后,她就留在了柒家。她以为他总会回来的,七天,一个月,一年,五年,总会回来的。
可他一走就是十年,即便是写信回来,也对她只字不提,只是问候父母兄弟。
所以她终于忍不住了,她上了终南山,她知道他在这,虽然他并未在信中提到,但她看过他书房的书籍,终南山是修仙圣地,到这里一定可以找到他。
而且她的确在这找到了他,却不想居然亲眼目睹了他升仙上天的全过程。
有时候,无论你在怎么努力,有些人也是永远得不到,有些事也是永远做不了。
她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放弃。
她宁愿相信他也记得,曾经记忆中,某个女子曾用那样深情专注的目光温柔地张望过他,也不要相信,他从未记得过,世间还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
柒情绝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天际,慕轻霜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脖颈间的酸痛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幻觉。那个从小淡泊如水的男人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修成正果了。作为他的妻子,她应该替他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她笑不出来?
想来也对,她从来都不是他承认过的发妻,她不过是他父母偷偷令他的兄弟代娶进家的无关女人罢了,他根本不需要为她承担任何责任,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总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痴痴等待所感动罢了,她又有什么资格为他高兴?
慕轻霜弯起嘴角,恬静地笑了。痴人说梦便痴人说梦吧,从十岁认识他,十七岁嫁给他,至此已有二十七年,这场美梦她彻底醒了,今天就让她来做个了断,今天就让她还他潇潇洒洒清清白白的人生。
慕轻霜自怀中拿出一把镶嵌着蓝宝石的匕首,拔下刀鞘,毫不犹豫地插、入胸膛,她身体颤了两下,歪倒在雪地里,刀刃刺透皮肤的声音,伴着雪花飘落的景色,搭配上雪地里被鲜血染红的点点艳色,显得异常协调,美不胜收。
慕轻霜自始至终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反而唇边挂满了笑意,更为这美景加分。
只是这美景并未持续多久,风雪越来越大,很快便湮没了她的身体,整个终南山顶上没有留下丝毫她来过的痕迹,就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除了她临断气前,含笑所说地一句话:“柒情绝,今生无缘,来世不续。”
柒情绝单手拄着额头,星眸半眯着,收回悬于半空的乾坤镜,望着眼下的玉石桌面发怔。
这些都是他前世的记忆,他私自探索前世记忆是触犯天条的,但他实在不堪其扰,被那个雪地里的女子折磨了数百年,所以才取了乾坤镜,探看前世记忆,寻找那女子的身份,却不想却由此陷入了一个更深漩涡。
这些有慕轻霜的回忆并不是最大的难题,真正的难题是,慕轻霜她阳寿未终擅自了解性命,会受到阴间惩罚,转投畜生轮回,不得再为人。
转投畜生轮回也就罢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她居然长了一张和飞飞一样的脸。
柒情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再次打开乾坤镜,迅速一览,果然不出他所料。
飞飞就是慕轻霜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