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来咨询的时候,正值初春季节不久,虽然“乍暖还寒”,但万木已然复苏,有些灌木类的植物已经开出了或黄或白的小花;间或,还可以看到一只蝴蝶在不远处飞舞。在阳光下,迎面而来的微风扑在脸上感觉柔柔的,且隐隐带着一股泥土和青草以及花香混合在一起的、让人不由自主用力吸几下鼻子的味道。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春天的气息吧。按照中医的说法,春天正是人们身体痼疾发作的时候,可见,季节虽好,却有不如人意之处。人生不易,仍存积极美好的一面,关键是我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什么。
一周后,孙亮来继续咨询。
坐在咨询室沙发上的孙亮,淡淡的化妆、淡淡的口红以及淡蓝的眼影,都不能掩饰脸上疲惫的神色,坐在那里全身透出较浓的倦态。她告诉我这一个星期,睡觉不多,总是做梦,醒来感觉很累,更加不愿意讲话了,只有与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才有一些快乐的感觉。
我没有更多关注她对于症状的描述,简单作了一些“共情”回馈,就直接询问她对自己与同事们关系评价的思考结果。
说到这些,孙亮脸上显出了一些不屑的神情:微扬起下颚,右嘴角下牵,说话的语速也加快了。她说:“十几年了,我与下级的人际关系很好,他们都愿意和我一起玩,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挺有意思,就是不能和我的上级处好关系。”
我问她:“你和上级领导的接触、相处情况是什么样子呢?”
她说:“昨天我也想了想这件事。在我的心里,领导就是领导,具有一定的权威性,我本能地不愿意过于接近。并不是担心别人说我闲话,而是觉得不应该让别人说我给领导拍马屁,所以不愿意交往,就是在路上碰到了,也不会主动打招呼。还有就是对他们的要求太高了,在我的意识里领导必须有水平,必须能力高,不能犯一些低级错误,一旦发现了他们的错误,这个领导就在我心里抹掉了,我就看不起他,甚至轻视他。可能在与领导必须说话的时候,我在言语中流露出自己的这种情绪。事过之后我也会后悔,但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态。您说,我这是怎么了!”
听了孙亮话,我对她笑笑说:“结合你提的问题,我们来做一个小游戏怎样?请你体验一下自己的知觉差别。”
她显出一种饶有兴趣的表情,高兴地连说:“好,好。”
我拿给她一幅用黑白两色画着简单图形的纸,请她辨认一下画的是什么。
她看看了说:“这里画的是一个包着白头巾、穿着黑大衣很丑陋的老女人,有点像巫婆。”
我又递给她一幅画,请她辨认。
她拿过去看了看说:“这是一只黑色的大雁。”
我指着这幅画白色的部分,对她说:“你把大雁的头看成是尾,再仔细看呢?”
她端详了很短的时间说:“噢,又成了一只燕子啦!”
我笑着说:“对!是燕子。”
接着我又让她把第一幅画拿出来,对她说:“按照你刚才的方式,再看看这幅画,是不是会有新的发现呢?”
她端详的时间比刚才要长一些,还是说:“就是一个巫婆。”
我接过画,拿起一支铅笔,在画面上勾勒了几个线条,又递给她。
她有些兴奋地说:“噢!是一个挺漂亮的少妇。”
我接过来两张画,对她说:“这两幅图画我们称作‘两可图形’,就是说在一幅图中我们可以辨认出两种形态。这是因为通过眼睛这个感觉器官,把看到的东西在我们的头脑中反映了出来,也叫做知觉。但为什么会有两种不同的反映?是因为知觉有选择性,人们在众多的客观物体中,选择自己需要的东西作为知觉对象,纳入自己的意识范围来注意,所以就出现了这种不同的印象。”
孙亮说:“我刚看到图画时,第一个反映出来的内容与后来在提示下看出另外的图形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对她说:“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记得看图画之前我们讨论的是什么问题吗?”
她说:“记得,是关于与领导之间关系的问题。”
我问她:“是怎样的关系呢?”
“是不好的关系。”她回答。
“因为什么关系不好?”我继续问。
“是我看到了领导做得不好的时候我就看不起他们。”
“你是怎么看到的呢?”我问。
“我说不清,就是工作中注意的呗!”她回答。
“工作中你是否经常也像注意领导不足那样注意领导的优点吗?”
孙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好像没有。”
我扬起手中的那两幅图画说:“在这两幅图中,你看到的形象都是黑色的;尤其是这幅人像图,你两次看到的都是丑陋的巫婆。一般来说,在人的意识中黑色意味着消极。你想想,这和你在工作中看领导的情况是否有一些联系呢?”
她看着我,仿佛愣在那里了,持续半分钟左右没说话。
尔后,她回过神来说:“好像这里面有一些关系。嗯……您是说我经常注意到的都是消极的,灰暗的东西吗?”
我微笑着回答说:“你自己认为是不是这样呢?”
孙亮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风光画,没有出声。
大约过了一分钟后,她点点头说:“好像是这样的。而且好像我看别人的时候经常有这种现象,我会很快发现对方的不足。”
她连续用了两个“好像”,说明她在提示下思索了自己的情况和与人交往的过程,但是仍不明确思索的结论。
解决问题必须要知道问题的根源,所以有必要向她解释。
我对她说:“你一定有过这种经历:到商店买衣服,花色品种很多,但有一种是你一进门就感觉喜欢的。众多的服装中,你为什么一进门就看中那一种呢?是因为你以往的经历中曾经授予其有关的因素影响,比如颜色、质地、款式,或者在别人身上感受过它的美,或者是与你具有感情联系的人有关系,等等。而你与领导的关系,如同刚才我们说衣服的例子一样,不过正好相反,是你讨厌的、害怕的。你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吗?”
她的头向上一仰,回答说:“我确实讨厌,但不一定害怕!”
我笑了笑说:“我所说的害怕不是你理解的害怕,其实我指的害怕是说因为你不会与领导打交道,尤其是男领导,所以你害怕的是与领导打交道的过程而不是领导本人啊!”
孙亮本来仰起的头微微低了下来,不过很是缓慢,几乎不易察觉。她没有说任何话,又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那幅“海浪、沙滩”的画。
我知道,刚才说的话已经触动了她,她在琢磨这些话,也在回忆自己以往与领导打交道的过程。我给她时间,可以等,也应该等。
过了大约两分钟,她可能意识到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把目光从对面墙上转向我,对我说:“您说得对,我刚才想了我的过去,确实我害怕与领导打交道的过程。一到他们面前,我好像挺随便的,但实际上我是在强支撑着,我在尽力找话说,一旦离开后我就松了一口气。我也知道领导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只要一接近他们我就感觉不自在,就好像说不出话来。有时我真恨自己没用,就在和领导接近时有意说一些‘硬’话,这样就觉得自己强大了,就表现出不怕领导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今天终于说出来,觉得胸口好像轻松了一些。但我迷惑的是这些问题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在与自己下级的接触中不是这样呢?”
孙亮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显得有疲惫地将整个身体靠向沙发靠背。以往的交谈,她总是上身挺直地坐在那里,这是第一次完全放松了。
我说道:“这与你小时候的生活经历有关。
“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姥姥家抚养,父母一个月才可能看你一次。姥姥姥爷对你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的照顾,自然不会有过多的呵斥和管理,也不会有被压制的体会,更不会有被惩罚的经历。在你的意识中就没有权威的概念,或者说就没有与权威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在你独立意识形成后,就缺少了这一项的内容。你想想,自从你上学后,是不是也比较怕老师啊?尽管老师并没有过多的批评你?”
孙亮回答说:“我上学的时候很乖的!读小学时没有这种感觉,上了中学后确实比较怕老师,特别是男老师,觉得他们很凶,也隐隐地有一些那方面的担心……”
我清楚她所说的“那方面”是指关于男老师性侵犯的担心,女孩在青春期中有这种担心的并非少数。其实这里面还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包括精神分析理论中关于“反向形成”的精神防御机制。但这不宜与孙亮谈得过多。
我继续说:“至于你为什么上中学后怕男老师、工作后怕与男领导的交往,以致四次因为与男领导的冲突离开,是与你3~5岁期间的生活环境有关。这个时期正是一个人形成性别意识的时候,那时候你本应需要更多来自爸爸的关爱并与他接触,从中习惯、学习与异性交往的方式。但你的家由于当时的特殊情况,不能满足这些要求。而且你当时在姥姥家的生活环境中,除姥爷外,没有其他男性与你们生活在一起了。上次你对我说算上保姆,你们一共四个人住在一起,我没有记错吧?”
说到最后,我征询了孙亮的意见。
其实我有绝对把握记得清这个信息的准确性,但我依然要询问她。这是因为在对来访者进行问题的解释时,不应过长时间把来访者抛在讨论之外,要经常将其引入讨论或解释当中,起到让其思路跟随咨询者走的作用。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发掘来访者的自身潜力,对自己的问题成因进行认真的思考。
孙亮点头说:“是我们四个人。”
“当时在姥姥家,姥爷就是权威的象征。而你一方面没有与异性长辈学习交往模式的对象,另一方面又不喜欢与姥爷这个权威接近,甚至有些害怕。这种印象深深地扎在你的记忆深处,所以当你长大后,就会对生活中所有权威性象征人物,特别是男权威性象征人物产生恐惧、害怕与其交往的情况,包括男老师、警察、领导等等。”
没有人不希望知道自己存在问题的原因,也没有人不希望找到解决自己问题的办法。所以当孙亮听了我的解释后,急于问道:“那我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我回答说:“方法有两个:一个是通过讨论扭转你认知上的偏差;第二是以后在实际生活中要有意识地进行训练。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帮你做一次音乐干预。”
接下来,我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为孙亮进行了音乐放松和心理干预。
经过肌肉放松训练的孙亮安静地仰卧在治疗椅上,已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但她还有意识。模仿自然界流水、鸟叫、蛙鸣、雨声的音乐在咨询室中回荡,仿佛令人置身于野外。
……
“孙亮,你现在是4岁。你看到了4岁的孙亮,调皮、可爱……你来到姥爷房间的门外,开始轻轻推开房门……从屋里飘出了一股檀香味道,你觉得很好闻……你看见姥爷坐在那张很大的桌子后面正在看书……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屋子里很亮,姥爷的脸上也放着光……他在微笑地看着你,招手叫你过来……”
这时孙亮的身体已经完全放松了,脸上所表现出的是一种祥和的神情,刚开始那种桀骜不驯的神色已然不见了。她两边的嘴角上扬,面露微笑,给人很温柔的感觉。
……
“现在姥爷把你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用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给你画了一个小青蛙……你去抓姥爷手里的毛笔,他逗你玩……你把小青蛙给涂黑了,姥爷和你一起大笑……”
音乐声中,孙亮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
“你现在已经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了……你坐在老爷的房间里,依然是阳光灿烂,姥爷的脸上也是阳光灿烂……他在教你读课文……你拉着姥爷的手在院子里玩,姥姥在一旁看着笑……你们一起在公园里……”
……
在音乐将近结束的时候,我对孙亮引导着说:“……这是一个小雨夹小雪的天气,家里没有取暖设备,屋子里很冷。你坐在桌子前写作业,手脚有些凉。姥爷走过来,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大衣脱下来,披在你的身上。你回过头看着姥爷笑了,姥爷也对你笑了。你站起来,把姥爷拉到椅子上坐下,又把身上的大衣给姥爷披上,接着你趴到他的怀里,感觉到很温暖。姥爷抱着你,你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这时的孙亮,呼吸非常匀称,脸上表情也比较平淡、安静,面部肌肉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仿佛真的睡着了。
一共二十多分钟过去了,随着音乐的结束,我将孙亮唤醒。
离开前,给她留了作业:将今天讨论的内容和感受写成笔记,重点思考今后可以采用什么方式改善自己与他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