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人虽然不在意,但苍冥子还是很认真地看了一下黄历,特拈了五月初七这一日,宜出行嫁娶的好日子。
故人之女出嫁,苍冥子似乎也精神振奋了些许。他托山下农家的两位女子去给风离雪买来凤冠霞帔、胭脂水粉,来崖上给她上妆,还将陈子逝拉了出去,不让他见新娘子。
“咱俩去山下遛遛,黄昏吉时的时候再来迎娶。”苍冥子笑道,步下走得飞快,陈子逝只得在其后紧随,“风渊风大侠嫁女儿,规矩总要有一点的。”
而后他却不再说话了。如此一路,山道崎岖,迷归山重叠绵延,陈子逝毕竟是熟悉的,愈是走愈是惊讶——这竟是渐渐走到了前山去。
“前辈。”白云宫的琉璃顶已在望,陈子逝再也按捺不住,停下了脚步。
苍冥子亦停下,回头看着他,面上笑意已全无,目光寒凉,“怎么?”
“前方便是白云宫了,晚辈还是不要去叨扰道长们清修为好。”陈子逝缓缓道。
“我知你已不是白云宫的人。”苍冥子闭了闭眼,微微叹息,“我想带你去问问我师弟,你身上的毒可有解法。苍凡子和你父亲日日在鼓捣些什么我虽不甚清楚,这性命交关的事,我还是要管一管。”
陈子逝道:“晚辈……晚辈身上的毒,并非父师所下。”
“哦?”苍冥子有些惊讶,“那是谁?”
“是……是楚老伯。”陈子逝忽然皱起了眉,“他说,此是家父的意思……”
苍冥子看着他,他亦与之对视。两人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同样的疑惑。
滚烫的茶水,淅沥沥自茶盅里披落,一室香烟朦胧,苍凡子静静捋着长须,待侍茶的弟子退下后,方拿起茶杯,一下下轻磕着杯盖,浅浅抿了一口。
“师兄大驾光临,实在令师弟惶恐不已。不知这十三年来,师弟所主事务,师兄可还满意?”苍凡子微微一笑,那风度翩翩的样子与他曾经的徒弟倒是如出一辙。
“师弟误会了。”苍冥子亦笑,“我此来可不是逼宫,而是求医。白云宫中数师弟医术最为高明,不知可否为陈公子看治一二?”
听到“陈公子”三字,苍凡子眉尖亦是一跳,似乎不能适应这个人已经不再是自己亲力栽培的徒儿。看向面色虽苍白但总体还算正常的陈子逝,他亦不解,“他……他有何病症?”
这不解的神情不是装的。
楚伯给陈子逝下毒,而与他处于息息相关的利益同盟的苍凡子却不知道。
苍凡子端起他手腕把脉半晌,终道:“此毒并非无解。”沉吟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但时日拖得太久,毒入心肺,我现在给……给陈公子用药,也只能吊住他的性命而已。”看向陈子逝,“你且运气试试。”
陈子逝依言而为,却顿觉胸腔窒塞,提起的真气全部堵在膻中横冲直撞,他冷不防竟吐出一口鲜血来。苍凡子怔怔然看他这副情状,眼中悲色莫名,轻声道:“这毒会一点点蚕食你的内力精神,最终令你虚弱疲乏而死。如我所料不差,你中毒日久,如果不是一直有强力的葆心药扶持,定活不到现在的吧?”
陈子逝咳嗽着道:“的确……过去有药,一月一服,便可暂时压制毒性。”
那药,是楚伯每个月给他送来的。
苍凡子轻轻叹息,“可是现在你却断了这药。”
陈子逝苦笑,“药总会吃完,人总会死的。”
一番看诊,开了几味缓解毒发疼痛的药材,苍凡子将两人送出白云宫。青天白日,苍翠林木间风声隐隐,陈子逝回头,见苍凡子静静地凝望着自己,那面容仿佛一夜苍老。
“……师父。”他忽然开口,两个长辈俱是一愣。“您将我逐出门墙,并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对么?”
长长的明红衣摆摇曳着铺开,如红莲燃了一天一地。衣角一枝淡粉色的缠枝莲,蜿蜒迤逦旋上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由一条淡金色宽绸款款缠住。愈往上色泽愈浅,至瘦削的双肩处已幻作轻柔的水红,又如瀑洒下双袖,广袖边缘绣水色丝纹,万种风情便一分分荡漾开去。
任山下来的姑娘摆弄着这嫁衣,风离雪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好像从不认识那个红衣如火的冷艳女子。眉描远黛,眸含春水,唇点丹朱。眉心画五瓣梅花,宛如父亲送与母亲的那美艳绝伦的梅花簪。面容因妆点而多了几分血色,疤痕也掩去了,看去尤是嫣然醉人。
“姑娘穿这身真好看。”一个丫头抿嘴轻笑,“姐姐的眼光果然不错。”
一旁她那已出嫁的姐姐便打趣她:“下次你成亲,也让我给你挑嫁衣吧!”
“那敢情好!”丫头咯咯笑道,“成亲当然要穿最漂亮的!”
两人笑闹多时,而风离雪一直无话。只是坐在桌边,手中执一只篦子,无意识地一下下轻敲着桌面。
成亲……似乎应该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情吧。
可是为什么,此刻自己的心中却毫无期待而只有惶恐?似乎极想逃离,逃离这漫天花红的新房,逃离这幽丽动人的嫁衣,逃离……逃离陈哥哥的目光。
那深渊一样的目光,携着她从未懂得的温柔,穿透她的灵魂,仿佛他所凝视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另一重影子。
逃离啊……她将脸深埋在双掌中,这苦闷的样子让一旁的两个女人都愣住了。
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若远若近的嬉笑的脸,却终是渐渐地淡了痕迹,不可追寻。
吉时到。
那丫头偷偷跑去外间晃了一眼又小跑回来,不住拍着胸脯道:“道爷和姑爷已经回来啦,都在大堂上候着呢!”
她姐姐笑了,将红盖头披下遮住了新嫁娘的容颜,搀起她的手柔柔地道:“姑娘随我来吧。”
风离雪便跟着她,一步步往外间厅堂走去。那少妇极是机灵,知她腿脚不便,扶在她右侧格外用了些力,教她走路时不致一瘸一拐地难看。风离雪手握红绸,低埋着头只顾看着地面,盖头上的火红流苏轻飘飘晃动,带得视野都是一片喜庆的红色。
终于走到正堂,少妇扶着她站定,引着她伸手抛出红绸去。感觉到红绸彼端被稳稳地接住,她的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彼端……彼端是陈哥哥的手。
她仿佛又感受到他的目光,静静地、温柔地朝他望来。当她年少的时候,她曾以为那是陈哥哥对她的眷顾;而现在,她却无端恐惧,她发现那不是眷顾,而是残忍。
因为,她并不能懂他。
她听见苍冥子的声音响起:“今日五月初七,贫道苍冥子,欣见同门小徒与故人之女喜结连理,实在可喜可贺。咱们江湖人不拘那些俗礼,但拜堂敬亲还是必要的。行过了礼,你二人便是夫妇,须得一辈子相守相随,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风离雪忽然有点想笑。
像是迟来的欢喜,又像是终竟的了悟。
相守相随,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真是极美好的誓言呢。
陈哥哥……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一分分攥紧了红绸,听得一旁权充喜娘的山下少妇欢天喜地地喊了一声“一拜天地”,便要拜了下去——
“且慢!”
一声急切呼喊,声调不高,声响却大,震天骇地一般,将这小屋里的空气都凝成了冰。
苍冥子的手停在半空,少妇和丫头脸上的笑容都僵住,而陈子逝闭了闭眼,面色已是铁青,终缓缓转过身来。
一路奔得匆忙,段平凉一身青衫几乎被汗水湿透,一手扶门,犹在喘气不止。他迅速地掠了一眼堂中众人,目光停落在那火红的背影,太过招摇的红灼伤了他的眼。
竟然真的敢娶,竟然真的敢嫁。
“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必须找风姑娘相商。”他挑眉说道,语气霸道。
“无论多大的事,”陈子逝目光悠悠,“总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待礼成之后,我们尽可一起商量。”
段平凉一个气血上涌,伸手入怀,几乎立刻便要将那枝梅花簪掏出来戳死这小牛鼻子,然而终究是忍住了,凝声道:“此桩大事关乎风渊风大侠,便是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那火红的衣影微微一晃。
陈子逝皱眉,“那究竟是何事,你便赶紧说吧。”
“我有一件二十年前的证物,”段平凉两指挟着那张红信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扬,是志在必得的神气,“只能给风姑娘拆看。”
沉默。
所有人都望向那个沉默的新娘。
而他望着她的手。
“喀”地一声——
涂好蔻丹的指甲被她自己生生卡断。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清脆的一声响,陈子逝面色一变,似乎想上前查看,她却已向段平凉伸出了手。
陈子逝呆呆停步,看着他将红信笺放在她手上。
她稍稍掀起盖头一角,借得外面的光,将信上的字扫了一遍。这信笺很短,他清楚地看见她的嘴唇白成透明。
“东海,采玉矶?”她低声喃喃。
“什么?”陈子逝没有听清楚,“可是很要紧的事情么?”凝注她的目光里有几分悲凉,仿佛哀求,却不露痕迹。
风离雪动了动唇,天旋地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她的声音愈来愈低,“也不是……很要紧……”
那一刻,久未发作的心疾突然发难,晕厥倒地的瞬间,她眼里全是红影翩飞,就如……就如空蒙山谷那片片红梅,盛开得那么触目惊心,又凋谢得那么惊天动地。
她听见了他焦急的呼唤,但她已不能回应。
她感受到他温暖的怀抱,但她已不能靠近。
就这样睡去吧。仿佛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循循诱引。睡吧,睡吧……飘零颠簸,无有尽时,心无所安,梦无所依,还不如就这样睡去。
忽而。
一滴泪,落在她已失去知觉的面容,沿着那瘦削的脸颊滑下,在精致妆容间洗出一道胭脂痕迹。
泪水滚烫,而心已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