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洛阳。
一辆黑色马车,自笙歌缭绕的牡丹坊后院驶出,驾车的压低了帽檐,车舱四壁的帘幕亦遮得严实。一声轻不可闻的“驭——”,马儿缓缓扬起了蹄子,起初走得甚慢,待行到郊外,车夫猛一挥鞭,马匹便吃痛地狂奔起来。
如此狂奔,便是方才有人跟踪,这一下猝不及防,也能甩脱了他。
这一向是夜行的车夫惯用的经验。
有经验的车夫却不知一个青色人影缀在这马车之后,始终相隔二三丈远,却始终未曾落下步伐。
看那马车一路东行,段平凉唇角渐泛起玩味的微笑,一双桃花眼不可测度。既然陈观守这是要回家,那他也不必紧赶慢赶生怕失了他行踪,直接去他家里寻人便是。
当初那一次夜闯陈府,却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闯上第二次。
每一次,都是为了阿雪。
那个又丑又懒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段平凉不禁掩面,深信自己狗眼已瞎。
然则转念一想,阿雪竟抛下了风流倜傥的他而选择了那个有妻有儿敌我不明的小牛鼻子,这不是更加瞎眼的事情么?看来自己还并不是天下第一瞎眼之人,如此一想他心里倒也舒坦了许多。
但是怀中这烫手的红纸笺,并许久以前那一枝更加烫手的梅花簪,其上秘辛牵连太大,他必须完好无损地交给她,然后……再由她来做决定,不是么?
她若一定要没名没分地跟着陈子逝,他又怎么会拦她?段平凉生平就讲究潇洒二字,执念太深者无不丢丑,丢丑的事情他不做。
如此不慌不忙地跟着那马车,到第五日上,已经抵达临安附近细雨朦胧的玉田镇。陈观守大约也放松了几分戒备,往常都是让车夫买饭到车上吃,今日大发慈悲地让车夫去寻了一家客栈,归家之前总要洗洗风尘。
段平凉闪身躲在街角,见那马车停下,车夫自去了客栈里查问,片刻后出来,隔着帘子禀报了一声,陈观守便先走出来四下望了望。段平凉连忙躲了回去。待他再探出脑袋,陈观守已搀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老伯往客栈里走去,身后还随了几名小厮。
段平凉不由得皱起了眉。
那老伯的背影,恁是有几分熟悉。小厮们中有一个,身形窈窕,明显是女子,却全身上下裹得严实,他看不出是谁。
不过现在已近临安,他也不想多生枝节。既然陈观守自己歇了下来,他也不觉得有继续跟踪的必要,完全可以自己一走了之,趁陈观守还未归家去揪出那小牛鼻子来斗上一斗。
可是……
他望着天,心头哀叹一声。
他没有带伞。
一个湿漉漉的人怎么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潜入别人家的后院呢?
段平凉却做到了。
在那个小镇子雇了一辆马车,行到临安陈府所在的朱雀大街时他的衣发犹在滴着水,他随手将折扇往颈后衣领一插,那姿势端的风流无限,然而瞬间又想起什么,抽回那扇子一看,果然湿了半截,只好讪讪又揣回怀中。
临安也在飘雨。
他心中对这雨恨得牙痒,为什么以前有阿雪送伞的时候,他就从不觉得这雨如此面目可憎?——如果不是有阿雪送伞,他又怎么会养成故意不带伞的习惯?
说来说去,总之都是阿雪的不好。
“咚咚咚”。陈府后院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一个正在洗菜的老妈子咕咕哝哝地开了门,见敲门的竟是个俊逸公子,一下子愣住。
“你……你是来送水果的?”老妈子还往他身后张望,“今日老李不来了?”
段平凉以袖掩面,作出一副可怜相,“晚生是外乡玉田镇的举子,此次进京赶考,无奈出门遇雨,全身湿透,不知可否借贵府暂避些时?”
“喔……原来是个读书人。”老妈子上下扫他几眼,“进来吧。”
段平凉一叠声地道谢,一个闪身便进了门,老妈子关上门,道:“衣裳脱了,我给你烘烘。”
段平凉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老妈子已伸出沾着菜叶的手不由分说地来扒他外衫。“哎,老人家,老人家——”他抱头便跑,那老妈子便在后面追:“你,你不要过去,哎——”
但见他跨过了前院与后院相隔的那道垂花门,老妈子睁大了眼睛,嘴唇大张好似突然塞进了一个臭鸡蛋。
前院自有前院的管事,她一个厨房里的下人,是进不得前院的。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了。
陈府他来过一次,后院他不了解,但前院还是大致能摸清的。他直奔主题,提起湿漉漉的步子便往陈子逝的卧处去。
路上几个丫鬟见到他,都被他一人一个手刀打晕在地。到了陈子逝卧房门前,却奇怪地无人看顾,任他推门便入。
看到门内的情景,他傻眼了。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高高的木凳子上,非常认真地……
发呆。
有人突然闯入,小孩也并不十分惊奇,只是将目光转向他,微微嘟起了小嘴。
“我还以为是竹烟姐姐呢。”软糯糯的声音,叫人一听之下心都要酥了。小孩却在高凳上旋了半圈,面对窗子,不去看他。
段平凉本来准备了满满一肚子的说辞,什么“你到底爱不爱她”,什么“跟我走吧”,在这小孩气恼的一转身后全都化作了矫情的云烟。他咬了咬牙,看看四周,床榻整齐,连个人影——不,连个大点的人影都没有。
“你爹呢?”他咬牙切齿地道。
陈家筠忧伤地看着窗外,“走了。”
“你娘呢?”他龇牙咧嘴地道。
陈家筠仍是忧伤地看着窗外,“也走了。”
“我知道你爹去了寒衣教,可是他难道没有回来?”段平凉几乎要抓狂,“你娘又怎么可能离开你家?”
“我爹他不要我了,你不知道?”陈家筠终于又回转身来,小嘴撅得更高,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然后,我外公就把我娘和我妹妹接走了,你也不知道?”
段平凉皱起了眉,思维终于一点点恢复过来,“你爹……不要你了?”
“哇——”
陈家筠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爹爹决绝离去,他也在偷偷看着的……那天好大好大的雨,娘受伤了,爹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
然后爷爷外公一起把娘抬进房里,他听见娘呼号了一整夜,第二天,大家都说他有了一个妹妹。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妹妹。如果不是这个妹妹,爹怎么会走?他总是在找机会欺负她,反正她还那么小,全身都紧紧裹在襁褓里,不会还手。可是他却看到娘抱着妹妹哭,每天便是哭,他心想不好,原来娘这么疼妹妹,只好停手了。可是他停手以后,娘亲却还是哭……
直到有一天,外公气冲冲地闯进来,把娘亲、妹妹和竹烟姐姐都接上了马车去。外公还想拉他走,却见爷爷站出来。爷爷牵着他的手说,这是陈家的长孙,怎么可能跟你回楚家。外公气极地怒哼,扭头便走。娘一下子慌了,挣扎着要从马车上下来,却冷不防摔了一跤,痛晕过去。他大喊大叫,却甩不脱爷爷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马车驶走……
段平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安慰孩子这方面竟然天赋异禀。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紧闭眼睛,伸手去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刚才还在哭天抹泪地喊着冤的小屁孩突然便不哭了。
陈家筠抬起一双汪汪泪眼,“过去几个月,娘亲常会拜托竹烟姐姐来看我,还会给我送礼物,你呢,你这次有没有礼物给我?”
段平凉往怀中掏了掏,只有三样:红信笺,梅花簪,和他的竹骨扇。这三样东西怎么可能送人?更别提是送给小牛鼻子的儿子小小牛鼻子。似乎是这一瞬间他才想起面前的小孩是他最讨厌的男人的儿子,顿时放下了抚摸他的手。
“好吧。看你这么穷,肯定没有礼物。”陈家筠嘟起嘴。
段平凉嬉笑,“激将法没有用。”
陈家筠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好吧。”他跳下了高凳,一摇一摆地走到了床边,趴在地上,卯足了劲、满脸通红地从床底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段平凉看得有趣,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要给娘的礼物。”陈家筠人小鬼大地道。
段平凉看那匣子外观精美,比首饰盒略大些,倒也猜不出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心念一转,“你要我帮忙带给你娘?”
陈家筠立刻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大叔好不好嘛求您啦……”
段平凉嘴角抽动,“你叫我什么?”
雨丝如愁丝,斜斜飞进窗里来。竹烟放下药碗便去关窗,又闻见身后床榻上的人低低的咳嗽。
“小姐,”竹烟心下黯然,走回来扶起楚弦的身子给她一勺勺喂药,“要不,我再找个下人,去给小少爷传信儿——”
“切莫这样做。”楚弦容颜惨淡,一整条性命似都悬在那一勺药上,双眸低垂无光,“现在老爷少爷都不在家,你如此做,万一落进旁人眼里,会招来多少口舌?”缓缓叹息一声,“如今好在江湖中人都还不知我回家另住之事,这于我相思门固是没有颜面,于他陈家也不太光彩。”
竹烟抿了抿唇,忽将药丸狠狠放在桌上,急声道:“小姐你怎地直到现在还念着为姑爷好,他当初是怎样一去不回头——”
楚弦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直咳得秀颜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竹烟自知失言,讷讷地不敢再说,这时管家忽然在外间唤了一声:“小姐,江湖盟发来通传信件。”
竹烟跺了跺脚,忙出门去将那公告武林的信件取了来。楚弦咳嗽方歇,十分虚弱地道:“念来听听。”
竹烟便拆开那信,默读了一番,脸色已煞白。
楚弦微微蹙眉,“写了什么?”
竹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信,咬着嘴唇,终是颤声读了出来——
“兹会武林道上:白云宫第十五代俗家弟子陈子逝,背家欺师,停妻另娶,有辱道门,自此逐出白云宫门户。今后陈子逝所为一切,与白云宫全不相干。”
停妻另娶?
窗外静听的人,嘴角微微勾起冷冷的弧度。
雨丝仍在飘飞,段平凉墨黑的长发一缕缕贴在英俊而冷漠的面庞,目光深沉,右手已紧握成拳。
他将匣子放置在窗边不致被淋湿的角落,便将长发向后一甩,转身离去。
他知道去哪里寻阿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