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幽冥中,她似乎听见有人说话。
“二十年前,天下浩劫,时拜大司马大将军的风渊大侠领二十万兵,与扶刀会之主云晞的十万大军,在秋风原展开最后激战。而北方高戎国亦与云晞结成同盟,十万大军正驰援而来,情势危急。当时情状道长亲历,想必所知比段某更加详尽。”
“不错……”一声轻轻叹息,“我朝军队征伐日久,人数虽众,却已是疲兵,更何况还有高戎军虎伺在后。然而当时不知为何,高戎军统领舒宾却迟迟按兵不动,似乎仍在犹豫观望。而云晞此时,却离开了自己的大营——”苍冥子忽然止住了话头。
那一夜战火纷飞,已是非胜既负的最后关头。云晞并不是没有胜利的希望,但是他却突然消失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风大侠的夫人,那个传闻中倾国倾城的沈碧蘅。而第二天一早,风夫人却完好无损地、与风大侠并肩归来……
这种秘事,他如何能说出口?便只道:“那天夜里,风大侠觑得机会,带领麾下将士拼死一搏,将云晞军队几乎全歼,我方也是损失大半,惨胜如败,但云晞本人却不知去向。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后来大军收拾战场、准备班师时,竟突然有人撞上了深埋的炸药。”
血肉横飞之间,云晞再度出现,形单影只,月白的袍子上沾了几星血迹,长长的睫毛垂下,微微如有几分落寞。他出现在残剩的数万敌军之前,对风渊说:“这秋风原方圆十里,我埋了十万斤炸药。早与你说过,我们会同归于尽,不由得你不信。”说罢他还笑了,嘴角微勾,邪佞却又飘逸。风渊欲擒住他,与他展开激斗,他身形却如孤魂野鬼,飘忽来去,风渊竟不能近他的身。
终于,风渊停手,站定,看着他,淡淡道:“你已活不过三天。”
云晞笑了,眼里浮冰坠星,璀璨动人,像个欢喜的小孩子,“所以才要拖你们一起死。”
“你如放过这些无辜将士,”风渊冷冷道,“我夫妇二人,任你处置。”
夫妇二人。云晞的眼突然抬起,刹那间精光大盛,又刹那间熄灭下去。
“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云晞负袖在后,那神态浑不似已然一无所有的败军之将,反而悠然如清风。
风渊缓缓摩挲着手中莹澈如玉的雪涯剑,“你说。”
“你的这么多手下人都看着,这可得是个死誓。”云晞笑意愈深。
风渊不接话。
“你我今日不妨订下一个死斗之约,如何?”云晞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向了风渊后方、面色惨白的风夫人,“待我寻医治好身上的伤,待碧蘅顺利生产,我来约你,你可不许反悔。否则,”他轻轻一笑,那风华竟颠倒众生,“只有我知道那十万斤炸药的引线——”
“好。”
没有激动,也没有震惊。风渊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目光冷彻如冰。
云晞却一怔。看着对方英挺刚直的模样,清澈的眼眸中忽然升腾起没来由的恼怒,脚步随而踉跄了几下,立刻有几名军士左右钳制住他。风渊抬了抬下颌,冷淡地示意道:“他们会带你下山,你离开此处五十里远,他们才能回来复命。”
说完,风渊似乎有一些疲倦,闭了闭眼,转过身去。碧蘅上前挽着他与他同行,那神色渐渐安然,似乎并不觉得方才的约定有何不妥。
黑衣如剑,红衣如火,这才是一对璧人,永远不能为外人外物所扰……
他们在说什么?
她努力集中精神,外界的声音却总是嗡嗡然模糊震荡在脑海里,怎么也听不分明。这许多许多嘈杂声中,她唯独听见了她父母的名字,早已失落在这平静江湖中的两个名字……
心口不断作痛,眼前混光一片,父亲玄黑的背影终于一步步远了,在那红梅绽放的雪谷之底,渐渐化作了迷蒙雪色中一点墨痕。而母亲,刚刚生下了她而筋疲力竭的母亲还在睡梦之中,父亲走之前,还特意为她和母亲掖了掖被角……
娘,醒醒!不要再睡了,爹爹走了!她似乎忘了自己只是个刚刚落地的婴孩,拼命地摇晃着母亲的肩膀,大声地哭喊了出来——
“娘,娘——!”
段平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抢占了风离雪枕边的位置坐下,“醒了?”语调极尽所能放得温柔,一双桃花眼里全是忧急。
风离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好像花了许久才认出来他是谁,终于喃喃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段平凉伸手碰碰她额头,还好,虽然汗水涔涔,好歹没有发热。见她没有大碍,他忍不住便是白眼一翻,“你傻了?待你养好身子,我们就去东海。”
东海?噢,对,东海。父亲去了东海与云晞决斗,茫茫江湖,无人知晓。无人知晓的开端,和无人知晓的结局……
不论如何,父亲虽从未归来,但也从未有人发现他的遗体,不是么?
说不定……他还活着……
这样一个念头,竟令她一个激灵,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几乎是痉挛地抓住了段平凉的手臂,“我要去,现在就去!”
“哐啷”。
两人俱向门口望去。
陈子逝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脚下是打翻的药碗,犹在骨碌碌旋转。墨黑的药汁洒了满地,苦味顿时弥漫四散,几乎能逼出人的泪水。
苍冥子于他身后赶来,看了看这情状,忙取来抹布擦地。长辈如此,陈子逝竟不闻不觉,仍是怔怔地看着风离雪,仿佛想就此看穿了她,那眼神空茫而抑郁——她从来不能理解的空茫,和她从来不能理解的抑郁。
却是段平凉最先反应过来,“道长怎么能做这些粗活,我来我来!”拿过苍冥子手中抹布二话不说地将地擦了,然后将抹布甩在了桌上。
苍冥子缓缓直起身来,看看这气氛凝重的两个男人和呆愣的风离雪,缓缓道:“还是待礼成之后,再由陈公子带阿雪去吧。”
“礼成?”风离雪喃喃,头痛欲裂,令她不自主便全身蜷缩起来,双手抱膝,冰冷的脸颊贴在膝盖上。对呢,她和陈哥哥,还未行完拜堂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陈子逝,而又丧气地发现他的目光依旧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哀伤,只能呆呆地道:“说的也是。”
这话一出,段平凉简直要吐血。
病了的阿雪,为什么和她正常时候完全不一样?
这么惹人怜爱,又这么拒人千里,还傻愣愣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到底想怎样?
且不说他之前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回来重新寻她,他如今也是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找出这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打断她的亲事带她走,她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就拒绝了?礼成?他不能看着他们礼成,小牛鼻子会害了她的,他知道——
右手探进怀中,已经触摸到了梅花簪那裹着包布的尖利一端。
“你随段公子去吧。”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却是陈子逝,忽然开口。
段平凉的手便抖了一抖。
“我……”陈子逝似乎思量了半晌,目光微沉,嗓音已哑,“我终究留不住你。”
风离雪的病情尚不稳定,暂定明日出发。
此夜,陈子逝请段平凉喝酒。
断崖多悲风,崖下高树随风哗哗作响,崖上人衣发翩翩,一轮圆月垂在天边,光华清冽。
一只白玉酒壶,两只碧玉酒盏,想必是苍冥子私家珍藏。
段平凉摸了摸鼻子,走到崖边盘腿坐下,眼睛望着前方,手则毫不客气地伸向一侧的酒盏,举起来闻了一闻,“‘凡人醉’,好酒。”
陈子逝淡淡一笑,亦举杯,“段公子好眼力。”
段平凉也不待干杯便一饮而尽,喝完便将酒盏放下了,“说吧,什么事?”回身望着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对立敌意。
还有……还有一丝深深的厌恶,他却掩饰了起来。
陈子逝自然看得懂他的敌意,执着酒盏微微笑了,月光掩映,他的侧脸清寒如玉,“我知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偏见,你总以为,我在跟你抢阿雪,是不是?”
段平凉一怔。虽然他自己也很直率,但他没想到对方比他更直率。“是。”他只能直率地回答,“你还总是能抢赢,这点我佩服。”
陈子逝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酒盏,玉色随水色流转,澄澈如梦幻,“我只是希望她幸福。”
段平凉一声嗤笑,“凭你?”
陈子逝的眸光黯了一黯,“你以为我执意与你争,其实并非如此。你若能让阿雪开心,我便让她跟你走,我不会多言。过去我想你风流之名素著,总担心……你接近她是图谋不轨,如今看你真心,我自然不会拦你。我这心思,其实也不过就如……就如阿雪的长辈一般。”
“阿雪的长辈?长辈会娶她为妻?”段平凉冷静地指出。
陈子逝将脸埋在掌中,话音带得闷闷的:“她一直很依赖我,你知道——我生怕她在外间颠沛流离地受苦——”
“你知道她喜欢你喜欢到什么地步吗?”段平凉忽然道,“喜欢到,即使你并不爱她,她也愿意嫁给你。”
陈子逝全身一震,“我并不是不爱她——”
“你知道吗,你如果再多爱她一点点,我就输了。”段平凉站起身来,目光苍茫地落在对方萧瑟的背影,将欲举步离去的刹那,陈子逝再度开口:“我为她抛妻弃子,不是假的。”
段平凉停下了步子。
“我之一生,所做的一切事情,要么便是出于师命父命,要么便是为了风夫人的嘱托。”陈子逝亦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淡淡的目光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激动,那样幽静地看着段平凉,“我之一生,从来不曾为自己活过。”
“只有在与阿雪成亲的时候……我曾感到过,短暂的、虚幻的快乐。”他的话音杳渺如叹息,“虽然不是真的……但,于我这寡淡的人而言,业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