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史记·刺客列传》
黑暗。也许黑暗就是死亡的颜色。我在黑暗中行动,把死亡推向别人。
我静静地伏在房梁上,盯着廊下飘过来又移过去的灯火,从那些人行走的轨迹来判断这里的格局。我会在无人时不动生息地移动,把夜影穿在身上,把寂静含在嘴里。我老了,肉身有些疲惫,但手脚依然矫捷——行动若慢一分,死亡就近一寸。
有些东西消失过,却会在浮影中重现。
在屋外,我看到了千里马——太子曾掏马肝赠我的那匹,它仍活着,它仍是太子的坐骑。
在屋内,我看到了琴姬——太子曾剁玉手赠我的那位,她双手俱在,她仍为太子奏琴。
在廊中,刚刚过去的,托着一盏灯走去服侍太子的,是太子曾赏赐我的美人——燕姬,太子说她怀了我的骨肉,但我没看出她哪里像个妊娠过的妇人。
太子允诺我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允诺太子的一切,也并不全真。假的曾经那么真,真的如今这么假。
我躲在梁上,阴,湿,寒,冷。有那么片刻,我想起我曾经蹲过的牢房。
有些东西仿佛消失了,但它依然还留在那儿。
三晋崛起后,曾经富庶的卫国沦为魏国的属国。为了在乱世夹缝中求存,卫人不得不积极渗透到周边列强的朝廷与市井之中,想方设法地去影响大国的决策,用微隐而秘密的手段谋求本国利益——最常见的,是卫人以本国羸弱的理由入仕魏国。魏之于卫,似主,实敌。
卫成侯元年,秦孝公元年,一个名叫公孙鞅的卫宗室支庶子弟,离开了不能重用他的魏国,挟着李悝的《法经》,西行入秦。两年后,秦孝公在公孙鞅的辅佐下,颁布了第一次变法令。与后来诈魏弱魏的卫大夫如耳不同,公孙鞅打算借秦攻魏,他曾说:“秦之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在他效命于孝公的二十四年里,秦兵屡次犯魏。秦孝公十年,公孙鞅被封为大良造,他率秦兵围攻当时的魏都安邑,降之。此役后两年,公孙鞅发动第二轮变法,并将秦都从雍迁至咸阳。秦孝公二十一年,魏将庞涓为齐军所杀。次年,公孙鞅帅五万兵伐魏,虏魏公子卯,迫使魏国迁都至大梁。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孙鞅获封秦取自魏的於、商等十五邑七百里地,号为商君。
在卫鞅被秦国封为商君之前,卫公却被魏国贬为了卫侯。卫鞅是否已忘记了他挟秦制魏、曲道兴卫的初衷?他是否预备自立于商於之地,独霸一方,成一国之君?如若卫鞅舍弃了卫人,卫人也将舍弃卫鞅。秦人惧他,魏人恨他。秦孝公在位二十四年而薨,太子驷即位,以谋反之罪令公孙贾征卫鞅。卫鞅亡走入魏遭拒,谋起兵攻秦,兵败,五牛分尸而死,秦夷其族。卫鞅立法治秦,秦国虽治,然秦人皆言商君之法,莫言秦国之法,其盗国之谋昭矣。自此,秦人对于卫人及别国来者,多怀戒心。
我确实有点老了,憋尿虽还憋得住,两肾却疼得要命。尿这东西,腥臊熏臭。我坐大牢的时候,倒是不用憋尿,但童子尿就撒在睡榻旁一角,那味道真比巨鼾还让人难以入眠,无法入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商君并不是唯一一个掌控过秦国的卫人。
“谁谓河广?曾不动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卫元君四年,秦庄襄王元年,吕不韦相秦。那时的卫主,早已由侯沦落为君,被魏国蚕食得只剩下濮阳可以居身。
“你知道你所唱的宋,在哪里么?”那个人隐在监笼外的阴影里,问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家乡的歌。”那时我虚弱得连喘气都费劲,我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被关进秦国的牢狱,我只记得我在那黑暗的牢舍内住了很久很久。
“你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那影中人就是吕不韦,世人皆道他为韩人,然其实为卫人,韩人之说乃用以掩人耳目,使秦人勿忆起商君压主之旧故。“卫在河之北,宋在河之南。曾经,身在卫土的宋人思念故乡,作了这首《河广》,正如今日之你思念故乡,唱了这首《河广》。囚人,你姓甚名谁?多大年纪?”
“我乃卫人庆和,齐国大夫庆封之后,今年,十四岁。”那时,我还什么都不会,但吕相国说孔丘十五志学,我十四岁开始学文弄剑亦仍不晚。
秦庄襄王子楚即位,大赦罪人——秦国狱中大量的卫人被释放,其中包括我和高渐离。大部分获释卫人成了吕相国手下一群隐秘的徒众,被派往七雄诸国,更名改姓,伪饰身份,在必要的时候,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执行吕相国安排的任务。
卫元君六年,秦庄襄王三年,魏公子无忌率五国兵击败秦将蒙骜,解三晋之危。是年五月,庄襄王卒,子政立。
卫元君九年,秦王政三年,我阴奉吕不韦之命,归卫佐卫元君,同时,通过元君这个魏婿来结交魏国的权贵豪勇。
卫元君十年,秦王政四年,魏信陵君无忌死。次年,秦拔魏酸棗二十城,初置东郡。
没人认为信陵君之死与我出仕卫国间有任何关联,即便我坦诚相告,也无人肯信。如此这般,我既满意,又得意。就让全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因纵情于酒色而病故的吧。
咳,这泡尿我是真憋不住了。千里马,对不住,我得尿在你马舍里了,你这儿的味道比我的尿更冲鼻,尿这里很合适。千里马,太子允诺我说要掏你的肝给我吃,所以记住,你的肝,是欠我的,我有权把它挖出来。可是千里马呀千里马,我不忍心就这么杀死你,也不想让你疼得嘶鸣,惊醒了那些正睡觉的人。我不杀你,让你欠我。记住,千里马,你的命是欠我的,等我拿到了太子的人头,你可得负责让我好好骑。
卫元君十二年,秦王政六年,秦攻下魏的朝歌,也攻下了卫的濮阳。在吕相国的权控下,秦没有灭卫国、绝卫嗣,而是将卫君迁徙到了野王,给我们这些卫人留下了故国的星火。
卫元君十五年,秦王政九年,在长信侯嫪毐叛乱前,在长安君成蟜被诛后,我接到了新的指示,命我离开卫元君的身边,北赴燕国,寻找一个消失了的人,并带回他的脑袋。
“庆和,等你到了燕国,要改名为荆轲。那里有位叫田光的名士,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你去找他,通过他,再找樊於期。”
“为什么一定要杀樊於期?”
“你本不该问,我本不该答,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事。”
那是什么事?传话人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如今,樊於期已死,我仍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了。
“记住,庆和,从今天起,你叫荆轲。不必要时不必现身,长隐于燕市。我们首选由燕太子的太傅鞠武以计杀樊,当他的智谋失败时,你再动刀子。”
我至燕地不满三年,吕不韦饮鸩而死,卫人在秦国的势力也一夕云散。我本不必再执行已逝者的指令了,但我还是费了十年的功夫来割掉樊於期的头。
不然呢?如此地活在如此的世间,除了试着信守一个承诺,何事还能给我带来一分乐趣?
有些东西似乎永不磨灭,其实早已只剩一具空壳。
曾经,我是卫人。现在,我自由了。
跨过脚下一具具青白冰冷的尸体,我走进了太子丹的藏身之舍。
“你来了?”
“我来了。”
宋意方才已被我一剑穿脑而杀,和十余名中毒而死的壮士一起躺在我走过的路上。太子身边不再有强人可御我手中之刃。
“你是本应已死去的人。你来干什么?”
“你父王赏我千金,叫我带你的头给他。”
黑夜给了我黑色心,我用它盛满鲜红的血。
“鲁句践,陪你的棋友,再玩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