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轲,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史记·刺客列传》
君子一诺,言出必信。
我答应过秦舞阳要回来,结果我就真的回来了。
一年前,秦舞阳刺杀秦王未成,他和狗屠被斩为肉糜——没人认得出他不是他,更没人再认得出他不是我。
我来得有点晚,但我没有来晚。
在草丛中,在古树后,在水对岸,在阴影下。宋意看不到我。
他呆呆傻傻地散着步,沿河边来来回回巡逻,拖着他的断臂。他们每两个时辰倒一次班,他,和太子丹手下的二十来个壮士们。不,已远不足二十个了,秦君拔蓟时,他们为保太子活命,折损过半。
我回到了我来到过的地方——上次离开时,我带走了樊於期的首级。
宋意摇摇晃晃地转悠了一会儿,靠着一块大石坐下了。他的目光停滞在潺潺水流上,就那么看着时光流逝,就那么看着生命流失。他的脸还是那般青白,阴沉的颜色如今愈发忧郁。当他听到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他是庆幸自己没去,还是惊恐秦将伐燕呢?眼看燕王逃去了辽东,过鸭绿江,钻进平壤城,那太子独自带着几名残兵,在这里又能藏得了多久呢?这几天的伙食,就已经开始紧张了吧,今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隐在对岸树影下,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消弭了气息。我的双眼越过草与水,看他发呆,看他打嗝,看他挠屁股,看他拍蚊子,看他揪胡须,看他伸懒腰,看他拖着断手无精打采地走远,看另一个比他更愚蠢更不堪一击的家伙走到他站过的位置,像他一样不用心地东张西望后,靠在那块大石旁发呆。
我睁着眼,将眼前的一切拉进眼,而脑中思绪却抽扯着一条又一条回忆的线,我清醒地埋伏着,却又好像睡着了,好像做着梦。
“我已经按你们的要求,都做了。太子不日就会尊你为上卿。”田光爬跪在我和高渐离的脚前,神情紧张,额上沾满汗珠。
我看一眼高渐离,他点头。田光没有撒谎。“很好,高渐离,为我们击筑一曲。”
“何必奏乐?这,当务之急……快,告诉我……我只想知道我儿子他有没有事。”田光的眼光里写满了求饶,他看着我,那么急切,那么忘我。
“田先生,你儿子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怎么能不操心?他那么需要人照顾。”
“是你照顾他,还是他照顾你呀?没人知道他是你儿子。他们只道他是你的打手——你养的,一个为你杀狗,也为你杀人的,傻子。”
“你不要说他是傻子,”他想发怒却忍住了,在我们面前,他尽量还是要装得可怜一些,“他是我的亲儿子。你们答应过我的呀,只要我把你力荐给太子,你们就放了我儿子。”
高渐离边拧琴钮边插话道:“我们说的是‘不杀’,而不是‘放了’。”
“没错,”我说,“我们若是放了他,谁还能照顾他呀?”
“这……狗屠!”田光有些急了,嘶声大喊,“狗屠!快来救你家田先生!”
“别喊了,吵,”我摇头,“唉,这声音太刺耳了。放心吧,我们会帮你教育儿子的,我们的人正带他在城东打狗呢。不行不行,太难听了。高渐离,击筑!”
高渐离双手紧捏住血筑的一头,从下抡上去,划一道圆弧,再从上落下来,琴光如剑芒。“咣”的一响,五音齐鸣。“嘭”的一声,汩汩鲜血冒出田光额顶顺着筑弦流遍琴身。他死得如此优雅,没发出半声惨叫,那久久保持的伏拜之姿,似含有对雅乐的无限敬仰之情。
在我被田光引荐给太子丹后的那天下午,高渐离拎血筑砸穿了田光的头,琴声悦耳。
我以杀人为生,但我生来不是为了杀人——我并不爱杀人,事实上我尽量避免杀人。
我在榆次跟盖聂耍剑的时候,我曾很想杀了他,但我忍住了。他这个人,既无知又自大,给论剑定下那么多规矩,搞得所学无用,剑招净是花架子,剑术成了耍把式。让他见识见识真正杀人的剑法,他反而因妒生怒,一双冒火的红眼恨不得迸出来刺我,说我不守剑家的规矩。跟他这种人一直玩下去,脾气再好的人也难收住,我在榆次多住一日,就多一分可能会杀了他。我只能走。
真正的刺客,要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最起码得做到两条:一,没人知道你是谁;二,没人知道你杀了谁。
天色渐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