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记·刺客列传》
死亡追赶着我,脚步又近了些。
是啊,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死亡紧追你,片刻不放松,愈行愈近。你知道,但你不敢回头,不愿看它。
泾水汇入渭水,流向我的身后。一度泾渭分明,而后混融为一。大河吞灭小河,小河岔离大河。大大小小,死死生生,时分时合,时涝时涸。
沿着渭水逆流向西,再用不了几日,我们就该抵达咸阳了。
我脑中不时响起高渐离在一个多月前为我唱的那首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太不吉利了!“不复还”什么“不复还”?我行前已向太子夸下海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
月余前,易水边,太子丹和他那几个亲信全部白衣白冠,捶胸恸哭,哭得嚎天抢地,哭得泪涕沾衣。至于吗?又不是让你们去死,我自己都没……唉,你们这是想让我死得心安,为我提前办了一场丧礼。这水边丧礼办的,虽说宾客不多吧,程序倒还齐全,排场也算不小——我看到你们如此尽心,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太子洒了三杯酒,一杯祭燕祖,一杯祭路神,最后一杯嘛,我猜大概是提前祭奠我未来的亡魂吧。秦舞阳冷面看众人表演,嘴角竟浮出些许笑意。他也要死,但他真不怕么?如果他真不怕,那他就快要不是人了。夏扶的反应就正常得多——抓住最后的机会,大吃大喝,大哭大笑,大疯大闹。夏扶是我们的车夫,也是我们的帮手——确切点说,是秦舞阳的帮手。宋意左手捂住右臂断手处,激动万分地嚎哭着,不知他是嫌自己不能去死呢,还是庆幸自己不用去死了。咳,早死晚死,迟早要死。你看我,我就很配合,我陪着太子进行各种仪式,陪着高渐离引吭高歌,陪着大家说笑悲哭,多么应景的我,一点不扫众人雅兴。
“真的要带他么?”
“轲待其久矣,已为其治行。他是一定要带的。”
“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做的狗肉,可为轲壮胆。”我指点哈喇子糊满脖子的狗屠说。
“哼,”秦舞阳在一旁插话,“你胆子还真大呀。”
“莫要无礼。”太子对我躬身行礼——他行礼,可是大礼。“荆卿,燕国安危,天下兴亡,如今全系于你一身啦。”
“太子过誉了。荆轲何德何能,一人怎能堪此大任?若无舞阳与夏扶助轲,事定难成。”
太子开始抹泪。秦舞阳昂首傲立,那表情是在对我说:幸亏还有他。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现在不能多想——想得越多,心里越发毛。人心,多么虚伪,多么残忍,多么愚笨,多么贪妄。
我在心里无声地长吁短叹着,伸手扶住打包完毕的夏扶尸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沉入渭水。他起起伏伏,顺水漂没,消失在水面,即使晨雾散去,也不能看见了。我张望四周,确定无人目击,在水中涮净双手,隐在清晨的雾色中,慢慢摸回了我们投宿的民居。
“快起来,荆轲。”
“真早啊,舞阳贤弟,”我揉揉双眼,打个哈欠,“这么早就要赶路吗?”
“不早了,你看这太阳。”
我一睁眼,剑尖指着我的鼻子。“这……”
“夏扶哪儿去了?”
“夏扶,夏扶?夏扶没在么?”我面带疑色,语露不解。
“哼。”秦舞阳虽还用剑指着我,心中怀疑却去了一半。“老实点。老实说。”
“我,你这,我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夏扶怎么了?”
这时候,我旁边躺着的狗屠被吵醒了,一看秦舞阳用剑指着我,呜哩哇啦地蹿起来,用他有力的臂膀去撞秦舞阳,嘴里口齿不清地怒问:“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秦舞阳十分讨厌狗屠,烦他——既不愿与他有一点言语上的交流,也不愿与他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秦舞阳避开他的一撞,同时也收起了剑,转头给我一个眼色,让我管管那肥壮的疯童。
“狗屠!”我严声厉色道,“过来!不许胡闹!”
他面带委屈地走回来,撒娇撒气地嗯嗯着撒手撒脚地坐下。
“你一会儿给我们做午饭,听见没?今天多炖点儿狗肉,大家好好吃。”我的语气逐渐趋向温和。他撇着嘴听,不说话,但也算答应了。
“只剩三个人了,还要多炖点儿?”秦舞阳问我,话音冰凉。
“唉,快到咸阳了,肉留下也没用,赶快吃完,不浪费。”
秦舞阳不语,仿佛没听到我说话似的,四处察望着,缓步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定睛在我身上。他先是与我四目对视,直瞪得我东瞅西看,而后将目光慢慢移到了我身后手捂着的地方——我收肘顶了顶后面的东西,伸手把它朝里轻轻推了推。秦舞阳喜然一笑,那表情好似立了什么军功一般。
“荆轲。”他笑着说——他对我这么样笑,少见,难得。
“嗯?”我鼻音惊颤。
“呵呵,”他看一眼搅着鼻涕发呆的狗屠,“荆轲,咱俩出去说。”
我盖好我藏的东西,安定狗屠道:“乖,在这儿等我啊,别乱跑。”
阳光有些刺眼,清风和煦,渭水波光粼粼,流水声悦耳动听。
“我再问你一遍,夏扶哪儿去了?”
“夏扶?他不是和你同住一屋么,舞阳贤弟,你何以问我?”
“昨晚他屋外守夜,今早他并未归来。”
“嚄?我昨夜睡得很香,实在不知道他的去向。”
秦舞阳面带讪笑,他转身背对我,环视天地,欣赏起此地的风光来。我们一过函谷关,风景越发秀美。关中平原,千里沃野,眼见如此美景,任谁也不会急于赴死的。他刚才已看到了我偷藏在身后的行囊,他问我:“荆轲,你想逃?”
我膝盖弯一软,直接给秦舞阳行了个跪拜大礼。“秦兄,荆轲贪生怕死,只求您仁者爱人,饶我一命!”
“呵呵,”他并未抽剑,而是双手叉腰挺着肚子立成一个“大”字,俯眼藐蔑地睨着我,“夏扶已经逃了,你知道,你看见了,对吧?”
“我昨晚出来撒尿,不小心看见夏扶掩着夜色匆忙逃去了,似乎,是往南,沿灞水向白鹿原上奔。”
“哼。我早该料到的,他这人脸红得过分,一看就是个贪财好色之徒,怎能担当得了刺秦重任!你看他走了,你便也想走?”
“我夜见夏扶奔走,心头便萌生退意。”我双肘一曲,恨不得把头埋进碎石堆里。“秦兄!荆轲无才!刺杀秦王之事交在我手中,是万万难以成功的!”
他左脚向前迈出半步,右脚抬起猛蹬在我肩头,将我一脚踢翻。“你他妈你自己也知道啊!你知道你还在太子面前装什么装!现在我们马上就到咸阳了,你现在说你刺不了!晚了!你刺不了也得给我刺!”
我失魂失声涌泪大哭,被踢倒了就再爬起来,爬起来后又被踢倒,那就爬起来,爬起来了就爬在他面前,在他脚边五体投地。光这么求饶有什么用?秦舞阳这人几乎没有恻隐之心。我得用道理说服他:“秦兄,夏扶已逃,我又无能,如今只剩下你一人可以去刺杀秦王了!你逼我去是要坏大事,难道你愿辜负太子不成?”
“辜负太子的是你,不是我。”
“是,我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匹夫愣充壮士,食客硬装刺客,为了吃肉喝酒玩女人,在太子面前说出那许多大话,牛吹大了,闹得现在收拢不住。可是,秦兄,如今事仍未败,凭你的本事,殿上献首,图穷匕见,依嬴政之智勇,他决然要死在你秦舞阳刃下的!”
他听着我的话,眉宇渐渐紧缩。
我接着说:“舞阳,从今天起,你便是荆轲。在秦王殿上,你须以荆轲之名上殿刺杀嬴政。”
“放屁!”他的脚又想抬起来,抖了一下,又放下了,“我秦舞阳杀嬴政,凭什么成就你的美名?”
“秦兄,你听我说,咱们过易水一路走来,途经秦国多少关隘哨所!强秦交通便利,信报通畅,虽说咱这燕国使团总共只有四个人,但正使荆轲与副使秦舞阳的名字,到得今日,恐怕秦土内各个郡县的长官没有谁还不知道了。秦兄,你乃燕将秦开之孙,十三岁杀人于燕市,勇名冠于天下,秦王不会不知你。秦王若知你,定然惧你疑你,必不允你上前,距你于百步之外,你纵有杀王之勇,百步之外也难伤嬴政之一毛啊!而我荆轲,天下人皆知我无勇无谋——辅佐过卫国的昏君,佐得他差点亡国;向盖聂习剑而未成,与鲁句践争道而亡走;平生所好者唯酒色也,平日所结交者筑朋狗友也。你必得冒顶我庸徒俗子之名,才可近秦王之身,谋刺功业方可成矣。”
他闭目听我说完,舌在口中蠕动了一会儿,问:“我顶替你,谁顶替我?”
“狗屠啊。”
“他!他?你说让那个傻子当我?岂不给我留下万世的污名?不可以!”
“正使、副使,缺一不可,缺一则嬴政必疑之,疑之则不能刺。”
“让那傻子充当副使,事定败露。我秦舞阳乃将门虎子,而那傻子的举止……咳,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上殿后的表现只会比平常更像傻子,我如何能教人信服他就是我!”
看到他慢慢走进我的安排,我也懒得流泪了,展颜一笑,道:“舞阳,你见过秦王么?你如何认得谁是秦王?”
“没见过。我听说他狼顾、豺声、蜂准、鸡胸,未可尽信。待到大殿之中,居于王位宝座之上的,着王服、戴王冠者就是秦王。若在宫庙之外,不穿王服,不行王礼,嬴政哪怕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他。”
“你不认得他,他更不认得你。着正使服者为荆轲,着副使服者为秦舞阳——你报谁是秦舞阳,谁就是秦舞阳。”
“可是……那个宰狗剥皮的傻子,他……他心智若童,一见众兵执戈、卫士持剑,要是在殿上吓哭了怎么办?”
“狗屠,他的好处就在于傻。他会哭,但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都不知道他去那儿要干啥。他傻,才不会坏事。他哭,好办,你带头笑话他,你就说:‘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他被吓哭了,你就说他是被吓哭的,实话好说。”
“要是宋意在就好了。”他口上这么说,心里却已接受了狗屠,或者说,接受了我对他们俩的安排。他牙关一紧,以迅雷之速拔出佩剑——这样的时刻,他苦等很久了,从太子迁我入住上舍开始,熬过了他冒寒听窗的那些夜晚,忍过了他为我端持金盘的那个下午,走过了千百里路,等过了今日朝阳出东山升到当空的两个时辰。他要杀我,因为他觉得没什么理由可以不杀我了。
“等等!秦兄,剑下留我!”
“我留你何用?”他的剑准备刺向我声音颤抖的喉咙,“从今往后,我就是你。”
我侧头一躲,大喊:“可我能让全天下人知道你不是我!”
剑没有收起,但剑停下了。
“你不是我。不论你杀没杀死嬴政,”我吞咽唾沫,“你都壮士一去不复还了。让我活下去,我会努力活下去,遍告天下,刺秦王者并非荆轲,而那个流口水的傻子也不是秦舞阳。”
剑已停下了,但仍未收起。
我磕绊着摸索着从碎石滩上爬起来,躲开他右手中斜停在空中的剑,深鞠一躬,“谢壮士不杀之恩。我这就去向狗屠嘱咐几句,教他好好听你的话,乖乖跟你走。给他交待完,我立刻取道楚、齐以归燕。后会有期吧,下辈子再见。荆轲告辞了。”我恭拳告辞,转身就跑。
“荆轲,”他终于开口,“天下人知不知道,我不在乎。让太子一人知道,足矣。”
“荆轲答应你,一定回燕见太子。君子一诺,言出必信。”我边跑边回头,看到他并没有追上来。
他定立水边。我拔腿小跑。
死亡追上我,她轻轻拉住我的手。我拎起她的手,把它交给别人,暂时躲过了她的吻。可她并没有就此离开,她不会舍弃任何人。
杨子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
风煦煦兮渭水暖,我不是壮士兮我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