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史记·刺客列传》
我们三人乘于车中。车上太挤。车外一片昏黑。
天刚明时我们出发,日落西山我们仍未抵达。一路颠簸,我们不止饿了,还胃泛酸水,胸腹痉痛。
我皱着眉头,闭着眼,一副难受而疲惫的表情,靠在厢壁上闷声打鼾。夏扶和宋意都以为我睡着了。
“连呼噜都打得这么难听。没看出这荆轲有什么本事,”宋意小声对夏扶说,“太子却如此重用他。”
“嘘,”夏扶怕吵醒了我,“田光先生刎颈相荐。呵,用一条贤豪的人命换来他这么个门客。太子大概也不太清楚他的本事,但太子信任田光。”
“田光又他妈是什么人?和太子很熟吗?”
“太子压根就不认识田光。他是太子的太傅鞠武推荐的一位老先生,说是智勇双全,介绍给太子共谋国事的。”
“智勇双全?共谋国事?谋什么国事?智就智得想自杀,勇就勇得敢自杀,自己一死了之,把谋国事的担子撂给这位缺智乏勇的荆轲?”
“嘘,大家这不都互相推脱嘛。太傅鞠武干脆彻底隐逸了。哼,还太傅呢,太子的死活他如今完全不顾了。”
“咱们这叫一个倒霉啊。”
我快断气似的打了一个憋鼾,吧咂吧咂嘴,似睡非醒哼哼嗯嗯地翻了个身。他们俩闭上了嘴。
车停了。秦舞阳掀开车帐。“到了。”
此地空气潮湿而微寒,山中隐着庄院样的一片房舍,东依林,西临水,北靠山,南通一条幽径。这里是太子的别馆,他藏匿樊於期、训练手下那二十几个壮士的地方。燕王喜在位已二十八年,太子丹等不及登大殿,他为自己在这密林中修了个寒碜的王庭。这地方的所在,我们四人中,只有秦舞阳知道。
“荆轲。”
“啊,舞阳贤弟。”
“太子说你有办法让樊於期自献人头,不用我们动刀子。”
“不用刀剑,君子只费口舌之功便能取人首级。你看,我身上就没带兵器。”我展开衣袖让他看。
秦舞阳斜睨我双眼,面带冷笑。
“唉……唉……唉,饿,饿。饿死啦。快进去吃吧。吃不饱饭是既没劲动口也没劲动手啊。”宋意揉着肚子。
“舞阳,快带我们进去吧。我想小睡一会儿。”夏扶揉着眼睛。
“不能休息,”秦舞阳顿了一下,指着我,“荆轲可以休息。你们俩,随我去监视樊於期。”
“到天明么?咱们是轮流,对吧?”“监视?深山密林的,呵,他还能逃了不成?”夏扶、宋意摇头叹气,嘴里小声骂我。
我们四个就这么又困又乏又饥又渴地走进了馆舍。
这里建得不错,设施一应俱全。虽然位置偏僻,仆侍不多,但若遇到什么变故,此地足以让太子躲藏好一阵子了。太子归国五载,一刻也没闲着,图谋得真是不小,他这可说是胸怀大志吧。
“就给我吃这?”我把桌上那碗谷羹推了推。
“对身体好。”秦舞阳冷冷地说。
“连一片肉都没有?”我搅动竹匙。
“哼哼,”秦舞阳转身出门,“我连粒豆都没吃呢。”
“晚上没安排女人陪侍我么?”我对着门外询了声。
答我的是渐行渐弱的脚步声。
吃完那碗谷羹,我搂着自己疲困交加的影子,宽衣入梦了。
秦王政八年,樊於期随嬴政之弟长安君成蟜伐赵。那时候,将军蒙骜刚死不久,他本可以借着一次对赵国的胜仗来巩固自己的军权,提高的自己的威望,壮大樊氏在秦国的势力。然而,他的野心不止于此。那时候,嬴政二十岁刚刚出头,大部分权力集中在文信侯吕不韦手中,嫪毐已得太后宠幸,正编织着自己的权谋之网,认谁都想在嬴政这位年轻人身上刮几块油吃。樊於期也不例外,他把自己看作当时秦国的第一猛将,自认为在国内没有对手。王氏一门,王齮已死,王翦、王贲父子将兵经验并不太多。蒙氏一门,蒙骜已死,其子蒙武年轻,其孙蒙恬年少,不足惧也。至于老将麃公、小将李信等,樊於期大概是自负得昏了头,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手上握有长安君,他为他手上的这个宝贝编造了那个惊世谣言:嬴政乃吕不韦奸生之子。长安君年方十七,被中年汉子樊於期左说右劝,是真信了,就这么着举起反旗,带领本应进发赵国的兵马去攻打壶关。
在樊於期的梦里,王翦的军队自然是不堪一击,咸阳城的百姓定然会夹道相迎,秦国各地的郡县必然会纷纷响应。待到大胜凯旋之时,长安君被立为秦王,当他的傀儡,强秦便被他这旷世神将收入私囊之中了。这样的梦,睡觉时做一做,是可以的。把这梦做进了现实,美梦可就做成噩梦了。
长安君死在了屯留。参与造反的数万军吏,一个不落地尽被斩首。樊於期舍却全家老小,孤身一人逃往燕国。
一阵嘈杂声将我吵醒。天还没蒙亮,鸡还没打鸣。夏扶托着一盏幽光晦瞑的灯,拉门走进来。宋意肩上歪扛着一条虬髯汉子,那人手脚具被捆紧。最后走进来的是秦舞阳,他面色阴沉,眉角新裂一道口子,血仍未干,他顺手拉上了门。宋意将那汉子硬生生摔在我面前。夏扶用手护着灯苗。
“怎么了?”我揉揉睡意惺忪的双眼,“没睡够。”
“得了吧,我们连睡都没睡呢。”“幸亏没睡。”“他想逃。”
“喔,”我支起身子,盘膝而坐,打量打量眼前这个肥壮的家伙,他眼肿唇裂,口鼻流血,“樊将军,您受苦啦。快,你们三个,快给樊将军松绑。”
“你……你……”宋意沾满血的拳头正欲摆起,却被秦舞阳伸手握住了。秦舞阳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听他的,松绑吧。”夏扶找了块平整干净的地方,把灯放下,而后解开了樊於期手脚上的粗麻绳。
“樊将军,”我作揖行礼,“在下荆轲。”
“哼。”樊於期伸展伸展手脚,活动活动脖颈,大咧咧坐在地上。他身后直愣愣杵着六条腿。
“樊将军,我欲借你头一用,以图刺秦大业。轲若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轲,到时我以匕首刺杀秦王,为将军报仇。太子实不忍杀你,我等私自前来,劝将军以首级相赠。恳请将军杀身成仁、舍头取义,解救天下苍生啊。”
“哈,报仇?你们杀了我,再杀秦王给我报仇?那谁来杀你们给我报仇呢?让我把头白送给你,没门!杨朱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我又怎肯为天下拔自己一头乎?”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又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将军欲复国仇报家恨,头与义不可以得兼,愿将军舍头取义,以报大仇。”
“你们口口声声说为我报仇,报什么仇?我还没死呢!没错,我被夷族了,但这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举反旗时,就已舍掉亲友的性命了,舍他们的生来取我的义。少给我讲什么仁义!你引孟轲,我也来引引孟轲,他说过‘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太子丹想要我的头,他有诚意吗?他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我交还秦国,这我才跟他到深山里来的,不然我还在燕市里藏着呢,根本不用面对你们这几个屠夫。言必信!行必果!连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还想谋什么大事!”
“此言差矣。太子确实不忍杀你,我们几个是私自来找你的,来请你自己献上人头,而不是来杀你。即便太子食言了,那也无损于太子英名,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太子为了天下大义,牺牲掉你一个秦国叛将,我想天下人也不会责怨太子。”
“哈哈,‘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义,义,义,你满口都是义,‘非义之义,大人弗为。’你这么爱引孟轲,我赠你一句:‘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你这小人,读了几卷书就想来教训我!我堂堂秦国虎狼之师的猛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教了?”
“猛将?樊将军,你已经多少年未将过一兵一卒了?我扳指算了一下,十二年,诸侯家的娃娃都行冠礼了。十二年前,你败给了王翦;十二年后,我看你更无胜算。你说说吧,如今太子留你何用?”
“秦军兵至易水之西,而北燕辽地负山阻河。如令我将燕兵,我当合代王嘉之兵,阻挡秦之锋锐,再纵说齐、楚,北结匈奴、东胡,固守辽东。兵典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面对横扫天下的强秦之师,取守势是唯一的出路。‘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燕国需要我——我这样一个知道秦军底细的将领,普天之下在秦国之外绝找不出第二个。孙子曰:‘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太公望曰:‘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我可以谦逊地说,如果燕王喜和他的蠢儿子到这时候了还信不过我,不拜我为燕国的大将的话,燕国必亡矣。”
“你……你……我……”宋意快听不下去这话了。夏扶站在一旁不住摇头。秦舞阳定立不语,影子被忽明忽暗的灯火烧得躁动难安。
我继续劝:“孙子曰:‘上兵伐谋’,‘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此谓巧能成事者也。’我们借你的头去完成刺杀嬴政的巧谋之攻,总比冒险把军权交给一个叛国之将要好得多。‘利而诱之,乱而取之。’秦王以千金万户悬赏尔首,你的头是诱王乱秦的最好选择了。‘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刺秦王是出奇的一招,出奇方能制胜。你那固守辽东的计划太过保守,只能想想罢了,更何况你还是在秦军手下败过的秦将,你知他们,他们更加知你,攻你焉有不胜之说?”
他继续辩:“‘善战者,求之于势,不择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如今之势,只可固守;如今之人,舍我其谁?”
“‘兵无常势,无常形。’‘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取常形之守势,以弱燕之实对强秦之实,必败无疑。以谋刺之术击其虚弱,可胜。”
“‘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你们太小看我们秦国人了。就凭你们几个,要杀秦王?这事情被你们想得太容易了点儿吧!兵不必胜,不可以言战。你们有必胜的把握么?”
“吴子曰:‘当敌而不进,无逮于义矣。’又曰:‘禁暴救乱曰义。’我们是为了义才冒这大险,而不是为了胜。晏子曰:‘为者常成,行者常至。’未必胜,又,未必不胜。说不定,我们还就真杀了秦王呢。《吕览》云:‘诛暴而不私’。为诛暴秦,还请将军无私些。”
樊於期扭过头,把脸埋在阴影中,忽然不言不语了。
宋意用肘轻轻碰碰夏扶,小声问:“他俩刚才说的这些,你听懂了吗?”夏扶侧头在他耳边回道:“不全懂。”“你比我强。我全不懂。”
秦舞阳似乎发现了气氛的变化,他默默将手搭在了剑柄上。
“你刚才说什么?”樊於期转回头,面向我,双眼直勾勾扎入我两瞳。“《吕览》?暴秦?”
我吃惊样微张着嘴,不作答。
“我离开秦国,不是为了叛国,而是不愿当吕氏门下的走狗!吕不韦,一个韩国的贾人,妈的跑到我们秦国来一手遮天!他一个人睡太后还不够,又养出一个嫪毐去秽乱秦宫;他一个人横行于咸阳还不够,还眷养三千门客遍行于秦国。那编篡《吕览》的门客中,有几个是秦人?外国人编出来的书册却挂大街上让秦国百姓看,还说什么‘一字千金’!和郑国渠一样,这根本就是三晋弱秦的阴谋!如果早知道后来秦王会下‘逐客令’,我也用不着拥长安君而反。”
“你不是说嬴政是吕不韦的骨肉吗?”
“我当时真那么以为来着。不过,从秦王能罢相并折腾死吕老头来看,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我抬头看看对面站着的秦舞阳,他依然面无表情,但他已明白他身前这家伙是燕国绝不能用的废人了。
“你既心系秦国,为何还说要助燕抗秦?”
“不是抗秦!是固守辽东。我远逃到燕国,就是不愿叛秦。燕与秦间隔三晋,交兵甚少,但与赵国是世仇,我本想在这里助燕伐赵的,不想赵国这么快就为秦所灭。嬴政这家伙是赵国女人生出来的,脑袋很有些问题。合并天下有什么好的?各国人说的话、写的字、穿的衣、吃的饭,原本全不相同,要是非搅在一起,全他妈变成一国人,那大家得多没劲,多难受!再加上通婚联姻什么的,我们秦人的血液迟早要被你们这些外国人混脏。七雄仍余其五,现在让我领兵保燕,还不迟,说不定能成五霸之势,总比天下一统要好得多。”
我叹气摇头。夏扶和宋意早已困得不行了,听我们说这半宿废话,更是摇摇欲睡。秦舞阳也等得很不耐烦,急着想要拔剑。我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我准备结束谈话:“嗨啊,这大半夜的,我看天都快亮了,咱直接奔着结果谈吧。樊於期啊,太子派我来说服你,是想成全你一世英名。你,我说白了吧,里外里都是必死之人了,没人救得了你。以前太子养着你,反正我也参不透太子的深意啦,我是不清楚他养你要干什么——又不让你带兵,又不让你露面,说实话,今天让你去死算是没白养你了,你也就这么点儿用。燕王一直是要杀你的,这你知道,他想借你脑袋去交好秦国。今天咱们这儿,不论你是怎么死的,只有我们四人知道。你抵抗的话,死得更疼更受罪;你自献首级呢,死得更快更舒服些。当然,死,不可能是舒服的,但至少,你心里能更舒坦些,因为你死得够慷慨够豪快。放心吧,我荆轲一定会把你从容献首的英雄事迹遍告天下的。”
樊於期转头面向那盏火苗悸动的灯,盯着灯火长吁了一口气,哀声对我请求道:“给我一把剑吧,让我自己了断——我是秦国的将军,我想死得体面些。”
我抬眼示意秦舞阳。秦舞阳慢慢抽出他腰间的佩剑,黑夜中剑鞘噌噌作响。宋意想阻拦,说:“他……这……不能啊。”夏扶也有疑虑,叫了声:“舞阳。”秦舞阳已抽出了剑,对他二人点点头,“太子信荆轲。我信太子。”
樊於期静静地低下头,面无人色,盘腿坐正,双手无力地接过了剑,把剑刃轻轻抵在自己颈旁。
秦舞阳回头看看宋意和夏扶,轻轻一笑,侧立一旁。宋意和夏扶双手交叉于胸前,立于樊於期后方两侧。
我双手蹭地,悄悄向后移动身子。秦舞阳看到了我的举动,惊觉异常,他再去看樊於期时,已然迟了。
樊於期向前侧滚,挥剑扫灭了屋内唯一的那盏灯。他刚才盯着那灯直看,就是在测量距离。“啊!”宋意一声惊叫。“快守住窗!”秦舞阳怕樊於期跳窗而逃,他话音未落,夏扶已扑到了窗前。“门!门!”“错了错了,我是荆轲!”秦舞阳在门前环臂错抱了我的腰。只听“嘭”的一响,身材硕壮的樊於期撞穿门板而出,他疼得哼了一声。月光下,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托着铜剑,穿廊向馆外逃去。剑尖拖在地上,嗑呤呤响了不多会儿,他放了手。
宋意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夏扶支起窗,向外望,天色渐明。秦舞阳把我推开,粗声喘气。“妈呀!”“怎么办?”“……”
“容我说一句——他不认路,又急着逃脱,首先肯定要去夺一匹马。”我指点道。
“妈呀!”“你能闭嘴么?听你的给他松绑让他自尽……”“走!”秦舞阳拔腿直奔出去。夏扶苦笑一声,跳窗而出。宋意还在地上打滚,“妈呀!”他的右手被齐腕砍掉了。
我闭上眼,休息休息。
几声鸡鸣,日出东山。
我走出院门,看见三匹马驮着三个人,踏溪而过,沿小路从不远处走回来。为首的是秦舞阳,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被牵着的马上驮着樊於期——确切点说,樊於期的尸体。夏扶骑马跟在后面。我向他们招手,他们没有回应。
“追回来了?”我朝他们喊。
秦舞阳并不理我。夏扶自言自语地说:“这牲口,不好骑。我习惯于驾车的,单骑一匹马还真不稳当。”
“追回来了?”他们已行至我面前,我指指尸体,夸道:“舞阳贤弟,好身手啊。”
“哼。”秦舞阳连看都没看我。夏扶解释道:“他没逃多远就一命呜呼了。这老东西自作聪明灭了那盏灯,谁想他不够小心,摸黑撞门时,一剑戳到自己。哈,老人家,一个没注意就真舍生取义了。没走多远——他血流干了,马也不跑了。马认路,自个儿往回走呢。”
“可笑,”我笑笑,“可笑。费这么大劲要逃,结果却真是自尽。他这人,说到,就做到了。”
他们骑在马上,与我擦身而过。没人再理会我说些什么。
我听到背后传来的议论。“就这荆轲,差点捅出大娄子!还说什么善口舌、览群书,能辩得让樊於期自献首级?净吹吧。舞阳,你说他有多大点儿能耐啊,刺秦可真不能靠他呀。这太子……”秦舞阳听着夏扶的喋喋不休,“哈——呸”地干吐了一响口水。
他们将我彻底看扁了。
正合我意。
没人知道,灯熄后,影中,门前,我抽匕给了樊於期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