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史记·刺客列传》
歌舞升平。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一个老寺人搔指弄眉,忸怩含羞,秀声脆语地唱着一首《邶风》中的《终风》。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诗者,寺人之言也。这些阉宦们唱起诗来,尤其拿手。和我们这些胯下挂**的凡俗相比,他们的唱腔更亮更利,调门更高,特别是在唱这些怨妇淫谣时,比真娘们儿还要骚情呢。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燕之东宫有一洼青池,我闷中寻趣地捡一些碎瓦,丢池中草龟,砸水里金蛙。啵,咚,咵,呱,噗嗵。秦舞阳手扶剑柄,剑负腰间,怒目视我,一言不发,立地如竿。
被一群侍女包围着,双鬓点点斑白的那个男人,便是太子丹。他个头儿不高,略显瘦弱,这些是旧日异国为质的经历在他肉身上留下的烙记。年少时吃不上肉,成年后吃不下肉。该拔高时食不饱,高不拔后饱不食。他饭量很小,他头发很少。费力将脑后长发盘于秃顶之心,也不能使他看上去更英武年轻。着冠时,他看上去稍微顺眼一些,但距离好看还有几百里路程要赶。站在那位老阉人身边,若是他剃去唇须,看在众人眼里,太子更苍老,更不像男人。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老腐宦咿咿呀呀唱到诗终处,伸两手食指颤悠悠向空中划了两圈,又失了魂魄似的收回来,假用袖襟在眼角拭泪。众人无不以为自己眼花了,错将妙龄美妇看作成老朽阉人。
“好!”太子自击双掌,大赞道,“庄卿,你吟风咏诗之技已堪极境,难怪我父王爱你爱得不得了。”
“哪里哪里,”宦官庄低头赔笑,“太子过奖了。您才是大王的心头肉、掌中玉。老臣我不过是一内侍,伺候大王日居夜寝罢了。”
“啊,是,是,你伺候得可真好啊!”太子笑里含怒,夸中带刺。宦官庄喜眉紧收,身体靠前微微倾斜了一下,双唇轻颤似乎正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太子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转头唤我:“荆卿,你用砖瓦掷龟投蛙,力道太轻了吧?”
“太子,”我躬身行礼,“轲戏耍您池中寿龟肥蛙,您不怪罪轲已是轲之万幸……”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下了决定。“太轻了。秦舞阳,你去宫库取百两碎金来,供荆卿投用。”
“太子。”秦舞阳躬身作揖,似要奉命,却未立即奉命而去。他站在那儿,低着头,用目之余光戳了我几刀。
“还不快去?”
“臣遵命。”
“庄卿。”太子缓过神似的又想起了老宦官。
“臣在。”老家伙媚笑弯眉,半蹲半立,
“你吟诗之技极佳,却不知论诗之辩如何?”
“回太子,在太子面前,小臣不敢论诗。臣乃区区一介阉人,书经不传,六艺不通,遑论风雅。”
“是阉人没错,可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人,比之庶民,还是风雅得多的。”
“回太子……”
“我若命你论诗呢?难不成你自视为我父王的宠宦,还要抗命不成?”
“臣,不敢。回太子,您若是命我论诗,我论便是。”
“好。我问你,庄卿,《诗》中无燕风,我闻人言:邶即北,北即燕。依你之见,邶风即是燕风否?”
“回太子,此为谬传。邶、鄘、卫三国,乃是武王克商时分自纣城,朝歌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此三国国风相通,皆是卫诗。”
“荆卿,你久居卫土,曾事卫元君,庄卿此说信否?”
“太子,轲才疏学浅,无以为判。不过,轲在濮阳时,的确常听到街巷间吟咏邶风。”
“咳,在哪儿听过都无所谓,今天你在我燕国东宫里还听到呢。吴季札曾闻《邶》于鲁,难道还证明诗出鲁国不成?”太子干咳两声,“庄卿,你刚才唱那首《终风》时,为何学仿女姿妇态?依你之见,这首《终风》意旨何在?”
“回太子,”庄老阉含羞一笑,“这诗说的是卫庄公之妻庄姜,端庄贤淑,自齐远嫁于卫,却见弃于庄公,独心伤耳。庄公为人,狂荡暴疾,出言无敬,戏慢无常,伤庄姜之心甚矣。故诗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终日之风也,终日狂风不止而暴烈无比。”
“哈哈哈,这庄姜,听上去很像是我嘛。我八岁入质于赵,在那鬼地方呆了八年,结识了如今的秦王,当时的赵政。十六岁时,赵国攻拔我燕国的武遂、方城,而后将我送往秦国为质,换回他们的太子从。我八岁离燕,回来时已经二十七岁了。在赵与秦的十九年,是实实在在的‘终风且暴’啊,人人都可以‘顾我则笑’,人人都对我‘谑浪笑敖’。尤其是那个赵政,不顾儿时情谊,待我甚薄!当上秦王怎么了?我是燕国太子,有朝一日也是王的!我在秦国十一年,秦话说得都比他好了,可我每次求见,他都不允!每每当我自得其乐时,他又冷不丁冒出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出语不逊,毫无敬爱之谊可言!我说,看在儿时同骑过一匹马的情分上,赵政你应主动放我回燕国才是啊。他却说什么‘乌头白,马生角’——这虽不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可我总还是听到了。不管怎么样吧,我的头发是真愁白了!你们看!你们看啊!”太子指着自己秃顶两侧的双鬓,的的确确比同龄人是多一些白发,连已过不惑之年的我看上去都比他年轻。
“太子受苦啦!”老阉人凄厉地嚎哭一声,动手在空气中抹泪,那恸哭的作态看上去简直是要立刻昏厥。
太子搂紧怀中的侍女,嗟吁顿足,亲亲左边那位的朱唇,捏捏右边这位的脸蛋,摆首叹气,身处这温柔乡里,真是不愿再多回忆往昔的艰苦岁月啊。
这时秦舞阳手托一大盘碎金过来了。太子命仆侍接金捧盘,立在我身左侧,供我击池投蛙。“荆卿,这碎金手感如何?”我捡一块金掷在一只肥蛙的屁股上,它呱一声跳下水,咕咕地游远了。荷叶似被蛙血染红了一角。太子看罢微微摇头道:“荆卿的力道不轻,这样出手都砸不死它,看来这金子还是太碎小了些。秦舞阳,你快去领些大块的来,让荆卿砸个尽兴。”
秦舞阳是真不情愿啊,一听这话直接单膝跪地了,恭拳顿首,惨兮兮恳切切地深情一叫:“太子!”
“快去。”
“是。”他转身时默默地怒瞪我,而我则用后脑勺蔑视他。
“荆卿,庄卿唱的这首《终风》,你以为如何?”
“嘿,”我横撇一块碎金下水,它在池面上连跳了三下才入水,“唱得还,可以吧。太子啊,轲对这首诗,有不同的解法。”
“哦?说来听听。”太子假作惊讶。
“愿闻其详。”庄阉人假作虚心。
我停止投金,“歪解,”对他二人恭敬地鞠了一躬,“惭愧,”解起诗来:“这首诗啊,说的确是男女之情,却不是庄姜和庄公。‘终风且暴’,‘终’作既解,‘暴’作雷解,既有风又有雷,是暴雨大作之时,以暴雨喻男子脾气之躁烈。男人脾气不好,女人还得陪笑,‘顾我则笑’是他看我时我则笑,‘谑浪笑敖’全是我表面上装出来的,‘中心是悼’才是我内心里真正的愁怨。”
“呵哈哈,荆卿啊,我猜你定没少流连于花巷酒肆。你这一解,解出了歌姬舞娘的心声啊,碰着什么样的客人都得陪笑应酬,能让她们动情的还偏偏是酒鬼浑蛋,一喝多了就摔杯打人,既疯还暴。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我微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倒是壮大胆子反问太子:“太子,您赐给轲的燕姬,她日日夜夜对一切终风且暴不也得全部招收不落嘛?未必,轲未必非要从乐姬艺人身上才解得出来。”
“哈,”太子脸上闪过一瞬的杀意。不,他对我的杀意从未减灭过,他养我就是为了让我去送死的。可刚才,那是要立斩于刀下的豪快杀意。只闪烁了一瞬间。庄老阉察觉了,眼珠抖了一下下,丝毫没影响他长期挂在脸上的习惯性假笑。我当众不答他,冒犯了他?还是我提到了燕姬,令他不快?“哈哈哈,荆卿啊,普天之下,对孤不敬者,除了赵政,你数第二。可是啊,呵呵,我恨他,却爱你。就爱你这份直率!来,让我与你共饮一杯酒。”他甩双臂从侍女腰间滑出,举杯邀我同饮。他称自己时用了“孤”,无父称孤,他等登基等得真着急。我的小不敬当然令他高兴,这说明我已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快变成鬼的人顾不了人间那么多繁文缛节。
“呼,好酒。借此醉意,也让你们听听我对这首《终风》的论解吧。”太子悠然一笑。一个侍女接过酒杯,一个侍女擦拭唇角。
“愿闻太子高论。”“太子请讲,轲愿谨听慎学之。”
“我在秦国苦熬的那十一载,恰是一个男儿人生中最气盛血热的十一载。一个正常的男人,在这样一个年龄段里,是需要冰水凉玉似的女子来帮他消火散气的。可是我呢?赵政那杂种,他偏偏就不为我提供这样的条件!我在赵国当人质时,赵人待我还不算太坏,赵王曾摸着我的头说待我年满十六便供应几个美姬来为我行成人之礼。结果呢?我刚满十六便被送去了秦国!”
这和论诗有什么关系?我们陪笑陪哭应和着他。
“在该做男人的年岁里,做不了男人。庄卿,你是男人么?”
“臣……”太子这问题问得庄老阉尴尬不知所措。
“你见过男人吗?”
“回太子,臣见过。臣面前这不正立着二位伟丈夫么?”庄老头连我也夸了进去。
“哈,看来你没见过。我们这算什么男人?我在秦国的时候,见过一个真男人,人称‘****人’。”
“敢问太子,您说的可是秦国那位谋叛遭诛的长信侯嫪毐?”
“没错,他是条汉子!他下面那家伙我是亲眼见过,他被吕不韦收为门客前,常在咸阳的街市上表演绝活。”
“绝活?”
“****上转车轮。”
“哦……”
“车轮还是桐木的。你们想想,那力道,那硬度,那得有多长,有多粗。”
“哎嗨嗨,”阉宦庄捂脸遮羞,嫣然道,“臣不愿想,不敢想。吓人呢。羞人呐。”
“我说他是条汉子,是真男人,倒不是因为他天赋一杆巨阳。这个人,睡了赵政的亲妈,当了赵政的后爹,生了赵政一双弟弟,还聚党徒千余围击祈年宫,差一点,一点,就杀了赵政那狗杂种。你们说,这样的人,是不是真汉子?”
“是,是。”我们唯诺点头称是。的确,嫪毐睡了秦王的妈,可他后来被车裂,被夷了三族——真汉子是不好当的。
“二位卿,你们懂女人吗?”
“回太子,臣不懂。”“轲在太子面前,不敢称懂。”
“《终风》这首诗,虽是以一女子的口吻在叙说心事,却必是一位很懂女人的真男人作出来的。”
“轲愿闻其详。”
“男人‘终风且暴’,女人‘中心是悼’。注意这个‘悼’字。悼者,伤其如此,却不能得而止之。第二章接着唱‘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这男人虐她虐得变本加厉,女人却称其来的‘惠然’,还嫌男人虐她虐得不够规律不够频繁,‘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哈,一副贱骨头,她不怕你揍她、骂她,她怕你不理她、忘了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的就是这个。庄卿,你在宫中伺候我父王,他若忘了宠你责你,你也会想他想得‘寤言不寐’吧?”
“这……臣……回太子……”
“再说这个‘寤言不寐’后的‘愿言则嚏’和‘愿言则怀’。这男人刑惩羞辱完这女人,女人并不怨恨他,而是想他念他,期待着下一次的戏谑。‘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尽管一次比一次更暴烈,可终于迎来了新的一次。不过,皮肉之苦不能免,那疼是真疼。要经历这‘寤言不寐’整夜折磨,女人毕竟还是有些怕,所以‘愿言则嚏’,‘嚏’是误抄,本应为‘疐’,女狼心中‘跋前疐后’,想要又怕要。‘曀曀其阴,虺虺其雷’,男人施虐,女人狼嚎。‘寤言不寐’,整夜云雨,天将明而不觉疲乏。‘愿言则怀’,女人心中感激、深爱那个男人啊,感谢他玩弄了她一宿而不厌其烦。这,便是《终风》这首淫诗的正解了。”
“太子高见。”老阉宦干咽了一口唾沫。
“轲学习了。不过,太子解出的这种女人,轲还未曾在人间亲眼见过。这样的贱人,想必世上并不多有。”
“哼哈哈,荆卿啊,我说你不懂女人,你真的不懂女人。每个女人心中,都有这么个贱人,就看男人能不能挖掘出来。你回去好好按照我刚才说的那些调教调教燕姬,验证一下我的说法。”太子甩甩袖子,邻池远眺,接着说:“女人有如此贱者,多矣;男人亦有更加贱者,少矣。比贱妇更贱的男人,不成其为丈夫,根本不是男人!庄卿,”太子面露悦色,“你是男人么?”
老家伙第二次被问这问题,有点压不住火了,回答时竟面不带笑:“回太子,臣不是男人。”
“那你是女人吗?”
“回太子,臣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太子伸手在空中击掌,大声唤“夏扶”的名字。夏扶不知从宫院的那间房里闪了出来,身前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年轻阉宦,他们走过来,夏扶踢一脚那人的屁股,喊一声“跪下”,而后对我们恭拳行礼。太子叹一口气:“咳,庄卿,你看这家伙是不是男人?”
庄老人抬眼看了看身前地下跪着的这位披头散发的家伙,强压住心中的惊怒之情,故作镇定地说:“回太子,他不是男人。”
我不想掺和这事,又拾起碎金开始打水漂玩。
“嗬,庄卿,好眼力。你一眼就能看出来,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对他下一整夜的刑来验证了。好在最后还是验出了结果,这家伙真不是男人,我抽他抽得越凶狠,他赞我赞得越高声,他颂我、求我,向我表忠心,爱我、美我,愿为我赴汤蹈火。宋意!”宋意从不远处的土丘后亮出身,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柄短剑、一个木盒。太子揭开木盒,里面有一把匕首。“抓好嘞。”夏扶伸脚掰臂,将那囚人摁住,太子将匕首倒着杵进他的口中,刃尖朝外。
“太子,老臣……”
“庄卿不用为他担心,舌头已经割掉了,这么塞,无碍的。”
“太子,请您莫要听信谗言……”
“庄卿,拿着,握好啊。”太子将那把短剑硬塞入老阉宦手中。“庄卿,我相信,你是个男人。今天,我就让你做回真男人。去,和这个假男人一决雌雄。”
“太子,燕赵两国,世仇也。大王登基以来,赵与我燕国三次大战,我国三战皆输,损栗腹、剧辛两员大将。今秦王翦拔赵,是为我燕国报仇,除一大敌矣。”
“那么,与秦国修好,献出督亢之地,并怂恿父王把我再送回秦国当人质,这些,都是您这位真汉子、大忠臣的好谏议吧?”
“太子明鉴,秦国与我燕国本无仇怨,易王为太子时,秦惠王曾将其女嫁为我燕太子妻,太子,您血管中也流有秦宗室的血液啊。”
“我血管中绝对有。但赵政血管中有没有,还是个疑问呢。”
“强秦只可以利贿之,不可以兵伐之。苏秦作‘合纵’之计时,我燕国随齐国、三晋远征伐秦,损兵万余而不胜。我燕国地小兵弱,偏安之国,昭王时得一旷世乐毅,与齐国尚可争一时之锋,如今,无一可将军之帅,不结好强秦,以何立于乱世?百年以来,齐楚、三晋虎视眈眈,秦国从未攻我燕国,倒是帮我们牵制赵国。望太子以大局为重!”
燕丹吩咐身边的姬妾躲远,立在宋意身边,抬下巴指了指庄阉人,问:“你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和他决斗。你的剑比他的匕首长,手脚又未被捆缚,身上不带伤,你怕什么?杀人,你又不是没做过,今天亲手杀一次,做一回男人——弥补一下,你的缺憾。”
庄宦官鼻头流汗,费力地握紧短剑,内心挣扎斗争了一番,唱戏似的“咿呀”凄嚎一声,将短剑举向头顶,点着碎步冲向那跪着的囚徒,不知觉间上下眼皮打架,他大喊了一声:“子廉,我对不住你啦!啊呀!”
宋意四肢伸展,挡在了太子身前。几个姬女都捂头遮脸,哼哼嘤嘤。夏扶双手一松开,猛地一脚踹在那位名叫子廉的小宦官背上,把他踢得双腿离地,伸长了脖子就要将口中的匕首扎进老宦官的肚腹中。我假装这些和我无关,捡一块碎金,扭头丢进青池,我身边这位端盘子的仆侍也裝瞎作聋。
“喀”,老宦官的剑砍在了子廉的脖子上,小宦官的匕首割破了庄老阉的大腿。“子廉,对不起啊。”子廉眼中溢满泪,却怒目瞪视着庄老阉。喀喀喀,老宦官挥剑无力,不能立即将那小宦官砍死,他举剑在面前一通乱切胡砍,血溅四周,而他的小臂上又被子廉口中的匕首划了几道血痕。“太子小心。”宋意挪了挪步子,怕让太子溅着血。“无碍。”太子反而探头要看。夏扶后退两步,站在一旁冷笑。
庄宦官直砍到子廉头裂颈断,仰天疯笑几声,目露血光,浑身血污,转过身来。
“太子勿惊。”飞来一块碎金,打在庄宦官手上,击掉了他手中暗红的剑。不是我掷的——秦舞阳托着另一盘碎金,过来了。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庄老阉彻底剥掉了伪装,“丹,你父王爱我胜过爱你,这个你马上就会知道了。这次你带着督亢之图去秦国当人质,去了你就不用想着回来了。太子只有一个,但王子可不只一个。哈哈哈哈。”这家伙快疯了。
“老阉狗,你不是男人,你被燕国阉了,但燕国不能被你给阉了。燕国得像个真汉子,不能让你搞得好像《终风》里的贱妇人。我是绝不可能再回去做人质了,面对‘终风且暴’,我不会‘愿言则怀’。荆卿,”他唤我,我应他,“看好了!”
看什么呢?庄宦官的皮肉全部发青,开始变黑,他笑得那般喜悦,笑得那样狰狞,似乎没听见太子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而是听见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他还是嘻嘻呵呵地笑着,身子开始东倒西歪,直到坐在地上,手也扶不稳身子了,浓稠的哈喇子开始从嘴里涌出来,顺着嘴角流了满脸,又顺着脖子钻进衣领。不待须臾,他便无有呼吸。
“荆卿,这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是我遣人以百金自赵人徐夫人处求得,我拿它试过数人,人无不立死者。”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宋意已走到子廉身边,从那尸体口中小心翼翼地抠出了匕首,递给太子。夏扶也走过来,立在太子身边。秦舞阳将金盘传于我身边的仆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双拳交叉在胸前,挺立着。
“轲请问太子,这徐夫人是谁家的夫人,可是个美妇人?”
“徐夫人是个男人,姓徐,名夫人。美不美我也没见过,若美,也只能是美男子。荆卿,让你扫兴了。这把匕首,我想请你带到秦国去,用他杀了赵政。”
“这……”我一脸为难。
“不行吗?”太子这问句问得不带丝毫疑问。秦舞阳垂下两臂,一手握拳,一手摸剑,在我身旁小声说:“竖子,你难道还敢抗命不成?”
“轲愿往,只是,轲怕轲去了也杀不了秦王。”
“哈,有秦舞阳、夏扶、宋意三人助你,以四勇士之力诛一区区赵政,何愁大功不成?”
“秦国百万雄兵,我四人之力何其小也。不能近秦王之身,太子就算把您阴养的二十名壮士全让轲带去,又怎能伤得了秦王一根汗毛呢?”
“你把这匕首藏在督亢之图中,图穷匕见,刺上那赵政只要轻轻一下,他便一命呜呼了。”
“强秦之主何其多疑!怎可能为了看一幅地图,就轻易让人近身?何况,韩、赵方灭,天下正乱,他肯定要提防复仇之人的。”
“说的也是。那依荆卿之见,刺秦如何才能成功呢?”
“献上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
太子不言语了。秦舞阳叱喝我道:“放肆!”我蔑然一笑。
“这礼物,太贵重了吧……”
“太子,燕王误听谗言,本意要将太子和督亢之地一并送与秦王。如今太子诛杀逆臣,您是不必再亲自过去当人质了,可这求和修好之礼一下子就少了大半,秦王如何肯纳呢?能与太子本人相抵者,燕国境内,唯樊於期首级也。欲刺秦王,必献首级,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太子开始考虑我的提议了。秦舞阳摇头,恨视我。
“别无他法。”
“唉咳,”太子长吁一声,举起手中匕首,踌躇地看着匕尖,“这事,请容我再细细思量一番。”秦舞阳求道:“太子三思!”太子展双臂召唤美姬:“美人们,受惊了,来来来。”美人们拥拥攘攘地走向太子,“太子,臣妾怕血。”“怕?怕了你们就乱叫么?”太子突然举匕首戳刺那些侍女,“叫,谁让你们乱叫!怕血,怕不怕死呢?不准叫!我准你们叫了吗?”她们一片惨叫。宋意和夏扶围在两端,不让任何一人落逃。我身边的仆侍,已被秦舞阳扳倒在地,泪涕横流地磕头求饶。碎金散落一地。
“今日之事,决不可泄。”太子身边的宠姬横陈遍地,死法与阉宦庄相同。“荆卿,试试你的匕首。”他示意我用匕首杀那托盘仆侍。
我怎能犹豫?
“太子饶命啊!”
没人饶他一命。
“荆卿,秦国兵临易水,祸且至燕。赵公子嘉已自立为代王,我打算等你们刺杀赵政成功后,与他合兵,趁乱攻秦,再游说齐、楚,为‘合纵’计,遏止秦祸。今已万事俱备,不能再多等了。对了,太医向我报告,你那燕姬已有身孕,你无愁矣,是该准备准备动身啦。樊於期人头的事,我会再考虑的。”
“谢太子。”我这是谢个什么谢啊?催我去死呢!
“来,来来,”太子翻掌亮出手心,秦舞阳拾一大块碎金递与太子,“咱们继续玩。”说着丢出金块狠狠砸向一只老龟,龟壳被砸得变了形,龟血顺着甲纹渗出来,它命不久矣。
秦舞阳持剑而立,目指天际。夏扶拾掇两位宦官的尸体。宋意擦拭被人血溅污的兵刃。我弯腰拣一块扁小的碎金,使劲向日落处投去,金踩池面蹦了五下,终逃不离入水的命运。
我是刺客。刺客,为吃饭而杀人。那些主宰天下的公卿大夫们,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杀人呢?杀人,是他们的家常便饭。腥风且暴且霾,中心是悼,悠悠我思,悠悠啊,我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