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史记·刺客列传》
“传燕国使者荆轲上殿!”
秦舞阳略显紧张、拘谨。他不是怕死,而是感到陌生。巨大的宫殿,奢华的仪仗,这让他多看了两眼他脚上的鞋。那双鞋陪他走过了太远的的路,尽管擦洗过,还是被磨得破旧,看上去实在寒酸。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人臣服在另一个人面前,但他并不因此感到分厘的恐惧。他怀中抱着一颗人头,一颗曾号令千万军卒的人头,他要用这颗人头去换另一颗人头,一颗决定天下兴亡的人头。他的脚步坚稳,每向前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他的死亡,和另一个人的死亡。群臣与护卫在他眼中化为风景,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两个人——他,和他要杀的人。决死之心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骷髅的轮廓。
他的身后跟着狗屠,一个不知道要来干啥的孩子。那壮孩童手捧地图柙,图中卷着赵国的匕首。赵国,长平之战被秦军坑杀四十万人;匕首,淬炼了赵人对秦人的怨毒之恨。凶器藏在狗屠的手中,藏在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身上。
“他是谁?为什么不走了?为什么哭?”那护卫怒目圆睁。
在大殿的中央,狗屠停了下来,任性地撒娇,不肯再上前半步。这阵势慑坏了他。
“此乃燕国副使秦舞阳,”秦舞阳指着狗屠,陪着笑脸,说出自己的名字。从此,他的名字将千万年难以洗净,但他不是为了名誉而来——他来,是为了杀与死,“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
他将人头递给身前站着的宦官,宦官将头拿给居于高位的那个人。人头味道很重,早已肿胀腐臭得令人难忍,王座前那人摆摆手,根本没打开盛头的铜匣。在那人面前,每个人都低着头,不得正眼看他,不得昂首挺立——秦舞阳低着头,弯着腰,做好了死的准备,更做好了杀的准备。
“命荆轲,取秦舞阳所持地图,上前奏王。”
秦舞阳从狗屠手上拿过图柙,开柙,取图,再把柙子塞进狗屠手中。狗屠吓得尿了裤子。“哼。”秦舞阳很想骂他,却不想因骂他而误了事。
周围人开始议论。“那家伙就是燕将秦开的孙子啊?”“喙,什么玩意儿!”“燕国人果然都是孬种,我看比韩国人还弱。”
秦舞阳没有停下脚步,讥笑声让他的假笑笑得更真——他必须做成这件事,让苍天知道他是条好汉。
他调整了呼吸,他稳住了脚步,他放松了手指,他离他越来越近。
他托起了地图,他展开了地图,他摸到了匕首,匕首与他的左臂联为一把长剑。
这时,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你还真那么说呀?”
他本应刺出的刃,凝冻在了空中。
“按我教的,一字不差?”
他本应戳出的手,被另一个人的手牢牢抓住。他已认出了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我。
“你是荆轲,那我是谁?”
他抬起眼,那目光里燃烧有一头猛虎困兽。
他张开左手五指,用右手接过利刃。他左手反抓我右手,扯破了我的衣袖——第一刀,刺空了。
虽然没时间思考,但他已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杀得了,甚至不可能看得见秦王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在他被杀前,杀了我。他对我的仇恨中充满了绝望,于是他的杀意里不留半点生机。疯狂没有削减他的敏捷,他迅风般的双腿带他飞身刺来,如一支离弦的箭。我抬起桌案,拍案而退。那厚重的木板绊在他腿上,改变了刃迹——第二刀,刺空了。
卫队握拳欲动,朝臣惊慌欲走,李斯摇手制止。“莫妄动。天下两大剑客决斗,难得一睹。王不在,无碍,我且观之。”
我想拔剑,但我找不到机会。他比我年轻,比我快——第三刀,刺穿我的假王服。我扯掉多余的袖子,摘下假王冠砸他的脸——第四刀,削断一缕乱发。我举剑,我抽剑,我拔剑,剑坚难出——第五刀,被我以鞘格挡。
“王负剑!”某人喊道。我听不大懂他的方言,不明白“负剑”何意。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是王,他看戏看得太投入了。
我绕柱而跑,他持匕而追——第六刀,就差一点点。我绕柱而转,他反身一刺——第七刀……
那匕首扎进了我的左股。
我被他压在地上,不能动。他左手摁着我的头,右手抓着匕柄,身上沾着我的血。他知自己必死,但他狂笑。他打赢了我,但他狂哭。
“我比你强,荆轲。我赢了你。”
“你比我强,舞阳。但你没赢。”我费力地喘口气,告诉那位压在我身上的猛士。“你应该记住,我不是剑客,我是刺客。”
卫兵已围起了秦殿。李斯仍未允许任何人上前。“等等,还没完。”
“刺个屁客!等你死了,你可以下去刺鬼,你忘了,这把匕首淬了剧毒,濡血立死。”
“你的眼神儿是真不怎么样。”我奋劲甩头,挣脱他的左手,大喊道:“狗屠!屠狗!”
原本小便失禁瘫立殿中泪花遮眼的狗屠,一听到“屠狗”的信号,如似猎犬收到攻击的指示,惊然跃起,双手猛力抠住地图柙,直捏得那柙子碎裂,露出藏在夹板中的匕首。他如滚落山巅的巨石,飞冲直向秦舞阳而去,迅不可挡。秦舞阳想翻身躲避,双手却被我双手深深扣住,双脚却被我双脚紧紧锁住。那匕首直入他背心,狗屠****到匕刃全没才松开手,而后,像个无知的孩子一样站到一旁发呆,忘记了刚才的一幕,看着华宫伟殿黑压压一群人,鼻头一酸,又想哭了。我没有安慰他:“怎么搞的,你!排练那么多遍,还是扎不准,偏了整整一寸你知道不!”“对不起。”他啜泣。
我推开秦舞阳,撑臂立起,走到狗屠身旁,拍拍他胖胖的肩膀。
秦舞阳快死了,狗屠刺在他背上的,是真正淬了毒的匕首,是太子丹用它刺死过许多人那把的匕首。这时,我犯了一个大错,这错让我险些丧命——我忘了拔出插在他背上的毒匕。他的身体开始发麻,他的气力开始飞逝,但他仍忍痛拔出了背上的毒刃,用最后一口气,将它掷向了我。
第八刀——飞刀!
“狗屠!”
“嗯?”
“没事,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挡这一刀。没事了,你睡吧。”
“嗯。”
秦舞阳合上了眼,他不想让我透过他未瞑的双目看穿他最后的残念。他靠在柱子上,陪狗屠一起沉入永恒的睡乡。
刚刚曾命悬一线的我,不愿让他就此安详睡去。
我终于拔出了那把难拔的剑,持剑在他身上划了八下。他刺我八刀,我还他八剑,连本带利,一剑不空。多仁义的买卖,我可算是儒商。
第八剑,切开他的眼。
真正的刺客,要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最起码得做到两条:一,没人知道你是谁;二,没人知道你杀了谁。而我,还多做到一条:三,没人知道你怎么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