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半个月里,小为身边发生了三件事。
一是小镇的几家驴巴产正式合并,并且出资办了一台文艺晚会,由镇政府主办。晚会当天,小镇的学校停课,饭店停业,食品厂停产,上级批准所有的居民放假一天。
表演的地点定在小镇的广场,提前三天就已经在搭台子。演出当天,不光是小镇镇上的居民,之外的村子里也来了不少村民观看,人群从中午便开始在小镇的街道聚齐,因为开始的时间定在了下午三点,据说是因为不想耽误大家晚上回去看新闻联播。大家翘首以待一场本土的晚会,这么一来,大部分居民一年观看晚会的场次数就提高到了两场,结结实实的提高了一倍啊,精神文明建设的成果甚是丰硕。
小为难得休息,睡过了头,但是赶到的时候表演还全然没有开始,因为领导还在开场白。小为想到句忘了出处的话:“八点的会九点到,十点不误听报告”。待他找好位置刚刚站定,领导吐出了最后的一句话,“我宣布,本次演出现在开始”。一般的领导讲话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但是这次表演借鉴了一个在外界已经土得掉渣的环节,放飞白鸽。那个领导从来没有经历过文艺表演使用动物,于是又加了一句,“现在,放鸽子”,小为周围的群众觉得新奇,一片欢呼。
小为抬眼望着舞台方向,和其他人等着鸽子飞出,可是半天过去了,毫无动静,底下的人开始骚动,表示不解,说:“怎么放鸽子这种事还放鸽子啊”,领导在台上也兜不住,而此时秘书也正在后台拿着对讲机焦急的发号施令,“快,快放鸽子,放鸽子”。群众哗然了半分钟,一群鸽子终于从广场的一角飞出,但是居然全部都是黑鸽,大家看在眼里,嘴上哇声一片,但是飞着飞着,鸽群中有几只鸽子似乎显得力不从心,从空中摔在了地上,离着近的人上前摸了一下,惊讶道:“死了。”
台上的司仪看在眼里,不等群众的注意力转开就宣布第一个节目开始。
领导坐定之后,一脸铁青,秘书忐忑地上前解释说:“请的工人不行,太笨了,三天没喂鸽子。”
第一个节目是小镇学生们的合唱,老师在一旁和司仪解释,“不是合唱团,不是合唱团,这是个组合。”
司仪说:“这么多人算是哪门子组合?”
老师说:“算,算,韩国有个组合有二十多个人,我这才刚好二十。”
司仪说:“那是瞎扯,一人一句词都唱不到,真正唱起来就是合唱。”
老师执拗不过,摇头叹气。
晚会的节目整体而言趣味寥寥,老太太和妇女也能上台,跳了很长时间的二人转和不知什么流派的舞蹈。小为看了不久觉得无聊,准备离去时一次低头的瞬间意外发现地上躺着一个钱包,显然是别人丢的或者说是小偷偷完了之后丢的,他弯腰捡起来,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折叠的白纸。小为取出展开,纸片不大,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串数字,在一角他发现有几个碎屑的字,“石塘”、“杜小为”。小为看得诧异,思考不出什么头绪,把钱包和纸揣在兜里钻出了人群。
第二件事,小为发现那个未曾蒙面的男子又进入了他的住所,他之所以能有十足的把握是因为桌子上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两本书,一本是《他的国》,另一本也是《他的国》,只不过封面不一样,有一本是什么纪念版,小为想,狗日的书商真会骗钱啊。小为对这多突然出来的两个“国”非常尊敬,都翻了翻,想从书中找些便条出来,但是什么都没发现。他把书认真读完。
他越来越觉得没必要担心那个神秘地对方会给他造成什么损失,所以事隔几天之后,渐渐忘却。
第三件事相对而言比较严重。许多居民开始对各处施工向镇政府表达不满。许多农田被工地占用,政府给的补偿款没有达到居民的预期要求,许多居民的收入和生活来源无法解决。此外,居民们打算从进驻的施工队的身上赚取利益的想法也泡汤,施工队有自己的集体宿舍,不需要再在小镇租房,另外,因为富士康事件在社会的影响,施工方的上层把工人们的吃喝穿用也都彻底包揽,所以这下小镇菜农和商铺的希望也全都落空。
群众们纷纷向上级表达自己的不满,领导们认为目前发展是大计,而发火是大忌,于是采取了安抚政策,简单而言,就是拖。然后历史知识掌握得当,充分学习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内部形势,找了本地的不少人做托,在不同阶级的矛盾面前,顺利地在同一阶级之内安插进了矛盾。自古以来,虽然说无法解决矛盾,但只要有制造矛盾的能力,对某些人而言也就够了。所以,政府一时轻松,领导颇为自得。这个活动最后以日期来命名,曰“6·9圣战”。
小为不知道小镇而今的变化是大喜还是大悲,当然,喜悲有时候其实很简单,很可能真正的大喜就是没有大悲,而真正的大悲就是没有大喜。但他没有加入进去,原因只是因为人民的抗议运动不是由他发动的,一加入进去就被领导是件很没意思的事。以这件事为背景,他一直在思考时间感的问题。小为对于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混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从小时候他就拥有那种能力,虽然说还没有找到具体的用途,但是毕竟是他童年至今仅剩下的几样东西,小时候的玩伴现在有的各奔东西,有的不是东西,而就连小镇也正在被一大堆机器和外地来的人改变。
思考到最后,小为开始犯抑郁青年都会犯的毛病,脑子里冒出来种种哲学的理论。他坚定地认为凡事有失必有得,时间感在日渐迟钝,肯定就会有其它的感觉正在日渐发达。可是想来想去,最后悲哀地发现,原来那越来越敏锐的感觉就是判断时间感迟钝与否的感觉。祸福同体,叫人无奈。
当务之急是弄块手表,小为想。
小镇仅有的一家表铺在金桥街道的最东边,而最西边则是家眼镜店,曾经都是属于一个吴姓老人的资产。一开始时,只有眼镜店还没有表铺,但是前几年,刚进入新世纪,学生们的学业压力陡然增大,只顾成绩忘了眼睛,小镇大部分学生都得了近视,眼镜店的生意一时十分兴隆。
老人在之后几年身体突然异样,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遗产的分配很麻烦,一来他有两个儿子,二是兄弟间的感情一直不合,更是视钱如命。在脑袋还清醒的时候,他决定把所有的钱全部拿出来,酌情捐一部分给小镇的小学,再用剩下的在原来的眼镜店旁开一间钟表店。老人的意思是,这间表铺也是送给他自己的,代表自己给自己送“钟”。而且这么一来,遗产分配也比较好办,兄弟俩一人一间店铺。既然已经留下挣钱的工具,谁再饿死谁就活该。当然老人还考虑到一点,兄弟俩肯定会抢生意好的店铺,所以又嘱托他们,在他死后,眼镜店要搬走,之前的店铺卖掉会是个好价钱,得到的钱,拿出一部分租一个位置不好的店铺,再把剩下的六四分账,弟弟拿少一点。兄弟俩听了,直安慰说:“爹你想开点,爹你身体会好起来的,爹你能活一百岁。”
表铺开张后,老人当晚去世。
之后有外来的人逛小镇会发现两个兄弟似的招牌,西边是“吴明亮眼镜店”,东边则是“吴明码钟表铺”。因此金桥街又名“星光街”。因为,因为表眼(演)嘛,和明星有关。
小为在摩托上远远望见钟表铺的招牌,日晒雨淋之下,“明”字只剩下“日”,他又看见“吴码”两个字,血脉随即从底部开始贲张。他赶紧把注意力从招牌上移开。
停好车准备进店铺的时候,发现墙上贴着白纸,上写红字:
“开业三周年,优惠大酬宾!!!现在起,各类钟表单价一律60元!!!买两块优惠20元!!!再加50即可任意挑选一款!!!欢迎广大顾客光临!!!”
再底下是一行小字,“本店享有本次活动的最终解释权”。
小为推开店门,视线之内,店里空无一人。面前是一条狭窄的走道,左手边是占地三平米大小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了各式手表,右手边是一面墙,墙上挂满了钟,时间不一,或者说显示的不是一地的时间。小为冲店里喊了一句有没有人,半天毫无反应。纳闷间准备离开的时候,走出一个长发的女人,短袖衬衫,大裤衩,大腿手臂暴露在外,白皙不足,肥嫩有余。女人用梳子打理着潮湿的长发,说道:“随便挑”。抬手间,小为瞥见她腋下的稀疏的乌黑。
小为双手抵住柜台,细看手表。女人在一旁作介绍,全部都是男式手表,因为乡村的女人基本上用不着手表,又说手表是一个男人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小为对表没有鉴赏能力,看表用的也是平常眼光,手表就是一个计时的工具,其它说的再多也只是商家的伎俩。
女人丛柜台里取出几只手表递给小为试看,说都是质量上乘。他接过后的第一反应是先找商标,一只表的背后印着“LAOLUX”,看的小为一时费解。再看其它几只,依旧都是未曾谋面,这个情形比较让小为难受,就像是在看外国电影,演员一个不认识但还必须保持一个什么都懂的姿态。最后只有一个“SMATCH"好歹让小为找回点自信,但是这个单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五秒钟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个前辈是“SWATCH”。WATCH改成其它单词固然是没什么,但好歹也该注意一下首字母嘛。小为边想边把表悉数递还给女人。
女人把边扎头发边问,“怎么样?要买几只?”
小为带着不确定地语气说:“是和墙上写的那样吗?”
女人说:“当然,上面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卖,明码。”
小为被那堆红色的字打动。手表一块卖60,三块就是180,优惠之后就是150,那这么一来就省了30块,保守估计一块手表的成本大概是30块,那不优惠的话,老板赚90块,优惠的话老板就只能赚60块。他想来想去怎么样都是自己占便宜,但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所以里面定然有猫腻,但具体是什么他不清楚。
他说道:“我要是买四只怎么算?”
女人想了想,拿出纸和笔,准备写点什么又把笔搁下,说:“这样吧,200块,不过不是这些,我拿另外的表给你。”
小为说:“老板,没搞错吧,那质量……”
女人看了看小为,叹了口气说:“你们男人啊……放心,质量不会差的。”说完往里走去。小为视线随着她的身体动,无意间扫到桌子上的一瓶洗发液,瓶子上英文双字幕,“LUX力士”。他如梦初醒,没想到之前看的第一个手表竟然是最有来头的——“劳力士”。小为咽了一下口水。
喝口水的光景,女人再次出现在小为面前,手里拿着四个黑色的盒子。她把那些铺在柜台,说:“这些都是好表。”
小为打算取出一只看看,女人这时一把按住他的手。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女人目光没有柔情。她说:“你们男人是不是就这么不相信我们女人啊,我说是好表就是好表,给钱,拿表,走人。”
小为感觉这场训斥莫名其妙,但想想也是,最烂的表既然都在柜台里了,也没理由把更烂的藏起来,逻辑上说不过去。掏出两百块,找她要了个袋子,拎好正准备出店门,冲进来一个男人,小为与他撞个满怀。
男人中年,头发还算茂盛,微胖,满脸的汗水。小为稳稳脚步准备再次出店门,不想,那男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服,他试着挣扎了一下,对方纹丝不动。他叫对方放手。男人不回答也不看他,只一直盯着老板。
女人说:“怎么想起回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男人说:“墙上那纸是怎么回事?想害老子倾家荡产啊……”声音粗暴,小为感觉到了火药味。
女人打断他,说道:“看你说的,夫妻嘛,我也是想生意好一点。”
小为听二人是夫妻,心里吁了一口气。
男人这时把矛头转向小为,问女人,“这个男的是谁?”
女人笑笑,说:“我们开门做生意嘛,他当然是来买东西的。你快把他松开,影响生意。”
男人看了看小为,拽衣服的手松开。小为拎起脚步准备火速离开是非之地。
女人这时却又冒出一句,“哎,等等,你的两百块钱忘记拿了。”
小为听了,感觉莫名其妙,回头看看,女人看着他,的确是在和他说话。小为说:“那钱……”
女人说:“记性怎么这么不好,你的钱你可得拿好了。”
小为觉察到身边那个男人的眼光越来越不对劲,此刻真想模仿广告里的那句话,“是你的两百”。女人隔着柜台把钱塞在小为手里,顺势推了他一把。
男人这时说:“等等,还没听说找人钱有两百这个数的,又没有五百整钞。你,给说说。”他的目光紧逼小为,盯得小为视线混沌,重心不稳,虚汗从脑门开始冒出。
女人这时帮腔,说道:“零钱换整钱。”
男人仔细打量小为,冒出一句,“你,是来光顾生意的,还是光顾我老婆的?”
女人迅疾叫喊道:“吴明码,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然后又对小为说:“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快走。”
小为感慨女人的逻辑,心想,本来就没我的事嘛,还不都是你给卷的。他也不再顾忌男人的眼光,拔腿就要出店门。吴明码自然不答应,又拉住小为不放。女人走出柜台,一把扯开男人的手,然后瞪着他。吴明码再没动弹,小为看看他们然后顺势出门。
攥着莫名回来的钱出了店门还没多少步,店里随即传来争吵的声音,周围有人开始围观。小为担心男人追出来,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跨上摩托,疾驰而去。
小为在车上很快将刚才的事忘在脑后,心里开始盘算把表送出的事。
他先去了大鸣的影院,正是下午场将要开始的时间,十几个孩子在和大鸣讨论要看的电影。大鸣原先的计划是看《功夫熊猫》,但是许多孩子对这部动画持反对意见,原因是封面的熊猫太丑了,和课本上的不一样,有的人说看《功夫》或者熊猫吧,反正就是不看功夫熊猫。大鸣很无奈的表示没有,孩子们又开始叫嚷要看《变形金刚》,大鸣依旧摇头。孩子们纷纷体谅,表示没有就算了,那就看不会变形的《金刚》吧。大鸣说:“我去找找吧。”几分钟后回来,他扭捏了半天,很不好意思地表示没有《金刚》,只有《井冈山》。一群孩子纷纷不再说话,一个稍微年长点的孩子突然站起来说:“院长,就看功夫熊猫吧。”大鸣没说话,径直走到机器前开始放片。
之后,小为把大鸣拉到一边,“你什么时候当院长了?”
大鸣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孩子自己这么叫的。”
小为说:“你顶多只能算是厅长。”
大鸣笑笑说:“贫嘴有意思吧。”
小为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给大鸣,说:“我刚才买的,送给你。”孩子们突然发出“哇”的一声,小为被吓了一跳。看了看他们,原来是屏幕上的飞禽走兽正扭打在一起。
大鸣拿在手上,掂量着问,“什么东西?”
小为说:“拿来,我来开,刚才买的,还没打开看过,先让我看看。”二人共同启开盒子,展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一只银白色的手表,表面光洁,秒针正在旋转。看了还没两秒,大鸣便把它取出盒子,拿在手上把玩,边摸边问小为,表里面的英文字母是什么意思。小为看也不看就问是不是“L”开头的,大鸣摇头,表示不是。
小为忐忑地接过表,盯着表看了许久,看完倒吸一口凉气,字母竟然是“ROLEX”,与之在一起的是一个小皇冠一样的图案。他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认为没有记错。虽然小为不认为名字是真的,表就是正品,但至少市场上的山寨货都不会用这么正宗的名字。他对大鸣说:“哦,这是商标,中文意思是劳力士”。话刚说完,底下的孩子又传来一声惊呼,小为看看他们,然后走到门外。
大鸣听了一脸困惑,跟在身后说:“劳力士?劳力士不是洗发液么?”
小为错愕地看着他,良久,他把表在手上掂了掂,举过头顶仰视着它。接着他把剩下的盒子全部打开,一一细看。大鸣在旁边问是怎么了。
小为抬起头说:“大鸣,拿个盆接点水,有用,要快。”他看着小为严肃的表情,什么也没问,转身走向后院。
慢慢一大盆水摆在面前的时候,大鸣问小为,他想做什么?小为把之前的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认为自己是买错了东西,当然,退钱的事他没有告诉大鸣。小为说:“我怀疑这表是真的,我记得真的劳力士是防水的,我要来试试。”
在把表放入水之前,小为和大鸣莫名地觉得这是件很刺激的事,意思可能就是说,不知道结果与否所以很刺激,另外,假如是假的,进了水报废了,势必又会刺激花了钱的小为。二人把表轻放进水里,驻足观看,时间过得极慢,水和表都没有异常表现,水没有冒泡,秒针也还在旋转。五分钟后,小为取出手表,他松了口气,手表仍旧正常。
大鸣在一旁满心欢喜地说:“操,五十块钱的表真他妈够好。”
小为依旧眉头紧皱,表示说虽然这个抽样调查所抽的样本已经占了整体的四分之一,但是结果还是不可信的,于是一股脑的把剩下的三只也全都泡进了水里。
最后证明的结果是,小为花两百块钱买到了市场价值至少三万块钱的东西。大鸣为此连说了四个“操”。
小为说:“这表我要退回去,不能要。”他看看大鸣,大鸣唏嘘地说道:“送别人的东西是能随便要回的吗?”
小为说:“这是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如流水。”
大鸣说:“你就那么肯定表是真的吗?”
小为擦了擦汗,说:“不行,别说了,这表我一定得还回去。”
大鸣沉默了半天,然后说:“随你。”
他骑着摩托往钟表铺赶,离的很远的时候就看见前方围了一大群的人,大概还剩二十米的时候他确定群众的围观地点是之前的表铺。他心里忌惮的东西突然变多,把车调头开了几百米后停下想了半天。有段时间“干脆不还”的想法充斥着大脑,但是店主记得小为的相貌,万一报案的话,势必纠葛缠身。当然小为也可以耍无赖,毕竟没有任何凭证,但他做不到。最后的决定是,等吴明码离开店,再把东西还回去。
小为再转回店铺附近的时候,周围的人群已然散去。为了以防万一,他在一角猫着,但是时间过了一个下午快到饭店晚班的时候店门口还是毫无动静,没有出来一个人。小为无比泄气,决定先上班,第二天再继续。就在他发动摩托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发现吴明码似乎刚从某处回来,正往自己的店铺走去。小为愤恨之余当即决定,抵死耍赖,永不还表。反正无论是不义之财,还是正当的钱,小为花起来都如流水。
有这样一股莫名地冲动他决定当即要实现它,为了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余地,他顺路去了趟影院,把表塞回大鸣手里,说:“你说的对,表送你了,之前是我混蛋,以后我怎么要,你都别再给我。”
然后小为自己留下一块,但是剩下的两只中他只能确定一只的主人,范泛大鸣之外他对其他人再无兴趣,当然他对小波也有兴趣,只是欠缺胆量。
一周之后,风平浪静,小为没有听说有人报手表遗失的案子。胆量大了不少,一天晚上下班后,他把表递到范泛手上。但是,她拒绝了他的馈赠,理由是:不想要。当时明月皎洁,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小为之前的计划是,先送礼物给范泛,然后趁势和她一起散散步赏赏月。范泛的反应让他猝不及防,小为知道女方拒绝礼物意味着什么,暗自神伤,觉得他身体所有的冲动在范泛的面前都无一例外地沦落成了想法,而想法很多时候都是没法想的。
范泛最后用异常微弱的嗓音请求小为送她回家,小为应承下来,然后自我安慰道,反正就算计划成功,最后的一个步骤也肯定是送她回家,过程虽然不同,但好歹结果是一样的嘛。
车上,一个月前的那晚所发生的浮现在小为眼前,他担心范泛,关切地问她的身体情况。
范泛微弱地说:“今晚是满月吧?”小为点点头,回答说是。
范泛说:“一个月了,我今天来那个,我痛经。”
小为发出一声“哦”,声音在空气中拖了两秒。最后说了一句,“那你就好好休息,别太拼命工作。”
范泛说:“我缺钱”,回答和上次一样。小为没再说话,帮不到忙的时候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
这晚,小为不甚例外的去了大鸣的住处,这次大鸣不在审片,接近深夜,电视上正在放着一部泰国的言情剧,男配角把女主角带到自己的别墅想强奸她,与此同时,男主角得到消息正从几百公里外赶来,车程大概是两个小时。在这个过程里,女主角奋起反抗,斗智斗勇,与之周旋,终于硬生生地把男主角给盼来了,而整个过程里男配角连女主角的鞋都没脱掉。小为看到最后,心里同情起失败的男配角。他对大鸣说:“那家伙真惨。”
大鸣说:“我要是在泰国,肯定是金牌编剧。”
小为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范泛身体不舒服的事吗,你知道怎么了吗,居然是痛经。”
大鸣说:“你还记得上次在我这里看的黄片吗,你想知道信号来源是哪吗?”
小为奇怪自己心情明明不好,但是好奇心还是被吊起,对大鸣说:“说。”
此时电视里,男女主角正相拥而泣,大鸣把音量调小然后说道:“上次没多久,我就开始着手找信号源。先从我们推算的四家中开始,不管是寡妇还是老人,有嫌疑的一个都不放过。我事先找到他们四家保险器的位置,还好全都放在屋子外面,决定等收到黄片信号的时候就去拉他们的保险器,由于比较麻烦,所以每晚只能试一家,但是黄片又不是每晚都会放,所以耗了我大半个月的时间。”
小为嫌大鸣啰嗦,不停地催他快点入正题。
大鸣说:“我一家一家的试,妈的,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试了谈清泉和姚寡妇家到大胡子家时,电视里的黄片成了雪花。”
小为困惑地说:“哪个大胡子啊?”
大鸣说:“我家对面那个。”
小为感慨道:“操啊,我早说过他有问题。”
大鸣说:“我刚开始也和你想的一样,但是后来供电局的人来检修线路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施老汉家的线路早就已经老化到不能用了,他从别人家的线路上接了根线,一直偷电来着,偷的正好就是那个大胡子家。”
小为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大鸣接着在说:“于是他们把施老头家的线给扯了,要重新装配。所以话说回来,施老汉家的保险器只是个摆设,大胡子家的保险器是两家一用。所以,这么一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两家当中的谁放的。”
小为说:“这段时间都再没收到吗?”
大鸣说:“没有,一次都没有,但是目前看来我觉得施老汉和大胡子嫌疑一样大,只要等到施老汉家的线路调整好了我就可以接着查了。”
小为说:“哦,你这个结果还真是……”想了半天,续了句,“吊人胃口啊。”
大鸣说:“至少已经排除了两家。”
小为突然想起来什么,问他,“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费劲心思找信号源的原因是什么。”
大鸣长叹一口气说:“你看,我们能收到,那或多或少的其它家也能收到,万一家里有孩子看了,影响多不好。”
小为不说话,把注意力放到电视上,电视剧已经播完,正在放广告。一个大脸庞的小姑娘拿着一个点读机,对着镜头娇声百媚,“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学习了”,拖在最后的是一句男中音,“××牌点读机,一点就会”。小为记得因为这个广告,加上家长们的心态,该点读机在市场上大卖。但使用结果丝毫不乐观,广告语虽然是“一点就会”,但很多孩子使用完了依旧是“就会一点”。
他起身对大鸣说:“我啊,今晚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你睡你的吧。”
小镇的路灯依旧是个摆设,空气中弥漫中漆黑。建筑和树木像熟睡的少女,月光轻柔似薄纱,披在她们身上,安静妩媚,但是面对尤物又无法上下其手,小为心中的悲凉之请涌现得也算合情合理。他坐在月光下,想自己,想心中的妞,创作和泡妞的灵感至今都未浮现,他想自己的梦想多简单,也不过文章成书,泡妞不输而已。
细想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为心里一惊,借着月光看表,已是凌晨一点。他心想,如果是人,对方今晚肯定也是闹心;如果不是人,小镇今晚肯定是闹鬼。是人简单,同样失意,双方有共同语言,倒可以认识认识,是鬼也简单,就是等着明早被认尸。他倚着身旁的树,一动不动,坐等声音靠近,距离十几步的时候,小为看清,对方是两个人,一个大人带着小孩,他起身站了起来当是迎接。对方再走近一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是个女人带着小孩,不知是什么原因,多数的剧作家总是喜欢把自己作品里的出现在深夜里的鬼魂设置成女人和小孩,小为平日里深受那些作品的影响,鸡皮疙瘩瞬间遍及全身,当然,只有小弟弟那里的疙瘩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鸡皮疙瘩。
害怕间,女人和小孩从他面前走过,小为听见小孩说:“妈妈,爸爸和狗到底在哪里啊?”
女人问小孩:“是不是累了?”
小孩说:“我们问一下那个人吧”,小孩手指指向杜小为。小为听到这番对话,脑子里关于一个月前的所有记忆全被唤出,嘴里下意识地开始哼歌,旋律依旧,张艾嘉的《希望像月亮》。
女人这时低着头走过来,开口问道:“小兄弟,你见过一个男人吗?他带着一只狗。”
小为想起确实见过一个符合女人描述的男人,但毕竟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现在说出来就像别人问自己借钱,自己回答有钱,但是是一个月前有钱,无论如何,现在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小为摇头回答说:“不知道。”
女人冷冷地问了一句,“真的吗?”然后她慢慢抬起头。
月光下,小为发现女人的脸似曾相识,但是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似乎受到某种不明物体的冲击,瞬间一片空白,他失去意识,瘫倒在地。等他醒来时,依旧黑夜,街道空荡,依旧是坐在地上倚着树,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个梦,但是他是何时睡着的呢?
小为觉得此事邪门,起身骑上摩托往镇外驶去。
出镇的道路,往日里杂草丛生,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聚居在一起鸣叫,而今放眼望去,直线距离两里之内是四五处偌大的工地,各自打着耀眼的灯光,辐射着自己的地盘和之外二十米。小为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两点,此刻施工停止,工人们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熟睡。
小为驶近一处停下,看着眼前的事物发呆。工地上竖起的一堵堵高大的水泥墙,在黑暗的伪装下好似一头酣睡着的猛兽,面目坚硬,空洞冷清。灯光把空气涂成黄色,建筑扭曲的影子躺在地面,但是小为没有发现自己的影子。此时,他的心中没来由的生起一股愤懑,心里想,影子算是人的灵魂,一堆水泥钢筋算他妈什么东西,竟然敢吞噬我的影子。
小为决定要破坏它们。
这时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了狗叫的声音,听上去感觉是强壮的狼狗。他心里一惊,发动摩托,决定驶向下一处工地。但是转悠了半天,他发现所有的工地都有狗,而且因为之前的狗叫,现在所有的狗都被唤醒。小为决定等等,当然期限是这个夜晚,他在被范泛拒绝之前,心中曾酝酿出巨大的热情,无论如何,他要寻求某种方式释放出去,范泛不能,犯罪能。
十几分钟后,狗叫声终于渐止,在这段时间里他在思考用什么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复杂的权宜之后,他决定使用比较文艺一点的手段,他要在墙上题字,在墙上写诗,感情挫败永远是创造出诗人最快的途径,也是因为政府部门所有的口号都可以划分为诗,只不过比较烂罢了。既然是政府的最爱,那么宣传效果可见一斑。但是眼前有个问题:缺少刷子和颜料。
小为试图在围墙周围发现一些可以书写的工具,不想,在一个角落发现一件衬衫,乳白色,上面印着一个巨大的米老鼠图案,图案旁边是五个大字,“老鼠爱大米”。小为看了半天心想,妈的,中西合璧了。他把注意力从衬衫上移开之后,发现面前站着一条狗,好在既不高大也不凶猛。小为和狗在微弱的灯光下对视,他怕面前的它开口叫,继而带动起其它的狗,只好一动不动。对视了大概半分钟,狗没叫,但是它竟然低下头,吐了。小为不知是怎么回事,不愿把自己的相貌当做是狗吐的原因,认为它该是吃错了东西。狗吐完之后,还没走的打算,低头闻了闻自己的呕吐物,拿舌头舔了舔,又就地吃了起来。小为想,吃吧,吃吧,吃饱了你就走吧。
几分钟后,小狗还没吃完,但终于是走了。小为庆幸小狗没叫,转而避开秽物,又在地上找到一根短木,把衣服包裹在上面,然后又解下鞋带,把衣服系紧,这样一来,一个简易的书写工具就完成了。接着是颜料的事,他看了自己的摩托半天,忍痛把油箱盖打开,试着用“笔”蘸些油。灯光之下,小为欣喜得发现箱里的油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黑色,乳白色的“笔头”被染成了一片漆黑。但是为什么会是黑色呢?他无从考虑,对着墙壁开始构思诗句。
构思结束时将近凌晨三点,他小心翼翼地下笔:
天空一轮月亮
地面人影摇晃
这个小镇的气焰太过嚣张
小伙子载着姑娘穿梭在大街小巷
大排档里有群流氓
吃完饭不买账
桑拿房里赘肉几百磅
据说天堂也这个模样
听得见姑娘,看不见手掌
AVCD的店熙熙攘攘
无数男女迷离着飘荡
动机潜伏在裤裆
郊外一座工厂
工人们聚在食堂
吹牛逼的大会堂
火在炉子的胸膛
烟在空气烂到非常
水在哪里?你的膀胱
这么个高温剧场
不需要买票入场
给你一次逃亡
你选择怎样的速度和方向
哦~带上姑娘
哦~揣住梦想
因为要边想边写,而且因为无法涂改,所以必须一次完成,不可出错。速度缓慢,写完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将近三点半。小为留连于回味第四句和最后两句,那是他感情最丰富的两句意淫。之后又纵览全局,发现十分不顺眼,似乎是少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少了个名字。
小为写诗有个习惯,名字总是取第一句诗的前两个字,比如他曾经写给范泛的那首诗。研究古诗的专家们真该庆幸一众诗人们没有和小为一样的癖好,否则南北朝范云的《送别》“东风柳线长,送郎上河梁”,元代晏殊的《蝶恋花》“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和唐代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正好拼成东风、西风和北风,而一干老专家们势必研究到中风,想来只恨古代的诗人不喜欢拿南风作诗开头,否则正好凑出麻将的五风。
他看了看自己诗的开头是“天空”二字,觉得做为诗名实在不够着调,决定闭着眼在墙上选两个字,第一次居然是“肉逼”,心中一阵恶心,再选,第二次是“流逼”。小为深深觉得今晚“逼”和自己过不去,没想到取个名字,逼也来逼他。最后选了第三次,忐忑地睁开双眼,“空想”。小为坚持古训“事不过三”,不再更改。
诗已经完成,事也差不多完成,想到以后可能与此诗再无见面的机会,竟然恋恋不舍,想来已经把对范泛一部分的感情转嫁到了诗的身上。正在滥情的时候,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咳嗽,连带的是细碎的脚步声。
小为吓了一跳,看了一下表,快到四点,他担心是工地的工人,骑上摩托准备发动离开。黑暗里的脚步声变得急促,杜小为还没发动起来,就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想起手里还握着棒子,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照后就是一棍,但是打空了,对方这时走到了车前。
小为借着灯光看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上身一个长袖的衬衫,底下是牛仔裤,身材虽说不是很壮,但是对阵小为丝毫不落下风。
小为问道:“你是谁?”
男子说道:“你刚才做的事我都看见了。”
小为一听,感觉不妙,想对方已经有了自己的把柄,但是自己只有摩托车手柄,而且还是自己的摩托车,怎么想怎么弱势。他看着男子不说话。
男子问:“你刚才是不是捡了个白色衬衫?”
小为点头说是,然后下意思地把棒子向后收了收。
男子说:“你是不是已经把衬衫给毁了?那件衬衫是我的。”
小为不知道说什么好,下车把裹在棍子上的衬衫解开,抖开一看,老鼠的图案已经彻底不见,那五个字徒留下两个字,被修改成了“老大”。小为心中感慨艺术都是无意为之,要是衬衫一开始是这个样子,自己肯定舍不得拿去染油。
男人看着被毁的衣服,念道:“老大……你都老大不小了,晚上不睡觉还出来晃什么晃?”
小为感觉受到了侮辱,因为他被人给教育了,教育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他对男人说:“你想怎么办?”
男人正要回答,黑暗中突然飞出来一个泥块,小为吓了一跳,然后是一个女人压低嗓子发出的声音,“你快点,天快亮了,要不然你把你衣服给我。”
小为听到声音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狗日的,原来是野合的啊。那衣服应该是被之前那条吐过的狗叼到墙角的。男人对着黑暗不耐烦地回话,“知道了,知道了。”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小为说:“要不然你把你衣服给我吧。”
小为有了对方的把柄,一时间也理直气壮,故作玩味地说:“哦~你们……”
男人听了恼羞成怒,又想在女人面前保住面子,没耐住性子,上来就揪小为的衣服。小为晚上也只穿了一个长袖衬衫,自然也是护体要紧。但是事情发展的很不如小为的意,男人下手重就算了,偏偏揪住衣服的时候,顺带也抓到了小为为数不多的几根胸毛,那些毛扎根的部位在生理上而言都是敏感地区。小为压低了嗓子喊疼,叫男人放手,否则就叫醒工地的人。男人力道随即减小,但是仍未放手,笑着说:“我和女人的事又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又不认识我,顶多笑笑,你呢,在他们工地上写了那么多字……”话至此,男人把下半句含在嘴里,没让它脱口。
小为心里一阵泄气,人与人之间比把柄不像女人间比年龄,反而是谁大谁才占优势的。他和男人沉默间又对视了半分钟,小为叫对方放手,他自己脱。男人退到一旁,小为从没想过会当着一个陌生人脱衣服,而且对方居然还是个男人。他慢慢地脱下衣服,递交给男人。对方接过,不带表情的离开。
小为呆坐在摩托车上,发完愣的时候看了看手表,已快早晨五点。回头看了看墙上的诗,心情愈加苦闷,光着膀子过去又添了几行毫不相关的句子:
红尘里没有爱我的人
我满地打滚
一身灰尘
写完后把棍棒扔进了高墙,发动摩托离开了工地。行驶的过程中他才发现,晚上开出的距离超出他自己的想象,要进小镇还有大段的路要走。此刻天边一角露出稀疏的光亮,太阳就将升起,那意味着人们即将起床,自己的丑态一大早就会被别人看到。在行驶的过程中,他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中等型号的摄像机,正对着小为拍摄,机器挡住了对面的脸,只看见露出的大把浓密的胡子。
他没空去想那个男人的来历,只想着要保存自己的颜面,摩托车的速度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周围的空气睡了一夜,刚刚苏醒的它们夹杂着湿气,触感微凉,全部拍打在小为的胸膛。他很快就觉得上半身没了知觉,为了保全自己,不得已又放慢了速度。谁知道,这速度一下子就慢到了底,摩托车莫名停了下来,小为看看油表,和速度正好对应,想来是写诗的时候欠缺考虑,用去了太多的油。他心想,要是最后不加那几句诗就好了,这下还真是要一身灰尘了。
但是地球不管小为的牢骚,仍旧自顾自地转着,这段时间里,太阳冒出了地平线。好在摩托车不同于轿车,没油了还可以凭一己之力来推,只是速度就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