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雨水的痕迹。我走进客厅,里面空无一人,父母似乎都睡下了。窗外洒进了清冷的月光,大雨好像一等我进门就停了下来,连老天都看我不太顺眼。
母亲听到门外的动静,惊醒了过来,父亲也跟着她走出了卧室。见到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他们慌忙地递来毛巾和热水,这股久违的暖意击破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线。我肚子里忽然翻腾出千百种委屈想要倾诉,几年的守口如瓶就这样功亏一篑。
我把自己在大学里经常逃课、辞掉实习、甚至挪用学费来玩乐队的实情全盘托出,并一五一十地讲述目前碰到的挫折。说完,我抬起头,询问他们该如何是好,却见到两张比我更加失落、迷茫、不知所措的脸。在他们眼里,我好像成为了一个废物,刚才的温情忽然间荡然无存。
他们对我进行了地狱式的思想教育,把我过去两年中所干的一切说得一文不值。在我内心最脆弱的时候,他们趁机打开我的大脑,将我一度摒弃的世俗观念再度塞了回去,让我意识到一个应届生在即将毕业之际还没有找到工作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而梦想破灭之事则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六月的末尾,招聘季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只有些政府举办的,说是解决就业问题实则走走形式的招聘会。严峻的就业形势之下,篮球场大小的招聘会场常常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
父亲督促着我一场都不落,全数参加,可是不论到哪儿都会遭遇哪些骑驴找马、未雨绸缪的精英们。他们伶牙俐齿,经历丰富,精装的简历像本杂志那么厚,一到面试官前就全面开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自我吹捧模式,当场获得二面资格。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一个地方愿意给平庸之人留条活路。
有一次,我排在一列延绵不绝的队伍后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简历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招聘人员的手里,可是不一会儿,它就被碾压在了堆积如山的简历之下。看着它凄惨的身影,我立刻料到,这场招聘结束后一定又会杳无音讯。茫茫人海之中,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任凭人流把我向这里那里撞来撞去。于是,我既不看公司名字也不看招聘职位,离哪儿近就往哪儿投简历。
当我还是个听话的孩子时,我的人生就是这样随波逐流,没有什么特定的愿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生活乐得自在。那时,我聪明地料到,从小到大教科书上歌颂的那些坚定不屈、逆流而上的精神,都是冠冕堂皇、糊弄小孩的谎话。
我在一场场越来越不相关的招聘会和一次次没有结果的等待中折腾了两个多月,终于得知父亲托人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父母施加的双重精神压力之下,我对自己无业游民的身份深恶痛绝,一听到有工作的消息便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跟着他前往我的工作地点,一路上他都在跟我吹嘘说他朋友已经给我打点好了一切。我们来到离家不远处的一间大型超市,父亲和他口中的熟人攀谈了起来,我则环顾四周打量了一番。虽然超市里人声鼎沸,工作环境差了点,但是看得出生意很兴隆,在这儿即便做个办公室助理之类的工作,待遇应该也不会差。
不一会儿,他们把我交到一名员工手里,父亲的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兴致勃勃,但是嘴上仍然叮嘱着,“好好干,可别偷懒。”
那名员工让我穿上一条红色背心,跟在他身后学习,他告诉我这份工作不难,但需要认真仔细。他走到一个长条形的收银台前,拿起顾客手中的商品扫描起价格来,当他神气活现地指点我如何操作时,我才恍然大悟,父亲口中这个还不错的工作竟是超市收银员。
我那练习贝斯而变得灵活的双手,在收银机的键盘上反复敲打着回车键,屏幕上的数字自动跳出,算出总价,再显示找零,无需我做任何脑力劳动。我像是听命于这台老旧的机器一般,沦落为替它扫描商品的助手。
机器与条形码每每相遇,都会发出“滴滴”声,连续操作的效果就像是打起了电子的节拍;超市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嘈杂的促销广告,耳朵听习惯之后便能若无其事地将它当成背景音;而这首“超市之歌”的主旋律,则来自每一位从我面前经过的顾客所发出的喃喃声:
“你快一点啊,动作这么慢。”
“这张优惠卡过期了没?你帮我看一看。”
“你们这个肉怎么这么贵啊,上周我来买还不是这个价!”
“咦,你不是隔壁老刘家的孩子吗?”
我一直逃避、不断抵抗的现实生活,终究还是如期而至。它就像是个滚雪球,在我逃跑期间越积越大,等到我终于无路可走的时候,它已经滚成了可怕的庞然大物向我毫不留情地袭来,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吞没进去。
就这样,我过上了上班族的生活,每天一大早起来,刷牙洗脸匆匆出门,买一份廉价的早餐,乘一站拥挤的公交,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机械地干上一天,直到累得半死,回家倒头便睡,循环往复。
连着上到第五天,我已经站得两腿发软,体力不支,工作效率也低了不少。然而,眼前的大妈却并不会因此而放过我。为了一张已经过期的购物卡,她和我理论了半天,进而演变为争执,直到后面一整排队伍的顾客发起牢骚才得以化解。
我终于有了能喘口气的机会,刚准备找同事来换班,就听见耳边传来了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道,"刘……刘闻骏?"
我以为是自己累得产生了幻觉,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高中的同班女生拿着一篮子蔬菜水果站在我面前。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真希望收银台里有个密道能让我瞬间消失。
她确认了我的脸,笑了起来,“没想到真的是你,真巧。”
我对她尴尬地笑了笑,迅速为她算好价格,想要请她尽快离开。可惜,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还是不顾场合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打零工?”
我接过下一个顾客购买的商品,在机器上忙碌地按着键,假装没空搭理她。可是,她仍然好奇地待在一边,继续问道,“乐队呢,还在做吗?”
真不愧是过去班里的三大长舌妇之一,我心想,要是这事被她传出去,让高中同学们都听说当年叱咤校园的贝斯手长大竟当起了收银员,我真是到死也没法瞑目了。
“当然在做。”我答道,“所以平时有空就来打打工,赚钱买乐器。”
“原来如此,加油!”她热情地说,“等你哪天出了名,可别忘了我们这群同学哈。”
就这样,她杵在一边和我聊了好一会儿,而我则对她敷衍地应了几声,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直到终于目送她离开才回复到僵硬的表情。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利刃一般刺破我故作镇定的面具、自我安慰的屏障,就像是已经发炎的伤口又被戳出一个洞,脓水穿破薄薄的表皮蔓延开来。
接下来,每扫描完一件商品,每听到一声“滴滴”,我心中对于现状的不满就膨胀一点,我的脸也因羞愧而更红一点,好像过不久就会爆炸。我的双手越是熟练了这机械化的操作,大脑就越有时间来考虑、反思、接着感到愤慨——我真的要在这样的地方,度过我的余生吗?
这个问题仿佛将我丢进了一个无底洞,我感到自己在不停下坠的同时四处寻觅着答案,但是周围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突然之间,虚无的四壁之上浮现出无数个抽象的面孔,对我一齐点头致意——不错,你的人生应当如此。
我拒绝接受这样的答案,只得继续不停下坠,直到一个微小的光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它似乎是一片久远的记忆碎片,正发出微乎其微的声音,我将它捧在手心,耳朵凑近,听了又听,终于回想起了那段动听的旋律。
“如果你不甘平凡,我也会折一千只纸鹤为你祈祷。”
如果我没记错,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的确听到过这样如梦如幻的句子。而最为幸运的是,说出那句话的人如今仍在我身边,只要打一通电话便能相见。下班时间一到,我就挤上公交车,匆匆赶往世上最后一处能拯救我的地方。
雅然的公司位于一处繁华的商业区,看到街上白领们步行的速度就能理解,为什么她工作之后会变得如此忙碌。电话里,她轻声告诉我,不知还要加班多久才能结束,让我等在他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
我奉命行事,点了一杯冰咖啡,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因为那里能够最快捕捉到她下班的剪影。我用搅拌棒不停地在杯子里捣鼓,里面的冰块就像是我心里一段又一段的愁绪,而雅然手中则掌握着将它们悉数清除的魔力。
二十分钟过去了,咖啡里的冰块不用借助魔力也已经开始溶化。我低头喝了两口,味道苦苦的,实在不值三十元的价格。接着,我又看了看窗外,她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我透过玻璃窗的反射看到了身后咖啡厅里的情形,其他的客人不是一对一地谈着生意,就是带着手提电脑继续工作,几乎所有的男人们都西装革履的,这要比在超市工作更让我觉得不自在。
我托着腮帮子开始发呆,想起往日我们约会的场地,从学校的停车棚到公园的长椅,每个地方都有着独一无二的记忆,而这绝非是千篇一律的咖啡厅所能承载的。
苦苦等候了一个小时,雅然才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略带疲倦的面容与记忆中的样子有着微妙的区别。我们点了两份简餐,边吃边聊,她熟练地使用着刀叉,话题则围绕着自己的新工作和新同事,我接不上什么话。咖啡厅的玻璃圆桌很紧凑,连两份简餐都只能勉强放下,但就是这样一个桌子将我们隔得太远,远到我不知该如何倾诉酝酿了半天的烦恼。
这顿无意义的晚餐结束之后,我执意要送雅然回去。沐浴着月光,在夜晚的街道上并行而走,我终于又重获了一点勇气,开口说道,“这两天我去了老爸介绍的单位上班。”
“之前听你提起过,做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垂头丧气地说。
“有什么烦恼,我给你参谋参谋?”她兴致盎然地说,“在职场上我可比你多点经验。”
“没那么高级,就是在超市里当收银员。”只有在雅然面前,我才可能这样说出口。
她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失望,但是她很快就鼓励起我来,“没关系,凡事都要从底层做起。”
“可是,这份工作明显不适合我,这样做下去根本没有前途。”
“只要一步一个脚印,不论到哪儿都会有升职加薪的机会。”虽然这么说,但她似乎自己都不太相信。
“我不想就这么堕落下去。”我摇摇头说,“与其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我宁愿再尝试做一次乐队。”
“可是……”雅然的第一份反应就是迸出了这个转折词,“那个乐队不是不要你了吗?”
“我可以换一个乐队,毕竟我有职业乐队的经历,再找个地下乐队加入应该不是难事。”我坚持说道,“我也可以从底层做起,就像你说的,只要是适合自己的,总有一天能够成功,对不对?”我停下脚步,拉起她的手,注视她那双比月亮更圆更亮的眼睛,仿佛回到了了五年前。
“我觉得……”雅然的声音与当年无异,依旧清新又甜美,“你还是应该回去好好工作,有总比没有好。”她顿了顿,又说,“乐队的事,就让它这么过去吧。”
大约十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的大脑下意识地阻止这句话传入。仿佛有许许多多细胞集结,成队,堵在信息传输的大门背后,不让这可怕的野兽入侵。因为,我交给它们的任务,本该是迎接一位仙女,她会用温柔的语气,给我以无条件的支持。然而出现在门口的,却与我提前绘制出的肖像大相径庭——她一手拿着鞭子,一手举着榔头,不一会儿就破门而入,从耳廓震动到耳膜,一路传输到大脑,犹如晴天霹雳。
我甩开刚刚才牵起的手,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凡事都会支持我,你忘了吗?”
“那时候我们还小,没那么多忧虑的事。”她的口吻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奈,“现在我们长大了,很多现实的问题横在眼前,你不能不面对。”
“什么现实问题?”我追问道,“钱?”
接着,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失望,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你就是不想跟着我过苦日子,不是吗?”
或许是我的话伤害了雅然的自尊心,亦或许是我多少触碰到了真相,雅然激动地反抗起来,“我只是想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我希望两个人都能找到稳定的工作,然后成家立业!”她擒住泪水,“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连这点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吗?”
我不自觉地摇着头,心如刀割,“雅然,你不了解我,你从没喜欢过真正的我。”
她两眼直直地瞪着我,似乎觉得我不可理喻,“什么是真正的你?我明明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不适合乐队那种生活,你自以为可以成为艺术家,但其实……”
“别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你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我,就和我爸妈一模一样!”说到这里,我想起自己的家,想起那两个对我已经不抱希望的伤心老人,心里感到无比愧疚和痛苦。可是,这一悲剧却并非由我一个人造成,他们对此皆负有责任。“我不止一次地告诉过你,我不想平凡地度过此生。为此,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改变,而你却从不愿意承认我的这一面的确存在。”
“你就不能认清现实吗?唱片公司把你踢了出来,你的乐队梦也可以醒醒了。做一个普通人对你来说这么难吗?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是那么普通,不是吗!”
我第一次见到雅然这么生气,这么冲动,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她认为的实话。我能够理解她的愤怒,她渴望的生活在我身上变得无处可寻,而我追求的梦想也遭遇同样的难题。
可是,我却无力抚慰她的失落,因为她方才那一段真实的表述,揭穿了一个长久以来环抱着我的美丽谎言。原来,世界上并不存在那个真正相信我与众不同的人,即便存在过,那也只是被最初的爱情暂且冲昏了头脑。
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在我手心里挣扎地闪烁了两下之后黯淡了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我默默地对自己问道:心中的这一部分自我,如果没人认同,不受欢迎,难道就不存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