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食堂有种面叫燃面。来交大前,我从没听过燃面这名字。也没听说过抄手和锅贴。我们乡下没有这东西。后来在一食堂见了才知道,锅贴就是全肉馅的煎饺,抄手就跟饺子长得一样,只不过南北方叫法不同。燃面跟干拌面很像,也有点像凉面,都没有汤水。但凉面是冷的,夏天才吃,干拌面和燃面是热的。干拌面口味清淡,燃面油味很重,撒了花椒,口味偏辣。我知道燃面是因为琛琛,她说燃面是他们四川的小吃,味道不错,叫我尝尝。我试过一回,除了有点辣,味道很香,拌的酱料里有花生末和葱。
琛琛虽然是四川人,但她不像陈煦那样无辣不欢,她口味很淡,只偶尔吃辣。中午她喊我吃饭,我们都住西区,来的一食堂,她走到面点区要了香菇鸡丁的燃面,说很久不吃,有点想花椒的味道。我肠胃不好,不太能吃辣,要的番茄鸡蛋面。我很喜欢吃番茄鸡蛋面,也喜欢喝番茄鸡蛋汤,这在我们老家是夏天常做的一道汤。从门前的番茄架子上摘三五个红彤彤的番茄,——我好些同学都不知道番茄是长在架子上的,再到门前的鸡窝里掏两个早上老母鸡刚下的热乎乎的鸡蛋,新鲜得很,上海的番茄鸡蛋远不及那么好吃,总感觉番茄是用化学药剂催熟的,没那么甜。狄安做的还好些,食堂里的,汤味都不浓,料也是后加的。先把汤面统一煮了,你要什么料,打饭的阿姨就给你现加上去。根本不是番茄鸡蛋面,而是面,配上番茄鸡蛋一道小菜。
“那个,洪思洋跟你说了吧。”找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我还是不好意思讲那么直接。狄安真是另类。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琛琛把燃面上的香菇鸡丁拌了拌,说,“我们媒设学院男生少,但同性恋比率很高。我们学院本科生每届五十人左右,上一届就三个男生,有两个是公开的同性恋,这届就一个男生,也是公开的同性恋。我们做设计的,同性恋太多了。”她问前两天传播课上那个问老师对同性恋看法的是不是我。
我说不是。我也好奇那个男生是谁。“我一直不敢说,是怕你们不接受。”不自觉就嘟囔着嘴,像受了委屈似的。
“这个我明白,但在交大没必要担心这个,交大还是很开放的。反正我们学设计的都很能接受。你要早点告诉我,我就介绍我们班那位给你认识了。那个男生很帅,个子也高。不过现在有男朋友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想明白了,要告诉你们一声,心里踏实点。”
前天晚上告诉洪思洋,洪思洋回寝室后就在网上分享了个同性公益的活动。我为他的贴心感动。但很快见到有同学评论说,支持同性恋,但如果将来我儿子是同性恋,我一定打死他。看到这样的话,心里多少有点堵,想说点什么理论一下,又不敢。隔了会儿看了另一条评论,是庄颖老师回复的,她说,我怀孕五个月了,要是我儿子是同性恋,我支持他,我觉得真爱不分性别。我惊了下,没想到庄老师会这么开明。心想要是天底下每个爸妈都这么开明就好了,可惜。
琛琛咬着燃面,浓香的花椒味道弥漫在我们身边。她一边吃一边说:“总遮遮掩掩的太没意思,只管做你自己就好,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说。真的。之前也有人说我脑子不正常,不正常就不正常,你管不住别人的嘴。”
“有人说你不正常?为什么。怎么会。”琛琛除了喜欢剪短发,明显是个很普通的女生。
“艺术生很容易被人说不正常的。我一同学上学期拍了个行为艺术的短片发在网上,被许多网友攻击说神经病、装腔作势。之前班上有个女生画了自己的裸体素描发在网上,也被很多男生说发骚犯贱,留言里一堆******的话。小时候上美术课,有一回我把太阳画成了三角形,涂成了绿色。我爸妈和老师都说,太阳怎么可能是三角形的,怎么可能是绿色的。觉得我很奇怪,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觉得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心里有阴影,需要找心理医生辅导纾解。可笑。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太阳是圆形的,黄色的,可为什么要照着现实画?又不是在拍照片,又不是在风景写生,干嘛不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后来我看到毕加索的画,看到他的《亚维农少女》和《格尔尼卡》,觉得他的线条处理非常精彩,我也想那样画。可身边的人都不懂我,他们不仅不懂我,还觉得我奇怪。连我妹妹都觉得我画的东西很怪。”琛琛从书包里掏出钱包,递给我看夹层的照片,“我好像还没给你看过我妹妹的照片。”
照片是夏天拍的,琛琛穿着短袖短裤坐在楼梯台阶上,背上趴着一个小女孩,大概四五岁样子,扎着马尾辫,穿着花布短裙,两个人都笑嘻嘻的。真可爱。真可惜。
“沪生,说真的,有时候我也希望有人懂我,明白我,支持我,但都没有。可我又不是小孩子,总要人陪着才敢上路,这么大的人了,路要自己走。之前有个通选课老师讲过一段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我们生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棱角,正因为这些棱角,我们才是我们,与其他人不同。许多人在成长的途中,因为必要或不必要的缘故,磨掉了自己的棱角。他们失去自己的棱角,还试图说服你也变成他们的样子。他们很喜欢用应该两个字,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不喜欢听那些人的话。我宁愿当个怪胎。我要保留我生下来的特质。哪怕没人懂我在画什么,没关系,我会一直画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遇上能赏识我的伯乐。”琛琛说,“我不明白那些不懂艺术的人,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是外行人,非要说别人是怪胎,脑子不正常?一点也不尊重别人的创作。还有些低级无知的人,比如我们设计这行,有许多家里有钱的同学,他们买最贵的颜料,最贵的画板,学音乐的买最贵的吉他,最贵的钢琴,以为这就有了学艺术的最优越的条件,自视甚高,盛气凌人。不。那些用钱堆砌起来的东西,代表不了真正的艺术。他们缺乏最基本也最根本的创造能力和欣赏能力。与众不同才是艺术最重要的魅力,他们连保持自己的与众不同和接受别人的与众不同都不能,还谈什么欣赏?”
我想起一个疑问,说:“你们媒设学院的同性恋比率为什么这么高?为什么许多设计师都是同性恋?”
“我听王安阳讲过,首先学艺术的思想比较开放,我们做的都是别人不能理解的事,也是要有勇气的。敢做这行的,都扛得住别人不能理解的目光,所以这行的同性恋更敢于出柜。另外,艺术类行业更易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比如作家可以写同性爱情的小说,歌手可以唱同性歌曲,设计师可以设计中性的服装,但你让一个学数学的、学计算的、学物理的,如何表达自己的性取向,用数理公式吗?藏在费尔马定理里?自然不容易被看到。还有些别的缘故我记不清了,你有兴趣可以去问王安阳。”
“王安阳怎么懂这个?”她不是关心女权吗,怎么也来关心同性恋了。
“她学新闻的,做传媒,对社科比较有研究。媒设学院主要就两块,我偏设计,她偏传媒。”琛琛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出国?交大虽然接受,但国内整个环境还是不好。我建议你出国,荷兰、加拿大、美国某些州都通过同性恋婚姻法。”
想起顺龙的公益组织,要是全世界都通过同性婚姻法就好了。出国好许多钱的,右右和耿维乐去日本那个交换生项目要三万多,我哪有这么多钱。
“不一定的。”琛琛说,“成绩好的话,可以申请全额奖学金。”
“那得全年级前几名吧,很难的。”琛琛一直是他们学院年级前五名,但他们学院人少,我们学院竞争压力是他们三倍。电院、机动学院、船建学院那样几千人的大学院,竞争压力更大。
“当然难了,不然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吗。”琛琛朝我使了个不屑的眼神,说,“反正我建议你争取一下,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
“那爸妈怎么办?我出国了,谁来照顾他们?”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不能不考虑。
“爸妈怎么办是你出国前才需要考虑的事,不是现在立马就要想出结果的事。与其总烦恼这个,不如先用功学习,等你真能出国了,拥有的物质条件也不一样,到时候考虑这个问题容易得多。再说,你不还有姐姐吗。而且出国了又不是永远不会来。但如果你想过得开心点,想结婚,想领养小孩,肯定要出国的。既然没有钱,那只有全额奖学金这一条路。”
结婚?领养小孩?过异性恋夫妻一样的生活?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前些天庄老师在网上发了她去医院拍B超的照片,模模糊糊能看出一个婴儿的样子,基本成形,但好小好小。庄老师说她当时都哭了。我看着都觉得羡慕。跟爱人有个孩子,真的可以吗。但我还没遇上那个人,也没那个条件。真要出国吗。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还来得及吗。这学期都过掉一半了,下学期就大三。
“还有,爸妈是爸妈,你是你,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虽然是一家人,但不可能一辈子绑在一块,成年了,就是独立的个体。”琛琛说。
我曾问过顺龙关于他父母的问题,他也说,每个人都是一根独立生长的毛发,他每年都给爸妈寄钱,但他不会因此放弃冰岛的生活。
要是国内同性恋也能结婚该多好。咱们拼了命就为了一张结婚证书。可天底下那么多成绩不好的同性恋怎么办,难道就没有与爱人相守的资格吗。一定要很拼命,才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我家境不好,没有钱,得很拼命才能吃饱穿暖。我乡下农民出身,奋斗许多年,才来到大城市,坐一回地铁,吃一回肯德基。我是同性恋,不能结婚,又得很拼命才能与心爱的人结婚,领养小孩。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你就别愁了。除了那些有钱有势没心没肺的,有几个人活着不难的?大家都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烦恼,人家没说而已。”
这个我懂。前些日子南果去见满满爸妈,现在满满家里都接受了,但南果家里还不晓得。他全家人都是基督徒,《圣经》上明文写着同性恋是罪,叫南果怎么面对家人?他也不容易。
“怪不得跟你在一块有种很贴心的感觉。”琛琛笑着说,“现在明白了。”
我看着她,发现短发真的很适合她,适合她的脸型,更适合她的个性。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子,长发太约束了,把她限死在普通人的格局里,不,她才不是普通女孩。
下午的传播课,光头老师讲的社交网络带来的自卑和浮躁心理。很适合我最近的心态。软概项目的中期答辩很多同学用的新技术让我自卑,王学林休学写武侠小说让我热血,琛琛叫我出国,觉得有压力,同时无措,想立马去干点什么,又不晓得要从何开始,迷茫得很。
老师说,现在社交网络越来越发达,足不出户就能知道这世上每一秒发生了什么。谁谁谁很出色,明明是千里之外的一个人,你也能很快知道。你二十岁,发现网上各处都有二十多岁的强人。有的早早创业,事业有成,身价千万,有的娶妻生子,生活美满,有的炒股赚了很多钱,有的泡了很多美女,有的出版好几本小说,有的走遍全世界。你发现你什么都没,心浮气躁,也想有。
最近看了本余华的小说《兄弟》,小说发生在一个叫刘镇的地方,差不多是五十年前。刘镇上有个美女叫林红,有个拔牙医生姓余,人称余拔牙,有个姓赵的诗人在镇上的报刊上发表过一首诗,人称赵诗人。如果放到现在,那个林红能叫美女?别说笑了,就一村姑。那个拔牙的,能叫余拔牙?别说笑了,赤脚医生根本没持证。那个发表了一首诗的,也好意思称赵诗人?也就那个年代吧。那个年代,整个镇就一个美女,一个拔牙医生,一个上过报的诗人,所以全镇人都知道。现在呢,网上美女自拍那么多,私人诊所的广告铺天盖地,网络写手遍地都是。
当我们目光短浅时,随便有点小成就都很满足,喜不自胜。当这个社会发展太快,你见识到太多出色的人,相形见拙,觉得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你跟世上最帅的人比帅,跟世上最有钱的人比有钱,跟世上学习最好的人比学习,你当然什么也比不上别人。
并不是要让你们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只是希望大家明白,人生从来没有固定的模式,别人的日子未必适用于你。事业有成,那是人家努力奋斗;娶妻生子,那是人家遇到了真爱;炒股赚钱,那是人家做了数据研究;泡很多美女,那是人家有钱有魅力长得好身材好;出版很多小说,那是人家喜欢写作用心写作;走遍全世界,那是人家热爱旅行,喜欢摄影。你要什么,自己去争取,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要总把时间花费在社交网络上,沉迷在别人的生活里。别人只会在网上分享他们的成功和优越,不会分享他们的失败和悲苦,你永远只有羡慕的份,看得越多,越心浮气躁。你们二十岁年纪的男孩子,什么都应该,就是不应该看着别人如何如何了,就哀叹自己不如何如何。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脚踏实地走自己的路。没有应该。不要浮躁。
老师讲完这段,我忽然想起前些天顺龙找我,说他们公益组织计划出书。冰岛现任女总统是女同性恋,非常支持同性婚姻,他有预感,三年之内,冰岛一定能通过同性婚姻法。他们组织商讨过了,计划到时候出版一些同性公益书籍。不仅在冰岛,也在别的国家,比如中国。现在已经开始征稿,征集同性恋日记或同志文学,有别于耽美小说,重在社科纪实,最好能反应当下同性恋群体的社会现状,让更多人认识到我们这个群体。但他们征集到的日记都写得很狭隘,通篇同性****,跟言情小说似的,夸大了情感在生活中的比重,不接地气。他觉得我的日记不错,有许多元素,家庭、朋友、学业、情感,什么都有,连上海的几处商业区、交大的教学楼、图书馆、食堂都写到了,很真实。情节也很饱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且写了很多异性恋,更接地气。毕竟,同性恋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顺龙问我有没有兴趣继续写,将来给他们公益组织出版。我觉得不行,我写得这么敏感,这么软弱,别人看了肯定要笑话。自己看从前的日记都觉得矫情,尤其是刚跟刀刀分手的那些日子,简直看不下去。
“这才是成长呀。以后你还会变的。”顺龙说,“很多人在生活中都习惯报喜不报忧,有什么好成绩,立刻晒在网上,但吃了苦头就只咽在肚子里,不跟别人讲,怕被人说矫情,也不想被人可怜。我们在社交网络上表现出的一面,只是我们希望被人看到的,光鲜亮丽的一面,别的一面,不如意的那一面,就只藏在心里。你的日记没有成功,没有阳光,甚至有些阴暗,见不得人,可这就是生活呀。你的故事可以唤醒别人心里最柔弱的那一处,你的敏感能温暖到他们,尤其是那些同样经历过生活的不易,却无处倾诉或者不想倾诉的人。你就这样写,不要太过修饰。因为真实,更能打动别人。”
可我还是觉得暴露私生活不好,拒绝了。虽然身边朋友都知道,但我还不想告诉别人,怕遇上意询那样的,惹出麻烦。这会儿我想到这件事,有了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对生活的敏感,能够以文字的形式反应当今社会同性恋群体的冰山一角,能帮到同性公益,那为什么不。我不是一直佩服顺龙做同性公益吗,为什么不试着参与其中,勇敢地站出来,用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去改变这个社会,在这世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比如他们的出版征文,我把我的生活写下来,如果运气好,出版了,十年百年,依然留在这世上,为人们所知道。他们知道的不仅仅是我,更是这个年代,与我同龄的同性恋异性恋大学生的社会心理。王学林都去写武侠小说了,我干嘛不能写社科纪实?我知道这东西不讨喜,但无所谓,我不想写网络小说,我想写,就像光头老师说的,能传递价值观的书,能经得住时间的书。不求能成为经典,我年纪轻轻,自知没那水平。只是不想落入俗套,成为平庸。如顺龙所说,我应该能温暖到一些人。别人都喜欢分享成功的人生激励大家,让大家羡慕,那我就来分享下失败的人生,抚慰大家,让大家知道每个人都很不容易,你不是世上唯一受挫折的人。也许我的经历能启发一些同样处境的朋友。比方说,我这两天跟邓健他们出柜,说不定也有人受了我影响,跟朋友坦白。或者,有人见青春痘****得性病,就知道不能****。或者,有人看了我的日记,觉得交大思想氛围好,也考来交大,成了我的学弟学妹。这样,我就是一个于社会于交大有用的人了。
一下课就回寝室找顺龙,他在上班,有点忙。我给他留言:“我的日记,你还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