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学跟退学不同。退学是被动的,在校学生因为挂科太多、考试作弊、违反校纪等缘故被学校永久性开除学籍,不能再返校读书,比如孙志鹏那位室友,还有我寝室的周鹏程。休学是在校学生因病或其他缘故主动申请暂时停止上课,但学校保留学生学籍,学生休学完可以返校继续上课。休学时间短的有一个月,长的有一学年。琛琛的同学姚绣雯就是休学回家休养。她只休学了两个月,已经回来上课。琛琛说她恢复得很好,现在精神状况正常多了。
当孙志鹏告诉我王学林要休学回家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王学林又没受伤,又不需要养病,平白无故的休学做什么,也没在意。第二天去孙志鹏寝室,发现王学林的位子已经空了,书架上的武侠小说都没了,床铺上也干干净净的,才相信孙志鹏是讲真的。他好好的休学干什么?发神经吗。休学是要提前申请的,手续很复杂,要学院老师批准盖章,要教务处批准盖章,总要个把礼拜,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走了?之前都没见他一点动静。怎么回事。
“谁晓得他发什么疯。好好的居然休学。”孙志鹏吃着薯片,翘着二郎腿,抖着腿看程序。他很利落地把之前分配给王学林写的程序全看了一遍,拍拍手上的薯片屑说,“王学林那部分程序我来处理吧,以后文档也我来写。你们接着干你们的活。”他刚吃过薯片还没洗手就挠头发。怪不得头发这么油。
我的活不必担心,有狄安在。狄安帮我重新设计了页面,教我写出好看的样式。但我想不明白王学林好好的要休学干嘛。难道家里出事了?难道他跟姚绣雯一样失恋了,心理抑郁,要回家休养?没看出来。
五月的石楠花开得最盛。石楠花的花朵很像桂花,只不过颜色换了白色,也远没有桂花那么浓郁的香。石楠花近似无味。前些日子下雨,来上课时,下院门口落了一地的石楠花瓣。交大的教学楼都是棕红色的墙壁,路上的砖块也都铺的棕红色石板,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瓣零零落落地撒在红色地砖上,很漂亮。有风的时候花朵随风飘落,有时会飘到教室的床沿上,如果坐靠窗的位子,就能看到床沿上一整排的石楠花。
下午的软件工程概论课,我坐靠窗的位子,看窗外飘散的石楠花。平时上课我都跟王学林、陈新亮、孙志鹏一块坐,今天孙志鹏没来,要改王学林的程序,说如果点名就帮他叫一下。我跟陈新亮坐角落里,真要点名了也有个遮掩。庄老师的肚子越来越大,明显突出。最近她害喜的症状好了很多,吐得没那么厉害,讲课有精神多了。庄老师讲课时,陈新亮在转笔。他对转笔的热爱不亚于孙志鹏对薯片的热爱,一天到晚总见他拿个笔转来转去,一只黑色签字笔从他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之间很快转到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再很快转到中指与食指指尖,再转下去,循环起来。他手背上那块被液态金属烫伤的疤痕很明显,跟附近皮肤的颜色大不相同,是苍白的。我听课听得无聊,问他:“王学林怎么想起来要休学了?”
陈新亮停了手上的笔,说:“他要回家写武侠小说。”
“为了写小说休学回家?有没有搞错?”听听这理由,说出去要给人笑死,能信吗,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他怎么想的?爹妈给他的学费住宿费都白交了。这一学年的课程也白上了。休学一年不比休学两个月,回来是要重修课程的。就不能等到这学期结束?就这么急?
“他说他想回去一年,认认真真写本武侠小说,哪怕没写成,搞砸了,至少自己尽力了,不后悔,不遗憾,大不了到时候再回学校上课。”
“他也太冲动了,在学校不一样可以写吗,干嘛要休学。我们软院虽然课程多,但写小说这点时间总是有的。到大三课程少了,空余时间更多。”
“我也跟他这么说,劝他不要休学。他死脑筋,说在学校上课平时功夫太细碎,在寝室又总有干扰,——我可没干扰他,我打游戏都戴耳机的,孙志鹏打游戏也戴耳机,——没办法专心写,也不能系统地构思情节。估计是隔壁寝室的人总过来玩,吵到他了。他需要一个能长时间静下心来的环境,最好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我说去图书馆不就行了。他又嫌图书馆人多。他说不想以后后悔,要是当初休学回家一门心思写小说,说不定……他现在就想这么干,全心全意只干这件事。要是还失败,他就没话说,认了。”
值得吗。觉得他太冲动。这明显是很划不来的事。回家一年写小说,就算写完了,出版了,他以后能靠这个过日子?不现实。现在市面上盗版书这么多,网络上免费电子书也泛滥成灾,谁要花钱买你的正版书?就算买了,你能卖多少本,能拿多少版税?现在年轻一辈最畅销的也就韩寒和郭敬明了,你不是韩寒,不是郭敬明,就算写出来了,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老老实实学软件开发。我们这行工资高,到时候赚了钱再辞职回家写不也一样吗。
“他说能赚钱最好,赚不到钱也无所谓,他也不是为了钱。他上海人,家里挺有钱的,不缺这一点钱。他跟爸妈说好了,约定休学一年,一年后他再回交大,老老实实继续读软件工程,反正他还年轻,大不了留一级。但如果这一年他写成了,哪怕卖得不怎么样,希望爸妈支持他接着写下去。其实我倒挺支持他的,你跟他不熟不知道,我认识他一年多,他整天埋头看武侠小说,就一文艺青年,跟我们不一样,也不打游戏,总想着要写本书,难得有个征文机会,干嘛不试试,多热血。”陈新亮手上的笔又飞快地转起来。
热血?我觉得是冲动,是任性,是不理智。
“管他呢,反正才二十岁,冲动一回也好,一天到晚看别人写的东西也没意思,就让他写去。他不是金庸,不是古龙,但他有自己的东西。就让他写本自己的武侠小说。”
“他爸妈能接受?儿子好好的交大软件工程不念,要回家写小说?想法太激进了。”周鹏程妈妈上回来我们寝室大闹,不就是不能接受孩子退学回家吗。退学跟休学的区别可不是每个人都懂的。哪个父母不希望子女出人头地?休学这么丢脸面的事,怎么能接受。要被人笑死。
“他妈被他说服了,他挺能说的,他爸好像还是不同意,他也不打算说了。反正他先斩后奏,已经休学,爸妈也拿他没办法。”
“先斩后奏?这么大的事,他也没跟爸妈商量一下?”看不出来王学林胆子这么大。
“他猜到爸妈肯定不会同意,就先把休学手续都办完了,然后再告诉爸妈。他存了点钱,一年待在家里写小说,不出去玩的话,花不了多少钱,他够。他妈也没话说。就一年,退路都想好了,还能说什么?他妈很惯他。他爸性子没他妈那么好,这两天跟他吵得很厉害,说他糟蹋学业。昨天他爸好像还来学校找庄老师了。”
不知该说什么。不动声色地休学回家,就想写一本武侠小说,要告诉我爸妈,铁定要说这孩子不争气、不上进。可我骨子里被说动了。我内心深处也有过类似呼唤,很强烈,想抛下一切,狂奔着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有这么一股冲动。但只短短一瞬。迫于家庭我不能,我挣脱不了这沉重的躯壳。我支持邓健转专业,为耿维乐那句“我就是喜欢”感动,因为我明白这是他们真心想要的东西。也许是我跟邓健、耿维乐比较熟,理解他们,跟王学林并不很熟,还是觉得他太冲动。印象里他就是个喜欢看武侠小说、满口金庸侠义、个子矮小、娃娃脸、喜欢打篮球、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床上做仰卧起坐、俯卧撑的男生。好几次晚上我吃完夜宵来找孙志鹏聊作业的事,他都在床上做俯卧撑,一下接着一下,震得床板都在晃动。每晚都做一组,他说是五十个,才睡。
晚上洪思洋来找我吃夜宵,也谈到王学林休学的事。刚有人被退学,立马就有人休学,两件事摆在一起,学院里闹得沸沸扬扬。我把陈新亮告诉我的也跟洪思洋讲了,他听了很感慨,说之前跟王学林打篮球,听王学林提到过想写本武侠小说,以为是开玩笑,也没当真。他很支持王学林这么干。人生在世这么几十年,不趁着年轻的时候闯一闯,疯一疯,年纪大了顾虑太多,就没这个勇气了。
洪思洋有吃夜宵的习惯,经常晚上十点多来寝室找我,去学校小吃街或者拖鞋门口吃点东西,聊聊学业问题或者学生会活动。他最喜欢吃山东煎饼和鸡蛋灌饼。山东煎饼是一种很薄的煎饼,把面粉涂抹在平板锅上,只涂薄薄的一层,容易熟,打个鸡蛋在上面,和一下,撒上葱花和榨菜丝,卷上一些生菜叶、肉松、培根、里脊。料随你加,每样都标了价钱。我常常只加个生菜,洪思洋都会加许多样,卷得厚厚一大块。鸡蛋灌饼的面饼要厚一些,面饼做成一个袋子形状,把鸡蛋液灌进去,也可以加料,煎熟了就好吃。山东煎饼很薄,中间夹了个小脆饼,口感很好。鸡蛋灌饼因为厚实,比较管饱。
我很快吃完煎饼,洪思洋还在咬那个塞了两块培根的鸡蛋灌饼。两个人走在一食堂附近的小路上,偶尔说些话。学校晚上四处都亮着路灯,走在哪儿都是亮的,洪思洋走在我旁边,他个子高,身材壮实,块头几乎是我两倍,路灯下的影子也比我粗犷许多。我们走到一食堂门口,我发现那几棵桃花都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桠。我问洪思洋:“你有没有发现一食堂这边的几棵桃树只开花不结果?”
他抬头看了看,说:“结的,但刚结的时候就被食堂的人摘掉了,怕甜的东西招苍蝇。”
这样呀。原来不是不结果子。之前右右就站在这里,递给我一杯板蓝根。他对我好的细节很多,但只有这个细节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我总记得那天傍晚我站在这边,握着那杯板蓝根,觉得从手指到心脏整个身体都暖融融的。
“我跟你讲一件事。”我跟洪思洋说。忽然觉得这会儿应该跟他坦白。都告诉邓健了,也该告诉他,不然太不够意思。他应该能接受。不,就算他不能接受,我也要告诉他,我们这么要好的朋友,怎么能继续瞒他,太对不起他。每天欺骗来欺骗去,自己也难受。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洪思洋嚼着饼,口齿模糊地说:“什么事。”
“一个秘密。”有些紧张。手指发抖起来。洪思洋是除了孙志鹏之外我在软件学院最信任的人,万一他不能接受,告诉别人,怎么办?我没勇气去担这个风险。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他。我就是要告诉他。别想了,告诉他吧。告诉了就解脱了。
“说吧。我帮你保密。”洪思洋说。
“我喜欢男的。”鼓起莫大的勇气,说了出来,“跟狄安一样。”呼出一口气。心脏扑腾扑腾跳。就像被告席上的嫌疑人等着法官最后的裁决。
洪思洋大口大口啃着饼,仿佛饿极。我站在他旁边,闻到煎熟的培根的味道,很香。他的牙齿撕咬着培根,仿佛咬在我心上。我忽然感受到满满爸爸跟满满讲那通话时他汗流浃背的情形。我这会儿也是汗流浃背。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手指还在发抖。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只有十秒,但对我已经足够漫长,洪思洋终于吃完,跑到前面的垃圾桶把塑料袋扔了,又跑回来。背着路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走近了,跟我说:“这件事你应该告诉我们。别人就算了,我们不该瞒着。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的?怎么现在才想起告诉我?你该不是以为我会歧视你吧。怎么会。我们上海人对这个看得很开的,又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上回跟你说狄安,也是怕他对你动手动脚,怕你被人吃了都不知道,你要喜欢他,我怎么会反对。不过看他那样子估计挺花心的。而且他不是有男朋友吗,怎么还来招惹你?”
洪思洋一口气说得太多,我反应不过来,只说:“我跟狄安也是刚认识,只是朋友。不是暧昧关系。他经常指导我一些编程方面的东西。”
“那就好。我是觉得他长那么帅,你别说,我作为一个异性恋都觉得他长得挺帅的,身材很好,有几回打球打得热了脱上衣。虽然说大家打球的身材都不错,但他身材特别棒,比我总跑健身房的还要厉害,腹肌一块一块的,也不突兀,胸肌很大块,体毛也很夸张,很有男人味。你可别被他长相和身材骗走。我告诉你,喜欢男的没关系,但有对象的千万别去惹。做人家小三没好下场的,也不道德。”
我想起李文超跟我说的从前他爸爸有外遇的事。李文超说,两个人在一起是靠爱维持的,而不是婚姻。如果婚外恋是真爱,他也支持。可惜如今这世道,所谓的婚外恋几乎都是变相的******,哪里谈得上真爱。这会儿我也没打算跟洪思洋理论,明显不是时候,只点点头,说这个我明白。
他说:“我还以为你把哪个女生肚子搞大了。”
我笑:“你怎么跟邓健一样。”把前两天告诉邓健的经过跟他说了。理工科男生的思维出奇一致。
他拍拍我肩膀说:“咱们朋友一场,你该早点说的,这都什么年代了,有人歧视同性恋那是他们愚昧,咱们交大还是很开明的,又不是什么下三流的蹩脚小学校,思想落伍。告诉琛琛他们了没?”
我说陈煦去年就知道了,琛琛还没说。
“琛琛由我跟她讲吧,我明天找她有事,就考研讲座的事。怪不得你跟陈煦关系这么好,什么都交待陈煦去做,敢情陈煦跟你比我们都亲近。”
我点头,秘密全都讲出来,再不用遮掩,这感觉真好。就像走在大街上,阳光下。身边的人都能光明正大看着你。不觉得苟且。
洪思洋说:“陈煦还是挺负责的,你可以考虑让她做下一届外联部部长。”
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事情都交给她来办,锻炼她组织能力。我把上一届部长给我的拉赞助的商业资料都给她了,让她试试。虽然团委老师不喜欢学生会接触太多商业化讲座,但我问过老师了,小尝试是可以的,一学期两次商业讲座是上限,别搞太多就行。
“你问过就好。对了,有些事我早就准备找你说的。”洪思洋说前两天他找我吃夜宵,我都不在。我说应该是在狄安那边。他说他爸爸婚后搬到后妈那边去了,现在家里只有他跟爷爷。他们关系很紧张,他爷爷处处刁难他,甚至拿出从前的手段来,想断他的生活费,逼他考研学金融管理,还准备送他出国深造,也是学管理。
“那你打算怎么办?”家庭关系这种事,我很难帮上忙,一点处理经验都没。我爸妈都是贫苦农民,没什么学历,爷爷奶奶更是连字都不识,自己名字也不会写,学习方面的事他们从来不干涉我,因为他们不懂。
“能怎么办,尽量不回家。我现在已经很少回家了,周末都待在学校。我爷爷有点高血压,我很怕他要拿这个来压我。怕他哪天高血压犯病了,就说被我气的。唉,愁死了,一回家就被他唠叨,都要被他逼疯了。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讲,”洪思洋说,“本来准备等下个月我过生日的时候告诉你们的,我跟王安阳在交往,就转专业讲座的那个女生主持人,记得吗。前不久还喊了一起吃夜宵的。过两天考研讲座也会让她主持。”
我就说,平时吃夜宵都是我们三个人,怎么忽然喊她了。我说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一点也没察觉。
洪思洋嘿嘿笑着,说:“前两天刚确定关系,之前都是我在追她。”
我跟王安阳只见过两面,并不很熟,只知道她是个很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思想很开放,思维意识跟我们很不同,有时说话我都没法接。除此而外一无所知。但既然她是琛琛的学姐,现在又是洪思洋的女朋友,以后对她还是客气点。但说真的,我没想到洪思洋会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学姐谈恋爱,还是个女权主义者。真是世事难料。
“其实她是个挺好的女孩子。”洪思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