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与人之间真有缘分这回事。假如我没跟刀刀分手,没遇上南果他们,没因为几番刺激渴望恋爱去加学校的群,没遇上高斯,没被顺龙提醒,没遇上右右,没遇上李文超,这中间任何一环出了差错,我就不会遇上狄安。原来我绕了半天,走了这么远,是为了遇上狄安。我们熟悉的速度比跟右右还快,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穷人,都背着家庭的负担,还都是学软件的,有太多共同话题。虽然从前刀刀、右右、李文超都对我好,但从没有谁像狄安这么体贴。比方说,他会叫我把脏衣服拿到他那边用洗衣机洗,他从前也舍不得用寝室楼的洗衣机。他会叫我去他家吃饭,他做饭,其实多半时候是煮面。厨房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有一袋大米,他几乎没动过,总是吃面,或者从学校食堂买了大饼、馒头带回来放冰箱,饿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了吃。再要么就去超市买点面包。他们北方人习惯吃面食。用电饭锅煮,打两个鸡蛋,切个番茄,两碗番茄鸡蛋面就能吃了。他喜欢吃刀削面,我之前听过但没吃过,很宽的一种面条,嚼起来很劲道。我承认跟右右在西餐厅吃牛排味道更好,但跟狄安两个人坐在小方桌前,就着一碗腌萝卜吃番茄鸡蛋面更让我觉得温馨,有家的温暖,很朴素。我们家也经常腌萝卜,萝卜洗干净了切成小块,用盐、醋、白糖腌制了放在瓮里,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好吃,酸酸咸咸的,很脆,很下饭。狄安家的是从超市买的,吃起来也不错,腌制的时候放了些辣椒油,有点辣。好日子谁都能陪你过,家的感觉不是谁都能给你。我就喜欢这种平淡质朴的生活。用钱给我的东西,我不稀罕,因为别人也能给,用心给我的东西,我很感动,因为别人未必有这个心。
狄安很坦然地告诉我,之前听右右和李文超讲过我,很想认识。因为觉得我们很像,看着我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像个弟弟。这回我没拒绝这份兄长的关怀。我不知这算不算心智的成长,但我开始觉得顺龙说得对,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不是只有爱情这一样。当然,我们的亲密李文超是知道的,狄安跟李文超经常在网上聊天,有时候我在他家,也会说两句。李文超对此很接受,只开玩笑说,别乱搞就好。
软概的项目再不用发愁,狄安会指导我,他教我CSS教我JAVASCRIPT。有了他的指导,连孙志鹏也没话说,夸我进步神速,写的样式很专业,做出来的页面效果很精致。关于狄安的民族问题,我曾很期待地问他,结果发现他并不是住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他是包头人。我说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狄安说,就是内蒙古的一个城市,不是草原,他从小到大都没去过草原,也没骑过马,他说:“除了血统之外,我跟你们汉人没什么区别。”而他血统的表现只在身上毛发旺盛这一处。
狄安说他们包头市有个白云鄂博铁矿,有许多稀土矿物。他爸爸之前就是那边的矿工,工资很高,但是,包括他爸爸在内,许多矿工都在工作多多年后患了肺癌。他爸不是第一个。不知是不是在矿地吸入颗粒到肺部的缘故。他曾经去看过他爸工作的地方,只在矿地待了一小会儿就受不了,咳嗽得厉害,总觉得空气里有什么脏东西吸到鼻子里了。但没想到会引发肺癌。
狄安提到这个,我倒想起来前些日子满满跟我说,他们工地发生了一场小意外,有个农民工从三楼掉下来,摔在水泥板上,幸好是脚着地的,头没事,但断了一条腿。那天满满去工地看施工进展,也在场,看到那个农民工整条腿都是红的,脏兮兮的裤子上全是血。另外几个农民工赶紧叫人,打电话喊包工头,打120喊救护车,送去医院。最后似乎是私了,工地赔了钱,但那条骨折的腿,就算好了也不能再干力气活。我爸说得对,干这种行业,农民工,矿工,赚的都是血汗钱,拿命在赌。他们是这社会最底层的民生,连工作都没有人身安全保障。
有时我在狄安家写程序写到很晚,就睡他家。当然是睡两个被子。我跟他有种天生的类似亲人的缘分,睡一张床上也不会毛手毛脚,没有跟右右睡的那种紧张。有时睡到早上我觉得冷,上海早上的温度总比晚上冷,糊里糊涂就钻到他被窝里,他就抱着我。大概是经常运动的缘故,他身体很暖,总是热热的。我感觉到他的腿毛在我腿上摩挲,但也没冲动。有时在他家过夜,没带换洗衣服,就穿他的。
“沪生,”他叫我沪生,“衣柜里衣服你随便穿吧。可能有点大。”
他的衣柜收拾得很整齐,衣服、裤子、内衣裤都分别叠起来,按顺序放好,颜色多半都是深色。有一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很突兀,不符合他的穿衣特色,太亮了,但很好看,就是尺寸有点大,我穿在身上像外套。
“你穿着挺好看的。”他冲我笑,给我理好领子,“里面穿件长袖吧,这天气衬衫贴身太凉了,容易感冒。”
我穿着狄安的衣服去上课,被洪思洋瞧见。从前我跟洪思洋认识时,也熟得非常快。但我与他是兴趣相投的哥儿们那种熟悉方式,常常聊软件工程和学生会讲座,后来他试图喊我去跑步、健身、打篮球,可惜我对运动没兴趣,他就不找我运动了。下课时洪思洋问我:“你跟那个助教狄安什么关系,总见你们两个在一块。”我说是我们是老乡聚会认识的,他是我一老乡的好朋友。我又说谎了。在这群坦诚的朋友面前,我就像个下作的骗子,可耻得很。
“就这么简单?那你怎么穿他的衣服?”洪思洋说他在体育馆打篮球经常碰见狄安,一块玩过,很早就认识,见过狄安穿这件格子衬衫,“这衬衫是名牌,很贵的,一千多块一件,我都不舍得买。”
一千多块一件?天!我居然穿这么贵的衣服!怪不得这么好看,穿着也舒服,也不见有什么露出来的线头,也不起球,真是一份价钱一份货,但一千块也太贵了。可洪思洋是懂价钱的,他这么说,肯定就是了。狄安怎么可能会买这么贵的衣服?李文超的?不像,李文超体型明显没这么大。大概是李文超买给狄安的礼物。没办法,又找借口,脑子一转,说上个礼拜五过去找狄安有事,那天刚好下雨,衣服都淋湿了,就在他家洗了澡,穿了他的衣服回来,还没来得及还他。我试图把谎话编得周全些,生怕露马脚,连上周五下雨的细节都搬了出来。难怪同性恋都喜欢跟同类们在一起,因为不必说谎,活得逍遥自在,也不必内心纠结,诚惶诚恐。像我这样不喜欢说谎,又不敢讲实话的,每天都活得辛苦。
“我提醒你少跟他来往,他喜欢男的。”洪思洋说。
“什么!”我惊吓的是他怎么知道,但洪思洋显然会错了意。
“真的,不骗你,他公开的,出柜了,大家都知道。有一回在篮球场打球,有个女生对他有意思,给他送矿泉水。谁知他说,不好意思,我不想你误会,我喜欢男生。”
“大庭广众的,在球场上这么直接?”狄安这么公开?直接告诉陌生女同学?
“那女生一开始还不信,他就说,对不起,我真不喜欢女生,我不喜欢****,我喜欢****。那女生顿时就脸红了。当场我们几个跟他一块打篮球的男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跟我们解释说,放心,你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有男朋友,我们交往一年多。”
认识狄安有些天了,都不知道他会讲出这么直接的话来,我都有点不能接受。大庭广众的,怎么好说这么露骨的话呢。都不知道怎么跟洪思洋解释。只草草答应说,我知道了。但我听不出来,洪思洋究竟是认可还是不认可狄安这些言辞,他没做任何评价,只提醒了我两句就再没说什么。
狄安大四下学期已经没课,只忙着做毕业设计,准备六月份答辩,答辩完了就本科毕业。他们保研的人答辩都很容易,随随便便就能过,但狄安还是做得很用心,每天都在家里写代码。下午时候他喊我过去吃晚饭,我到他家问他洪思洋说的事。他想了想说有。
今天白天天气很好,他把被子拿到窗台晒,这会儿收回来叠在床头。他很会做家务,洗衣做饭什么都行。他租的屋子没有阳台,只能晒窗台。狄安说,要阳台的话,月租得加两百块,不划算,能省就省。
“你这么直接,不怕别人说闲话吗。”我问。
“怕什么。”
“肯定会有人嚼舌根的。”我最怕别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只是陈述事实,有什么不对吗。”
“没错是没错,但也太直接了,圈子里大多数人都不敢这样。”
“不直接点难道拐弯抹角吗。拐弯抹角的他们又当我在开玩笑。婆婆妈妈做什么。圈子里大多数人不敢是他们软弱,胆小,就像变色龙,总把自己伪装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被人伤害。我又不是变色龙。”
“那你是什么,真龙吗。”他说别人是变色龙,明显把我也囊括在内,不爽。
“我属龙,但我想当老虎。因为龙是虚构的,老虎是现实的。我不喜欢遮遮掩掩,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想伪装。你见过老虎把自己伪装起来吗。”
狄安的电脑桌面就是一只老虎在草原上咆哮的照片,还有许多四处逃窜的羚羊。之前跟右右住宾馆,刚好在电视上看过这一幕。耿维乐还给我解释为什么一群羚羊会怕一只老虎。
“你这样太直白了,会被人说的。”我还是不能接受跟一群陌生人坦白自己的性取向,这太私密了,干嘛要跟他们讲。
“他们说就说,难不成我还怕他们吗。老虎会在乎羊的看法吗?我又不是玻璃心,被人说两句就受不了。森林里每天都有羚羊说老虎的坏话,恨不得老虎都死绝了,老虎会在乎吗。心智软弱的人,听到什么风声雨声都要掉眼泪,矫情得要命,心智强大些,就算别人不喜欢我又怎样,我又不是为他们活着,他们的非议左右不了我的生活。比方说,有人说我是猪,我就真是猪吗。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无能的人才会被别人的非议影响情绪。不过交大还是很开明的,我出柜后从没听过什么闲言闲语,大家还像从前那样对我。从前问,女朋友呢,现在问,男朋友呢。”
“可是,你怎么确定你一定就喜欢男人呢,也许你只是喜欢某一个男生。”我常常幻想,也许我并不是同性恋,我并没有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只是碰巧喜欢一个男生,以此给自己开脱,希望可以融入这个社会,成为平凡无奇的一份子。
狄安摇头:“圈子里有一句话,说,我并不是同性恋,只是我喜欢的人刚好是同性。我很讨厌这句话。觉得虚伪。我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男人,我只喜欢同性,不是刚好。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自我认同都做不到,推三阻四的,能成什么大事?沪生,你不要成为那种总给自己找借口的人,太软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什么好遮掩。”
我没那么大的勇气,我被陈意询厌恶了,现在每每面对洪思洋他们就觉得内心愧疚,想坦白却怕得厉害,生怕再被厌恶。但我羡慕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我说:“出柜了,就可以跟好朋友分享恋情了吧。”
狄安在煮面,还用电磁炉炒了个韭菜炒蛋。现在正是吃韭菜的时候。我老家门口的那块菜地也种了韭菜,韭菜是好东西,割了还长,能一直吃。狄安在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说:“我同学朋友都见过超超。这样也好,可以自我监督。你看圈子里那些乱搞的,都是没出柜的。出柜了的,都是公开恋爱的,如果单身的话,朋友也会帮忙介绍。没有约束的地下的恋情是没有好下场的,****也是常有的事。感情最大的外界约束是法律,其次是舆论。出柜了,朋友们都看着你呢,你也不好意思不检点些。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比如****,既然见不得人,就不该去做。”
“那得很正直的人,才敢说这话。”我是不敢的。
“不,我也敢说。虽然我曾经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但我以此自勉,希望将来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再不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人总得对自己有点追求。不能说我现在是怎样的人,以后也只能是这样的人,准线不能提升。这样规范自己的言行,岂不是只能走下坡,不能往上走了?”
狄安这样说似乎也有道理。很久之前南果跟我说,干嘛在乎别人怎么讲。或许真是我太软弱了,要强大起来。但顺龙不是说,为什么我们要优秀,为什么不能像普通异性恋那样平平淡淡过日子?觉得他们都有道理,但又相互矛盾。
“不矛盾的,”吃过晚饭我趴在狄安床上一边写代码一边跟顺龙聊天。狄安在刷锅洗碗。我曾经表示要帮忙洗碗。总在他这边吃,不表示一下也不好。但他没要,说干嘛这么见外,还说将来要是我有能力,看到跟自己类似经历的男生,也会这样照顾,这是人的本性。我也就没客气。顺龙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社会调查,被孤立的孩子长大了,要么过得特别优秀,要么过得特别惨,两级分化很严重。同性恋圈子也有类似的情况,许多同性恋都非常杰出,但也有许多同性恋过得非常惨。作为个人,我们应该强大起来,努力成为前一种人。但站在社会的角度,我们得为整个群体考虑,尤其是后面那群朋友,我们应该为他们争取平等的权利。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有这个能力,我们不该只为自己活,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同类需要我们的帮助。”
可是,这种事总有别人去做的,你何必这么辛苦。
顺龙说:“你这种消极懒惰的思想很不好,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这些事谁来做?为什么要依赖别人,等着别人去做?自己的权利为什么不自己争取。”他也跟我讲郭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不是郭靖那样的侠客,但是,他以此为榜样,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
我与顺龙认识这么久,从没见过面,也见不到,连照片都不曾看过,两个人却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不,应该说,他像我青春期的老师,解答了许多我对生活的疑惑。关于我的长相他只有过一次好奇,问我是不是瘦瘦小小的。我说是。他说怪不得他们会跟你倾诉。人们面对强者时都习惯把自己包装起来,生怕在别人面前丢脸。面对弱小时,会有同情心,倾诉欲,显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专业的心理医生在做咨询时,都会拉近与患者的心理距离,必要时会摆低姿态,让患者倾诉内心的苦闷。这世上有许多人总觉得他们身边没有能交心的朋友,其实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摆低过姿态,别人同样强硬起来,自然谁都见不到彼此真实的内心。
可是,我见了他们的内心又如何?我见他们一个个磕磕绊绊,没一个能安安稳稳过好日子。
顺龙说:“磕磕绊绊,这不就是生活本来该有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