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受命守护大营,看到对面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齐军时,方才醒悟建威大将军为何不在抢占齐国之后进围剧城。张步有此实力,若当初轻进北海,只怕汉军定要吃了大亏。如今齐军倾巢而出,建威大将军又早有安排,将营盘修得甚是牢靠,刘歆虽然首次独自面对如此强大敌寇,可对耿弇的信任和崇敬还是让刘歆毫无惧意、镇定无比。况且刘歆乃是骁骑将军刘植从兄,刘植征伐密县英年早逝,皇帝为表对刘植恩遇,令刘植亲弟刘喜接任骁骑将军,与祭遵共破彭宠,刘歆既是刘植族人,又岂能堕了巨鹿刘氏英名?而建威大将军既然如此安排,必有深意,自己只需做好本分之事足矣。见到齐兵涌上前来,刘歆指挥士卒各就其位小心应敌。
只因淄水一战,重异大胜汉军,齐兵对张步之言深信不疑。汉军必已后继乏力,只要攻破眼前大营,莫说齐国光复在即,济南、平原都可失而复得。重异、费敢各引一军猛攻汉营,虽然齐兵被营中密集的箭雨挡住不少攻势,可还是在全军高昂的斗志引领之下,顺利冲至营前。刀劈斧砍也好,冲鎚撞击也好,但凡可以用上的家什尽数倾泻在营墙之上。
汉军也不甘示弱,弓弩手有营盘庇护,又有高塔可用,有条不紊地射杀着源源不断冲上前来的敌兵,而步卒以坚盾护身,挡住隔着营墙刺进来的长枪矛戈,紧紧将敌兵兵刃夹在栅栏之间,掩护身后的袍泽肆无忌惮地向外狂刺,用敌兵的鲜血反复洗刷着营墙。
汉兵竟还有如此实力,张步心中不尤有些震惊,可也只当是耿弇穷途末路的垂死挣扎罢了,毕竟背城一战,汉军退无可退,必然全力一搏,这也在张步考虑之内。若此时为汉军震慑而暂缓攻势,势必助涨汉军气势,对于讨灭耿弇可是极为不利的。眼下重异、费敢前军攻营难占到多少便宜,张步责令张弘、张寿各督其军,领兵六万继续上前压了过去,欲凭借兵马倍于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碎汉军营盘。
越来越多的齐兵攻了上来,刘歆渐渐有些难以招架,营中六万汉兵面对数倍的敌军,难免力不从心,局面渐渐被齐兵掌控。营外的鹿角、陷阱早已被齐兵用尸体和血肉毁得干干净净,不少箭塔都已被齐兵所破,愈发难以遏止齐兵靠近营前。随着越来越多的敌军杀至眼前,汉军大营终于被冲开数处缺口。狂喜的齐兵蜂拥而上,你争我夺冲入营中,凶狠地阻隔住救援而来的汉兵,将缺口越扯越大,好容更多齐兵冲将进来。
汉营已无可守之法,刘歆见耿弇仍无半点动静,咬紧牙关,索性命士卒向外猛推,将本就摇摇欲坠的营墙推倒开去,反守为攻杀出营外。营中突骑纵马狂奔、结阵冲杀,为步卒抢先撕开敌军阵脚,将齐兵搅得一片混乱,好让步卒跟上分而击破。
张步本还为攻破汉营而狂喜不已,却发现汉军并未因营盘陷落而退却,反倒愈发勇猛。近十万大军生生被汉兵拖在战场,看得张步心中不禁焦虑起来。汉兵如此生猛,哪有所料中的疲敝之状?莫不是先前耿弇败于重异乃是诱兵之计?张步警惕地望向临淄小城,却发现守军依然与先前一般无二。随着时间的推移,张步心中越来越焦躁,汉营士卒远非先前所料那般随着营盘的陷落而溃败,显然耿弇有所预谋,故意引自己来到临淄,有心鸣金收兵以防万一,可好不容易攻破汉营,这六万汉兵覆灭在即,张步也实在舍不得这唾手可得的胜机。可若任由战场上这般僵持下去,谁知道耿弇究竟谋算着什么?
张步左右摇摆之中迟疑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若是大破刘歆兵马,纵是耿弇有所谋划又能如何?瞧瞧刘歆兵马骁勇之状,只怕必是汉军主力无疑,只要大破此军,耿弇再难翻出多大风浪。散出的斥候四方探查一番,也未发现伏兵迹象,张步咬咬牙,传令张蓝小心戒备小城动静,亲领所剩数万大军尽皆杀入战场之中,欲倾尽全力,尽速歼灭刘歆兵马。
耿弇立于小城王宫坏台之上,登高而望,城外一举一动尽皆看在眼里。无论外面打得如何天翻地覆,耿弇都异常冷静。刘歆力挫重异、费敢也好,齐兵冲破大营也好,耿弇都是一声不吭。此刻张步大军尽皆杀入战场之中,刘歆愈发疲于招架,眼见城外汉兵死伤不断加剧,陈俊、王丰再也忍不下去,登楼请战。城外攻杀从早上开始,已过去大半日光景,虽然刘歆兵马面对数倍敌军早已死伤惨重,可齐兵时经大半日苦攻,连中饭都未吃上一口,已然被刘歆拖得人困马乏。耿弇苦等许久,等得就是眼前这一幕景象。
小城之中暗藏近四万精锐步骑,士卒不仅骁勇善战,更是谨遵将令,时过一昼夜,始终不动如山,悄无声息,生生瞒过齐兵耳目,以至于张步深信小城之中仅有耿弇数千人马,对小城这边虽有所提防,可也只是张蓝一部兵马而已。虽然张蓝士卒不可谓不精,可万余齐兵如何放在耿弇眼里。眼见张步大军已露疲态,耿弇大开城门,亲引陈俊、王丰,统帅大军倾城而出。
张蓝一直隔在小城与汉营之间,无论战场如何变动,张蓝始终紧紧盯着小城动静。忽见城门一开,汉军杀出城外,张蓝还道耿弇终于忍耐不住,引军来救刘歆,欢欣鼓舞领军迎上前去,然而还未交锋就已发现不妥。城中兵马源源不绝涌了出来,如此规模又岂是数千兵马所有?张蓝心中犯怵,可兄长已与刘歆交战许久,围歼汉军只在最后一搏,若此刻自己轻易后退,容耿弇冲入战场之中,不仅大半日苦战徒劳无功,青州大军更是危在旦夕。只有尽力拖住耿弇一时半刻,待兄长围歼刘歆大军,则耿弇余部不足为虑。张蓝虽已发觉不妥,可还是狠下心肠,高鸣战鼓,催兵上前迎击汉军。
张蓝虽有心破釜沉舟奋力一搏,怎奈汉军不仅数倍于自己,更有六千突骑为先锋引路,齐兵虽在军令威慑下毫不退缩,结成坚实壁垒以阻汉军,却在汉军箭袭和突骑冲杀之下,瞬间支离破碎。陈俊、王丰各引一部如两柄尖刀,生生切开齐军防线,而耿弇更是如蛟龙出海一般吞噬天地。张蓝麾下如何有一人能够挡住耿弇、陈俊?虽也有些许莽夫不知天高地厚上前一战,然而才过数合便已跌落尘埃,更有甚者,连汉军突骑军阵都未冲开,便已命丧骑兵长槊之下。如此局面,哪还有将校胆敢上前索战,只能用士卒的血肉之躯苦苦招架汉军刀锋。
张蓝眼见耿弇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离自己越来越近,死死盯着耿弇动向,就在耿弇转身一刻,暗取长弓,搭弓引箭,飞射而出,直取耿弇后心。
耿弇正杀的畅快,忽觉一阵心悸,虽未知情由,可十数年征战沙场,数经生死一线,对此感觉何等熟悉,只觉一股杀气自身后而来,如置身冰窟之中一般,耿弇下意识俯身马背,长枪一扫身后,却听“当啷”一声,便觉大腿冰凉,痛得耿弇直冒冷汗。瞪眼一瞧,一支羽箭深没腿中,只怕伤可至骨。
耿弇虽受此重创,可大败齐兵尽在此刻,三军统帅又岂能负伤后退?耿弇未坑一声,几乎就在中箭的一瞬,长剑出鞘,斩去箭支,行云流水一般干净利落,便是近在身侧的护卫都未发觉耿弇中箭之事。
耿弇紧要牙关,深吸一口气,瞧见暗箭伤人者正是张蓝,引了亲卫连连冲破阻截,直冲张蓝而去。
张蓝本来看到耿弇明明已经中箭,可一眨眼功夫,便又没了羽箭踪迹,恍惚之中也未知究竟是否射中,便看到耿弇如狂风一般席卷而来,只怕转瞬之间便要冲到眼前。张蓝也有自知之明,麾下将佐丧于耿弇之手者何止十数人,自己这点本事如何是耿弇对手?死亡的恐惧直逼张蓝身心,惶恐之中哪还敢螳臂当车?连连催促亲卫上前阻拦,自己却调转马头向后逃去。
张步与刘歆交锋甚急,忽闻小城传来喊杀之声,不尤心中一沉。回头望去,便见耿弇已杀出城外与张蓝厮斗一处。张步本以为刘歆大营已是汉军主力屯驻之所,可谁曾想到,小城之中竟藏兵如此之多。张步又惊又恐,耿弇如此布兵,显然谋算已久,眼见张蓝兵马难以抵挡耿弇冲杀,防线崩溃在即,张步忍痛舍弃即将败乱的刘歆大军不顾,着急忙火鸣响金钟,召唤大军尽速后撤。
齐兵苦战一日,拼上无数将士性命,胜利近在眼前,忽闻金鸣之声自身后传来,杀红了眼的士卒方才猛然惊觉,汉军援兵近在咫尺,几乎可以看清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眉眼,感受到战马喷出的灼人气息,又有几人胆敢稍稍停留,坐等汉军杀戮?齐军哪还顾得了士气复振反攻过来的刘歆兵马,玩儿命似得随着齐王退向大营。
战场已然成为一边倒的局面,齐兵在两路汉军追杀之下,彻底溃败,再无一人胆敢回击阻截耿弇,你争我夺涌入重异筑好的大营之中。好在营垒尚算坚韧,才未被败兵冲撞推搡所毁。张步心急如焚地等着大军撤回营中,可耿弇突骑来去如风,在得不到丝毫阻碍之后,冲杀愈发迅捷,如风卷残云一般无情吞噬着早已累脱了力的齐兵,更有陈俊所引一支突骑不怀好意地舍开败乱的齐兵,径直奔向大营,便欲驱赶败兵一同杀入营中。虽说随陈俊杀来的骑士不过两千之众,可若真被陈俊趁乱杀入营中,等来耿弇后续人马,齐兵哪还有活路可言?张步惶恐之中,传令强闭营门,任由尚未退回营中的齐兵苦苦哀求,也决不再放一人进来,又以强弩硬弓相逼,催其回身死战,以阻耿弇、陈俊兵锋。
陈俊好不容易杀散眼前败兵冲至营前,张步却已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布防。齐兵虽已乱得一塌糊涂,早已没了建制,可当真不愧是训练有素骁勇之师,也不用将军多费口舌,便已归往自己该在之处。坚盾甲士肩并着肩抵住营门,长枪利矛透出营栏直指汉兵,弓弩手登高而立搭弓引箭,一通乱射阻住汉军先锋。陈俊为箭雨所扰,再难有机会冲入营中,狠狠瞪了一眼敌营,返身冲入败兵之中。
营外败兵眼见自己已被齐王所弃,痛哭哀嚎之中断了回营念头,有血性的索性拼了性命反戈一击,虽也杀伤不少汉兵,可转眼便被更多追兵砍作肉糜。而更多的士卒心灰意冷当中,再也不愿为张步卖命,有良心的丢盔弃甲四散而去,没良心的绝望中放弃抵抗弃兵归降。
耿弇统领众将剿灭营外齐兵,见张步已退营坚守,一时还真难瞧出破绽,而天色将暮不利攻营,士卒又拼杀一日早已疲倦,耿弇只得传令大军草草收拢降卒,退回刘歆残营之中,稍稍修葺一番,便使各部自去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