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郾城之战,冯异、寇恂征伐阳翟可算轻松了不少。严终、赵根终不过是庸庸武夫,刘茂在阳翟时,两人哪敢叫嚣,待刘茂北去洛阳,才趁机叛乱占了阳翟。两人盘踞城池寇略百姓倒还真是勇猛无畏,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开门出击欲给冯异一个下马威,可待冯异大军开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是何等无知。仅仅一战,严终、赵根便陷汉军重围之中,还未待冯异拉开阵势围剿,严终、赵根那万余杂兵便已全无抗拒之力,看着成片乞降的败卒,严终、赵根哪还有胆量再战,只能弃兵归降。
冯异攻破阳翟,寇恂从败卒中挑些青壮充为屯民,又引本部回入阳翟驻防,冯异自将大军征讨周遭叛县,所向披靡平定十数城,直到兵临密县之时,才遇到了贾期猛烈抵抗,只能围城缓缓图之。
而寇恂入阳翟后,所面临的完全是一副烂摊子。牧守河内时,好歹远离战火,郡县稳固,处理政务得心应手甚是顺畅,可颍川四战之地,数年中连遭绿林王匡、赤眉徐宣、汉兵刘茂、梁王刘永几部势力你争我夺,早已成了一片焦土,境内盗寇肆虐乱兵横行,百姓流离失所,沃野杂草丛生,要治理好如此一郡恐怕绝非像河内那般容易。然寇恂因河内一时之过而被光武皇帝惩戒,心中惴惴不安,今又得拜颍川,有心再治出一片乐土以赎先前之罪。
寇恂先使功曹董崇发榜安民,又使外甥谷崇领兵围剿周遭山头匪贼余寇,这才让阳翟未如先前一般弥乱。郡中各县百姓听闻治所阳翟日渐安定,复从各处渐渐聚拢过来,阳翟也渐渐有了人气,远不似先前那般荒凉。寇恂又以高祖入关约法三章旧事,与民相约,凡今日起,无论郡县高官豪族还是低贱平民,但有抢掠、杀人者以罪当诛。
如此一来,虽然郡县豪强恶霸心中有所不满,此法未免太过苛责,可汉军刚刚诛灭严终、赵根割据,人头还悬在阳翟城头,这般情形下,如何有人胆敢抗拒?百姓倒是兴高采烈,久受恶霸豪强盘剥,总算得郡守整饬,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郡中稳固,又适逢开春,百姓不再担心朝不保夕,也不用人劝,自发出城打理早已荒芜的田地,反正战乱之中无主农田遍地都是,就连外乡人也可找到营生,阳翟一片欣欣向荣,慢慢走向正轨。
寇恂却没有一日消停,当前紧要之务还是要牢固法纪,谨防恶霸眼馋新垦良田,钻着田地无主的空子,趁机侵诈百姓抢占土地。寇恂严刑律法,接连惩治了几家抢田之事,阳翟才算真真平静下来。
这日,寇恂正与董崇相商招民治郡法度,谷崇气呼呼回入府衙,拜道:“舅父大人,末将奉命出城巡视,路遇强抢百姓粮种乱兵,已拘于营中,还请舅父大人示下。”
寇恂忙于政务,头也没抬一下,只是训斥谷崇道:“公务之中,不得以亲眷相称,本官训斥你多少回你才记得?”
谷崇听寇恂生气,忙告罪道:“末将失言,望郡守大人宽宥。只是那些贼子当真可恶,这才一时气急,惹恼了大人。”
寇恂随口说道:“本官早有官文明示,抢劫杀人者当诛,你若查实当真抢掠,只依前令便可,又何需请示?”
谷崇面有难色,说道:“那些人是汉兵。”
寇恂愣了一下,转而怒道:“既是汉兵更应格守法纪,你可查实当真是我大汉士卒?”
谷崇骂道:“确属无疑,那为首小校甚是嚣张,末将气不过赏了他几个耳光,哪知他愈发跋扈,将末将辱骂不停,后来才知……”
“才知如何?”寇恂见谷崇犹豫便追问道。
“才知那群乱兵乃是执金吾贾复兵马。”
贾复征讨郾城,与阳翟相拒不远,其兵来此寻粮倒也真有可能,况且贾复素来刚勇火烈,其兵亦学得他一身霸气。一个小校便如此目中无人,谷崇好歹是个偏将军,将他擒获后还不依不饶,还真像极了贾复平日言行。
董崇忙在一旁劝道:“执金吾素得陛下宠幸,近日又大胜尹尊兵围郾城,其势正盛,郡守大人虽得入阳翟,却是孟津将军之功,且郡守又是戴罪之身,还是稍作退让,莫与执金吾交恶才是。”
谷崇却怒道:“几个狗仗人势的玩意儿,若饶他此番,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再被他宣扬出去,我等将士有何脸面镇守一方?他等若再来夺粮,难不成还要我等夹紧尾巴故作不见吗?”
董崇反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因这一小人而开罪于执金吾,郡守大人在朝中又树新敌,该当如何立足朝堂?”
谷崇愤愤道:“那也不可轻放此人,以我之见,孟津将军围攻密县,又与郡守大人有同镇河内之情,不若告之于他。冯将军亦得陛下任重,又素来公允,定不会回护这等小人,也省得郡守大人独受非议。”
寇恂听两人辩了半天,缓缓说道:“本官即为郡守,此执法护民之事自当我管,冯将军事主兵务,本官怎能为求自己安然而牵连于他?此绝非寇某所为。抢粮乱兵有违法纪,决不可轻饶,如今整饬阳翟初见成效,偏袒一人足可令刚刚树立的朝廷威信付诸东流。颍川本就数经战乱,百姓无所适从,一旦失信于民,又不知要多久才能重为民所信。”寇恂顿了顿,说道:“传本官令,所执乱兵皆斩首市口,以警万民。至于这些人所属汉军之事,一并传告郡府,以告各县,本朝法纪刚正,但凡违法之人绝无偏袒。”
董崇还欲再劝,为寇恂止住,也只得作罢。谷崇兴冲冲地领命而去,将那十数名兵勇押赴刑场,亲自操刀,一手一个砍翻在地,那几个小校至死骂声不绝。围观百姓尽皆得知郡守大人所斩乱兵乃是朝廷重臣麾下,非但没有因汉兵抢掠而对朝廷失望,反倒为寇恂执法如山而欢呼不已。随着这群乱兵伏法,阳翟纲纪肃然,再也无人胆敢触犯郡府法令。
此时的贾复在郾城外已有近月,自上次交锋大破尹尊至今,大大小小已与郾城兵马交锋不下十数次,然而尹尊因为被贾复重创,只能在城中督战,而外出袭营劫粮的裨将又如何有人是贾复对手?但凡被贾复撞见,尽皆命丧刀下。汉营辕门挂着数颗尹尊将校头颅,郾城兵将再也不敢出城去招惹汉军,只能凭借坚城拒敌。
贾复已有十数日未能好好大战一场,又为不能攻破郾城而心中窝着火气。这时,忽有粮官入报:“外出征粮的校尉被颍川太守寇恂斩杀市口,百姓皆知乃是执金吾部众触法而遭斩首,更不愿献粮军中,如今不得收齐军粮,还请将军设法募粮。”
一股无名之火噌得窜了上来,贾复带兵要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若没有这股势头,如何能领他们冲锋陷阵?仅凭贾复一人之勇又能战败多少敌众?今朝廷初建,律法尚不齐整,士卒为筹军粮,时有劫掠之事,皇帝虽不喜此举,可为了支应征战在外的强大武装,只要不是过于出格伤了人命,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寇恂不怜惜为朝廷拼命的将士,反倒拿他们性命为自己立威,更是肆意诋毁贾复声名,当真可恼也!更何况为将者,兵之首也,不能护全属下性命,又如何引得士卒不顾生死效命麾下?贾复气得拔剑掷地:“吾与寇恂并为将帅,今日为其所陷害,伤吾兵性命,当真欺人太甚!大丈夫在世,岂有怀仇而不报者也!待吾撞见寇恂,必手刃之!”
骂归骂,郾城之战尚无定论,纵受气于寇恂,也只能暂且忍耐,贾复遂把怒火尽数撒在郾城之中。
尹尊立于城头望着蜂拥而上强攻城池的汉兵,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自从军以来,还是初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虽说自己入伍较晚,可因勇猛无敌而倍受更始皇帝青睐,想长安校场之上,战便群将鲜有敌手,那时是何等威风!后受更始皇帝委派,随宛王刘赐出关防备赤眉。高傲的性格使得尹尊耻于听命刘赐,依尹尊来看,大军主帅该当由自己这个无敌将军来坐,刘赐一文人腐儒之辈,咬文嚼字还可,有何资格对自己呼来喝去?故对刘赐所命无一顺从。涌入郾城地界的赤眉皆被自己驱逐,纵观赤眉三十万大军能奈自己如何?刘永气势汹汹攻城略地,又能奈自己如何?还不是都被自己打得再也不敢探入郾城地界一步?然而直到遇上贾复,一切都变了,自从被贾复砍伤臂膀至今,尹尊早已记不得出兵多少回而又失望了多少回,损兵折将以致现今早已无力分兵偷袭敌营,只能紧闭城门,小心防备敌军攻城。虽然城中粮草尚足郾城坚固,可全线防守意味着尹尊已陷入被动之中,胜利与否将完全取决于汉兵是否出现致命失误,而城中再无一丝主动之利。以尹尊的脾气,素来只有自己强攻敌营的事情,哪曾像今日这般缩着脖子等别人来打?可今非昔比,以武取胜的将军遇到更胜一筹之人,也只能退避一侧。
汉兵又一次被挡了回去,天色已暮,看来今日也就到此了,尹尊活动活动筋骨,虽然臂上创伤已渐渐愈合,但仍是隐隐作痛,与贾复此等猛将交手,若无最佳状态如何能敌?尹尊愤愤暗骂一句,待得本王伤愈,再战汝等,就且让贾复嚣张一阵。
夜已深沉,月上梢头,守备城池的士卒早已困得摊到在地,随意靠在垛口下面躲避寒风,顺手扯开破破烂烂的棉被盖在身上,横七竖八躺满了过道歇息,就连身侧便是刚刚战死尚未处置的尸首都毫不在意。近几日,贾复夜袭频繁,士卒不敢下城入帐就寝,只得栖身城头以便随时迎敌。果不其然,士卒们方睡不久,便又有汉兵袭扰,可待守军强作精神站起身来,汉兵又偃旗息鼓悄然退去。守军嘟嘟囔囔骂了几句,才倒下身来,就又听得喊杀声起,可举目望去又瞧不见半个人影。如此反复数次,守军早已被折磨的不甚其烦。酣睡之中被人几番吵醒甚是痛苦,有些士卒索性站起身来,在寒风中猛搓脸颊几下,清醒过来,警惕地望向城外。
许久之后,汉军再无动静,守军不敢懈怠,留足人手戒备,其他人昏昏睡去,就在此时,城外战鼓响起,号角长鸣,守军强撑着站起身来,可城下哪有敌袭?然而战鼓之声充耳不绝,众人皆是一头雾水,忽有传令兵报讯而来,汉军猛攻南门,急掉此处士卒前去御敌。守门偏将怎敢迟延,正点起一队人马去往南门,这时城外火光四起,汉军明火执仗又攻到城下。如此情形之下,守将哪敢再分兵南门,只能抵挡住攻城汉兵再说。
尹尊尚不知道,月余之中,贾复已对郾城兵力探得清楚,今夜四门皆有伏兵,独以北门数次袭扰,其余守兵还道汉兵今日以攻北门为首要,难得偷享一时之闲,抓紧时间倒头昏睡。贾复见时机已成,暴起突袭,南门士卒沉睡之中疏于防备,终于被汉兵冲开城门,杀入城中。
贾复好不容易攻进城来,兴奋无比。一马当先,一路过去哪里能有敌手?杀得守军不敢上前相阻纷纷后退。尹尊今夜也被闹得难以入眠,猛听得贾复杀入城中,忙唤亲随牵马扛刀,服侍自己重穿铠甲,直奔南门迎战。
贾复远远瞧见尹尊,乐得找不到北,连连冲翻阻路敌兵,直扑尹尊而去。尹尊不敢大意,自知此刻绝非贾复敌手,见贾复孤身冲上前来,而汉兵远远被自己兵马挡住,忙令亲兵围将上去,自己则持刀候在一旁,紧紧盯着贾复一举一动,以寻破绽好来个致命一击。
尹尊所想虽好,却也高估了自己亲兵的手段,以贾复之勇,岂是这些亲兵所能抗衡的,十数人还未和贾复战上数合,尽皆被砍落马下,而汉兵也早已冲破阻碍追了上来,团团将尹尊围了起来。败散的守兵见郾王受困,怎好舍弃尹尊而去,复又调头冲了回来,汉兵自然知晓破城不易,怎能放尹尊脱困,个个拼上了性命誓死挡住那些疯狂了的敌兵。
尹尊在合围之中与贾复战得甚是辛苦,本就伤痛未愈,贾复一柄长刀如排山倒海一般一次猛胜一次地砍了过来,尹尊单手提刀确实有些吃力,实在难以抵挡,只得忍痛用起伤臂,可只接了贾复两刀,就觉伤口一阵刺痛,显然已被贾复力道震裂,热血在战袍与铠甲间隙之间流淌,黏糊糊的甚是难过。尹尊心中越来越怯,只怕今日当真便要折在这里了,此刻郾城兵马虽舍生忘死得欲救自己,然而汉兵更是用血肉之躯一遍遍地挡了回去,身陷重围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慌乱之中,猛见贾复长刀凌空劈下,稍一分神的功夫已然砍至面前,尹尊绝望之中再也无从闪躲,半个身子被斜斜劈开,血雾在黑夜之中弥漫回荡,骁勇无比的常胜将军终于毙命贾复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