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南乔其实并不知道沈云慢到底是去了哪里,司机先是将车开至了她新开的酒行处,进去一问,店员却答她根本没有回来。便又将车开去了聚香居,竟是仍然不曾寻着她,待一处处转下来,只最后,才寻到了她家里来。
她的这新居,尚是他头一次来,却不料竟是这样难找,那后巷极窄,车子压根进不去,他就索性下了车,叫司机在车里等着,独自一人往她家门口寻来。
隔着老远,便见那铁栅栏外,探出了数朵红艳艳的茶花来,他缓步而行,只见这小小一方院落里头,被打扫得极是干净,里头各种花木,虽是冬日里,只见一片苍苍的绿意,但那绿意后,竟还隐了一株腊梅,已经含了淡红的苞,另还有几朵,已经隐隐开了,被冷风一吹,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呆呆立在外头,听到里面又隐隐传出了叮咚的琴声,这琴音他听过无数次,想必是余苋已经将她的钢琴给搬了过来。只是这乐声,却是比起她在九重天时所奏,竟是更为柔和随意。
想必眼下的她,心境早已不同于往日在九重天,那时弹琴,是为生计而凑,而此时,却纯翠只为一时兴致罢。
她的日子过得远比自己想像的好!
他以为她该会为了自己而魂不守舍,面容消瘦,便是如同自己一样,离了她便是一颗心将死,再感受不到这世间清明。
他太高估自己了!
他愤愤然转了身,将这满院的花香与乐声都抛诸了脑后,急急上了车,朝司机轻声道,“走吧。”
车子驶回青竹帮时,隔着老远,他那空若无物的眼里方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人穿一身红艳艳的衣裙,立在堂口外,一脸焦急的朝路口频频张望,直到见到他的车,那脸上方笑了起来,急急在脸上抹了抹,车子一停,就笑着急急奔了上来,大声呼喊道,“南乔。”
他下了车,就看到她一双被泪水染红了的眼,她并不十分的质问他,只是柔声道,“南乔,事情都处理好了吧?”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良久,方喃喃道,“你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蒋含烟眼里的泪就喷薄而出,“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沈云慢是在这天下午接到大码头上青竹帮的小的来带的消息:我们二爷说了,请沈小姐把要运货的数量、名称、运货的日期、目的地等等这些资料提供过来,第一次合作,希望青竹帮能和沈小姐合作愉快……
沈云慢彼时正坐在屋中的火炉旁,听到那人的话,她沉默良久,方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去,轻声道,“如此,就多谢了。”
那人其实从前在青竹帮里,是颇受了沈云慢的一些好处的,只觉这位沈小姐,不仅心地善良,更是难得好脾气好、性格好。此时见她低下头去,周身都叫一股清冷的意味包围,想到她与瞿二爷的事来,不免在心中唏嘘一阵,然则他到底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又能耐得了何?只得点点头,“那小的就先回去了,沈小姐把东西准备好,打个电话过去,我们会派人来运的……”
待到了腊月十九这一日,一切都准备就绪,她起了大早,到码头来为余苋送行,因是担惧这酒不能如期到达,不免对余苋的交待便格外的多,余苋难免不耐,却仍是笑起来,“行了行了,我做事,你就放心吧,好不好?天冷得很,你回去吧,回去。”
她仍是不放心,执意要等船起航,待耳听着轰鸣声起,那船起了航,驶出去老远了,她仍定定立在码头之上,良久,方回转身。码头的风极大,吹得她的大衣如同一面鼓了风的帆,她在这寒风里头,左右望了一眼,其实是心底里到底还存了一股期盼,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竟还在想着那人,盼着那人。
盼来又有何用呢?她在心底想,反正是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昏暗阴冷的清晨,整个银城都还沉浸在睡梦里,她独自一人,又缓缓转了身,听到余苋留下的司机在一旁说,“沈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上了车,码头上的风蓦的大了,在车窗外呼喝而过,发出鬼鬼一般的声音,那司机嘴中发出“咝咝”的声音,喃喃道,“这样冷,看这风,只怕是又要下雪了。”
沈云慢怔怔出神,倒是真不料,一场阴风过后,这江天之间,便当真又飘飘摇摇落下一大场雪来。
沈云慢是在第二天接到马老板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坐在被炭火烧得极是温暖的酒行里,与店中的店员看手相说笑。
电话一接起,便听到马老板愤怒异常,在电话里发出令她震耳欲聋的吼声:“沈小姐,你们聚香酒行到底办的是什么事?所有的酒,全给我泼在了汉口洗了码头,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我告诉你,沈小姐,今天中午前,你不能把酒如约给我送过来,你就等着付违约金吧。欺人太甚,简直期人太甚!”
沈云慢怔愣的说不出话来,一直到对方那头挂断了电话,一声又一声折嘟嘟之声传来,她方惊醒过来,抖着手将电话挂了,又颤抖着回拨了过去,那边通却是通了,竟是再也没有人接听了。
沈云慢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怔怔着那一脸担忧看着她的店员道,“刚刚那个来电话的,是马老板吗?是那个向她付了两万圆订金,订了十万圆资阳小曲的马老板?”
“是,是的啊。”店员吞吞吐吐道。
她怎么觉着自己像是做梦一般?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余苋还没有回来。
马老板说她所有的酒都洗了码头?她精心调制的资阳小曲,她借以重振沈家门楣之酒,都洗了码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回事?!
她就伸手,在火盆上头虚虚探了一探,那滚烫的滋味,分明告诉她,根本不是梦,是真的。
无怪得她心中一直都是七上八下。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滚烫的泪一颗颗就掉了下来,天知道,她为了这十万圆的资阳小曲到底付出了多少?先且不谈作坊里的一应先进设备,都是借钱花了高价新订制的,且先只说说这二十万圆的赔偿,都已经能叫她这两年来的呕心厉血付诸东流。
余苋这个王八蛋!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眼泪掉得再疯都已然是于事无补了。她急急抹尽了已经冰冷的泪水,披了一件大衣就往外奔去。道路上都结了冰,连黄包车都不出来了。她就拾了一根棍子,磕磕碰碰的,往余公馆而去。
这天气这样冷,雪落到哪,哪儿就结了冰,那冷风一阵阵的吹,罐进她的眼中、耳中、脖中。这世道怎么这样冷。
这一切都太冷,只她胸腔里那一颗跳动的心还有一丝热气,她的希望、她的梦想,万不能断送了,万不能断送了!
她就依靠着这一丝丝的热气,到了余公馆,整个人都已经狼狈得不像样子,鞋里的脚似乎都已经生了冰,寒凉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到了此时,却是哪里还有心情理会这些,抖着手,拉响了余公馆的门铃,过了良久,方从屋内跑出一个女人,赫然是在余家做饭的婆妇,见了她,忙将门打开,急问道,“沈小姐,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余苋呢?”沈云慢披头就问道,“余苋他回来没有?”
“余先生还没有回来呢。”那妇人的嘴里喷出一丛丛的热气,哈着手,道,“怎么了沈小姐,是不是找余先生有什么事?”
“那他可有打过电话回来?”
“没有。余苋不是说去汉口送酒的?说是没有这样快回来的呀。天这样冷,沈小姐要不要先进去坐一坐?暖暖手?”
沈云慢的失望之色在眼中弥漫,脑袋似乎都没了知觉,如同一只被提拉的木偶,左右摆了一摆,退后两步,喃喃道,“不,不了,不了,我还有事。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一把抓住那妇人的手,那妇人只觉她的一双手刺骨的寒凉,呀的一声,“沈小姐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你记得他一回来,就告诉我。啊不,只要有他的消息就告诉我,不管是他打电话回来也好,写信也好,发电报也好,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言罢,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左摸右摸,摸出一个银元来,又一摸,摸出一张十圆的钞票,一股恼全塞进她的手里,“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啊。”
这妇人见她神色极是焦急,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接过那银元和钱,点点头,问道,“是不是余先生他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沈云慢摆手,道,“是我有急事找他。”
当下便转了身,握着那棍子渐行渐远,妇人见这天寒地冻之日,她一个女人家行走在这冰天雪地里,不免就摇摇头,握着手中那尚还有一线温热的银元和钱,心下顿喜,却是哪里还去理会她,就关上了门,哼着曲进到屋内去了。
沈云慢去到青竹帮堂口的时候,并不曾遇到瞿南乔,倒是遇到了立在屋外抽烟的生子,生子一见她,似乎极为吃惊,将手中的烟一弹,笑道,“嫂子来了。”
说完,又意识到不对劲,讪笑着摸摸头,“沈,沈小姐……”
沈云慢哪里还有心情与他计较这称呼上的异样,一张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给急的,显出异常的苍白,问道,“你们去汉口的船,回来了吗?”
“还没有呀。”生子道,对她神色颇是不对,急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如果他们回来了,你帮我问一问,我的那批酒,是不是如期下了船?”
生子诧异的看着她,“早就到汉口了呀。应该是没有问题呀,没有人说出了事……”见她颇是着急的模样,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沈云慢已经一把就抓住了他手臂,用力之大,叫他吃惊不小,“你就帮我确定好。一定要确定好,我等你的信。”
言罢,又哆哆嗦嗦的转了身,步履蹒跚的回到酒行里来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