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板是在过小年这一天找上门来。
彼时街上的雪仍未化尽,因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之物品,沈云慢亦是给了一百大洋给江妈,叫她购置年货,自己仍是到酒行里来等信。
余苋似乎是失踪了,两日过去,仍然是杳无音信,而青竹帮的跑船之人早已回来,给过来的信竟是:酒是都在汉口卸了货的,但是当时买主人未到,所以货卸了以后,由余老板自己看着,就叫我们的船回来了,都有他亲手签字画押,是错不了的……
沈云慢到了此时,已然是主意全无,到底是到后来灵光一现,叫作坊的曹师傅统计了,看看还能出多少酒来,是否够补齐给马老板以备过年销售之用。
因而这一日马老板风尘仆仆出现在酒行门口时,她的一颗心眼看就要跳到嗓子口了,知道这灾难一刻之来临,已是躲无可躲了。
马老板铁青着一张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额前的头发似乎都结了冰凌,一见到她,披头就是一声怒喝:“你们聚香酒行是怎么办的事?!”
沈云慢本就已是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听得马老板这一声喝,不由就心生了一股惧意,却也知道此时哪里是能退缩之时,强笑道,“马老板来了,先请坐,有事我们慢慢聊……”
“慢慢聊?”马老板冷哼道,“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多大的订单?沈小姐,你们实在欺人太甚,酒都到了汉口,我们只是迟到了三个钟头,你们竟然就将整船酒全泼在码头上,我马某上纵横商场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办事的,没有!”
“你说什么?”沈云慢惊道,“所有的酒都被泼在了码头上?”
马老板已经一屁股坐到了酒行中的沙发里头,见她神色惊讶,冷笑道,“没想到沈小姐原来还是个演戏的高手,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装傻呢?!我们当时签的合同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我这批酒腊月二十四不能到我的手中,聚香酒行得赔我二十万!拿钱来吧!”
沈云慢成不料这人此翻起脸来,竟是这样来势汹汹,容不得半分商量的余地,咬咬嘴唇,强自镇定道,“马老板,我们万事好商量…..”
“还有什么好商量的!”马老板道,抓着桌上的一只杯子,就砸到了地上,那杯子应声裂了,沈云慢被吓了一跳,不免也心生一股怒意,刚想发怒,便听到门猛然被打开的声音,一股冷风卷进屋来,她一回头,便见已经从门外鱼贯进来了四、五个彪形大汉,喝道,“老板什么事?”
她惊讶的又调转头,见到坐在沙发里,已是神情冷漠的马老板,顿时就明白过来,此番这马老板,只怕是来者不善了。
一明白过来,也不知为何,整个人反倒冷静下来,似乎是濒死之人到了行刑一刻,脑中一片清明,冷冷笑了一声,就在马老板的对面坐了下来,“马老板看来有备而来啊,连帮手都带了。”
酒行里的店员见到这阵仗,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早已偷偷跑到后头去打电话去了,隐隐可听马老板的声音,“沈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做生意,讲究的不就是一个信誉?当时我们是签了合同,付了定金的。我也曾一再和你确认,就是十九号那一天,你还打电话给我,说货已经起程,叫我准备好余下的钱提货。”
沈云慢抿着唇,抑着头,听着他的话,心思急转,“我们的货确实是出了一点小意外,帮我们送货的余老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有联系到他,请马老板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给马老板一个交待……”
“什么余老板?”
“就是新近在桃江买了青溪锑矿的余老板…..”沈云慢道。
马老板在她对面一声冷笑,道,“沈小姐就不要和我说笑了,我们与余老板的酒行早有来往,我们合作了五、六年,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再说了,此次与你聚香酒行合作,还是余老板的介绍,要不是余老板做引,我也不会放心把这么大一笔订单交给你!沈小姐,你太叫我失望。”
沈云慢一时便没了声息,心道自己竟不知余苋和这马老板竟早就认识?一时心里便有一股不祥之感一闪而过,却是想也不愿多想,立时便将这想法抛至恼后,喃喃道,“那马老板……”
“我不可能再给你时间。”马老板道,“现在你要么给我酒,要么给我钱!”
“酒只怕是一下子没有这么多,要不马老板再给我一点时间,酒一酿出来,立马给您送过去......”
“那就拿钱来!”
“马老板这是不讲道理了?”沈云慢站起来道。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口处“扑”的一声巨响,一回头,竟是门口的一坛酒,已是叫那几个彪形大汉砸破了一个口,清泉一般的酒液汩汩而出,她尖叫一声,扑上前去,大喊道,“你们干什么?!”
人未靠近,便有一个人几步就跨了过来,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一拖,就丢在了沙发上,她吃痛之下,心中不由就生了一股惧意,忙爬了起来,边道,“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时这酒行里的人都不说话。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沈云慢对那彪形大汉怒目而视,喊道。
“想怎么样?”马老板冷哼一声,“二十万圆付来,我就不追究你,否则我今天定叫你聚香酒行开不下去。”
“我这一下子哪里拿得出二十万。”沈云慢急道,“为了酿你订的那批酒,我都是自己先垫的钱,我哪里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就是不给罗?”马老板道。
“不是不给,”沈云慢道,看这马老板的阵势,知道已是无商量之余地,仍是不肯死心,心怀侥幸道,“只是我这一下子拿不出来,能不能麻烦您,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要么给你酒,要么给你钱。”
“你超过了时间,酒再拿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沈小姐,因为你的酒不能及时到,叫我损失了一笔大生意。你不能叫我年关难过......”
“好,那我给钱,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一定筹够二十万给你......”
马老板不说话了,摇摇头。
便又听得一声巨响,沈云慢尖叫起来,“半个月,你给我半个月时间......”
“沈小姐,你如果实在拿不出二十万,你别忘了,你手里可是还握着一件宝贝.....”
“什么?”沈云慢有那么一刻,如坠云端,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听到马老板冷笑的声音,“你如果实在没钱,可以拿你沈家的那张方子来抵呀......”
从接到这笔订单开始,她整个人就一直恍惚,只觉此事极不真实,若非余苋时时在她旁边安慰她,她当真觉得是做梦一般。侥是如此,她竟都从未想过要对这马老板的真实身份探一探究竟。
沈云慢到此时,总算是明白过来,自始至终,自己是都入了一个套了,从突然出现的马老板、他莫名承诺的二十万大定单、再到余苋运酒途中失踪、所有的酒都洗了码头......
这一桩桩的事,眼下回想起来,竟都如同是叫人商量好了一般,怪她太过骄纵,以为凭着一己之力,开起了酒行,接到了大单,从此她的人生将走上辉煌之道,光耀沈家门楣必将指日可待!
谁知道,谁知道竟会是这结果?
谁知道余苋他......
这想法一出,她整个人恼中轰的一声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无端端的失去了踪迹?难不成,他在她身边这样久,竟然就是为了她沈家的这一道酒曲方子?听闻他余家在南洋的制酒产业似乎也颇是发达......
她顿时连冷汗都出来了,在这寒冷的腊月里,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不可置信的望向对面这个面容慈善的中年男人,“马老板原来竟是看了我沈家的酒曲方子?”
“二十万买你的方子,算是不错啦......”马老板不置可否。
“马老板可真是有心了。”沈云慢喃喃,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怪我自己初出茅庐,遇人不淑,识人不明......”
马老板见她神色颇异,就笑道,“沈小姐倒也不必如此自责。你一个姑娘家,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依在下之见,不如趁早嫁了人,相夫教子。这些打拼的事,就交给男人去办。像余苋先生,就是一个极好的角色呀......”
沈云慢一双带泪的眼就朝他望了过来,冷笑道,”可真是劳你马老板费心了。只是我沈家酒曲百年老方,你不花分毫,便得到手,也不怕你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拿得住!”
“沈小姐。”马老板突然笑起来,“这话你可错了,从前你在向先生的九重天弹琴,又有青竹帮的瞿二爷照着你,你尚且有几分能耐。只是如今嘛,哼哼......”
沈云慢顿时心中豁然,到此时,倒当真是什么都不怕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马老板你觊觎我家的这道酒曲方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沈小姐当真聪明人。”马老板缓缓站了起来,笑着道,“这样吧沈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肯交出沈家酒曲的秘方,二十万,我分文不取,并还额外再付二十万给沈小姐你,以作你生活之用。不知沈小姐你意下如何?”
沈云慢就抿着唇望向他,他见她眼里恨意颇浓,似有戳人之意,不免有些心惊,只见她咬牙切齿,那话一字字从嘴里蹦出来:“你!作!梦!”
“你……”马老板顿时气结,手一扬,五指直伸,竟是要向她脸上掌掴过来。
她哼着冷笑一声,迎向他的目光,“你动一下我试试!”
马老板到底也只是做做样子,深知酒曲之方尚未到手,亦是不能过份的逼迫于她,若是惹恼她,来个玉石俱焚,不免得不偿失,当即抬手在自己头上抚了一抚,笑道,“沈小姐误会了。”
“这样吧沈小姐,半个月就半个月,给你半个月时间,要么二十万拿来,要么你就交出酒曲方子。”顿了一顿,又道,“沈小姐,听我一言呀。常言道的好,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就是一道方子?你交给我,我能保你后半生华衣锦食,过人上人的日子,总好过你现在,日日抛头露面,还得自己亲配曲方。女儿家的,何不何好好享受生活?余家公子一表人材,又相貌堂堂,在下与余家老爷颇有些交情,小姐若是有意,在下可以代为牵线,到时候沈小姐与余公子成了婚,若是过不惯眼下这战乱的日子,跟着余公子一起在南洋定居,或是英美诸国,只要有了钱,那都是可以的呀……”
她见沈云慢的眼里已经流下了眼泪来了,只当她是动了心,当即便点到为止,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温和道,“你好好想一想吧,半个月后,再见。”
大手一挥,领着那五人,鱼惯着出了这聚香酒行,车子启动声传来,扬长而去,直留下这聚香居内,哭得泣不成声的沈云慢,和那慌慌张从后头跑出来的店员,膛目结舌的望着一片狼籍的地面,冷风从门外卷进来,缓缓将满室的酒香都吹得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