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慢面上虽是笑着,心底里的恼意已是一层层弥漫上来,她这是要诛她的心呢。她偏不叫她如愿,便笑起来,“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到。几十坛酒够不够喝的?要不要再订一些?不过我们沈家酒可是又涨价了……”
“哦,又涨价了呀。”蒋含烟笑道,“这事得问南乔,我们家的大小事啊,全是他拿主意的。我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
她这话里的意味,沈云慢岂是不懂,她瞬时不免有些失神,那个男人的身影蓦的出现在心头,一瞬间又一闪而过,她自失的在心里笑了一笑,那个男人,不是早就忘了么?她这激将之法,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她笑起来,“蒋小姐真是有福……”
蒋含烟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平静,她原是带刺而来,想要挫挫一她。不想一翻话出口,竟仿若自己一记重拳,捶在了棉花堆里,是于她半分都不曾伤着。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站立良,方笑道,“我倒忘了问了,你们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来找南乔?”
“我们来找瞿二爷有点事……”却是余苋在一旁抢答道。
“哦。”蒋含烟点点头,“有什么事呀余先生。”
余苋尚未来得及答她的话,便听外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来这里了?”
显示是问蒋含烟的,她含笑转身,沈云慢已经顺着声音就忘了过去,只一见到那人,心中原本安静的某个角落里,似被一颗巨石砸中,波滔顿起。
蒋含烟原是站在她身前的,这厅里光线并不十分明亮,瞿南乔乍一行进来,并未见到坐在椅中的沈云慢,此时蒋含烟转了身,她便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云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双眼望过去时,瞿南乔似乎周身都是一震,竟连眼角都抖了一抖。
蒋含烟已经含笑走了上去,挽上了他的手,极是亲昵的,笑道,“南乔,我妈叫我来同你说一声,叫你今晚去我家吃饭,顺便和你确认一下我家这边要请的酒席数……”
她两只手攀在他的手上,良久都得不到她的回话。心里没来由的,竟是害怕起来。只见瞿南乔此时正一动也不动,眼中神色莫测,眉头微皱的,只将远远坐在那里的沈云慢望着。
在他的记忆里,甚至是他的梦里,都无数次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他们曾无数次的凝视过,第一次见她时,他在河中央,她在河岸上,她一身洁白衣裙,容颜天真;他们也曾深情凝视,那时她是九重天琴师,他是大码头小混混,那时她在璀璨台中央,他的喧闹人深处;他们也曾这般凝视过,一如现在这个模样,那时她在诲暗的街角,他在他新购的汽车里,与女人缠绵……
她的一双眼里波澜不惊,无悲也无喜。他心里的那丝痛意,又浮了起来,这个女人,这般毫无征照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此刻隔得他这样近,却又隔得这样远,今生都再无可能了罢?
他眼里的冷酷意味又浮起了,抓着蒋含烟的手,转身便走。
竟是如同避她如蛇蝎了。
沈云慢抿着唇,强忍着眼里的泪,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
余苋亦呆愣当场,待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他跳了起来,急急追了出去,大喊道,“瞿南乔…….”
“瞿,瞿先生,瞿二爷,二爷,留步……”
耳听得又有喊声顿起,却是孙青竹闻声就追了过去,大喊道,“南乔,南乔,等一等……”
这边余苋已经退了回来,看着木若呆鸡般坐在椅中的沈云慢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想要埋怨几句,又恐她心中不快,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他是不愿意帮这忙,走吧,再想想旁的办法……”
沈云慢就站了起来,高根鞋踏着地板,发出决绝而冰冷的声音,迅速便走了出去,上了余苋的车,啪的一声关上,待余苋紧随其后也上了车,车子启动,缓缓而去,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那边厢瞿南乔调头却是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蒋含烟紧随其后,这人不说话,已是周身都有了一股冷漠的气势,似乎是怒悬一线,眼看着就是狂风暴雨了,她却只能胆颤心惊跟着在后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行差踏错,惹来他的漠不关心,这实是她最怕之一事了。
瞿南乔彼时坐到了自己偌大的办公桌后头,仍旧是不说话,点了一根雪茄,她立在他对面,眼泪不争气的就往下掉,还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过了这样久了,她以为他已经忘了她了,谁知道,谁知道她只一出现,就叫他失了分寸,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他若是对她再无一丝情谊,何至于见到她时调转头便走?何至于,何至于对自己这样不管不顾?
“南乔,南乔。”孙青竹急急而进。
瞿南乔这才按灭了手中的烟,问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叫她来的。”孙青竹道。
瞿南乔就偏过头去,不说话,孙青竹一时不免有了一股怒意,行至他跟前,双手撑在桌上,对蒋含烟道,“含烟你先出去,我和南乔谈点事情。”
蒋含烟嘴巴撅了一撅,到底是咬着嘴唇,行了出去,直行至门口,关上了门,静静立在门外,听里面的人道,“你还要这个样子下去到什么时候?!”
这显是孙青竹在怒吼,瞿南乔将桌上物什一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很清楚,这都半年了。”孙青竹道,“以前的事就算了,我也不多说,可是你自己想想,自从她从你家里搬出去,你想想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怎么了?”瞿南乔道,“大哥是说我活没做好?你要开烟馆,我帮你开了。你要买船,我帮你买了,你在大码头开妓院,我也帮你打理得清清白白。十一月赚的钱,足足比十月翻了一翻……”
孙青竹顿时就像一只歇了气的鸭子,一屁股陷到了凳子里头,缓缓点了一根烟,一时间这屋里便格外的静,良久,方听得他无力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瞿南乔就又不说话了。
“你怪我,是不是?”孙青竹突然又吼起来,“你在怪我,我知道。你怪我那次杀李铁拐的时候叫上了你,你怪我叫你杀了沈云慢她爹妈!”
瞿南乔将头偏到一旁,依旧不说话。
“可是你也不想一想,当时那样的情况,不把李铁拐灭了,青竹帮永无出头之日。你也是身在江湖的人,道理你不懂?那样的情况,都叫他们看到了你杀人,你不杀了他们,巡捕房总有一日要找上门来!再说了,我******怎么知道那两个人就******是她的爹妈!”
“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说了。”瞿南乔轻声道。
“不要再说了?”孙青竹越过那张偌大的桌子,窜到他跟前,一副凶神恶煞,“事情过去了,可是你心里能过去吗?你怪我,我知道,我不怨你,是我叫你杀了你女人的父母,毁了你的姻缘,是!我不好。你自己也知道已经过去了,你订了婚,正月就要结婚了,那个女人已经跟你没有关系啦!南乔,你醒一醒啊。这半年来,你天天玩了命的做事,跟你说话,你半天连个屁都放不出。你心里苦,我知道,可是都已经过了这样久了,你也总该好起来了?”
“我只问你为什么要叫她来,你跟我说什么这么多,你想干什么?”瞿南乔亦是突然吼起来。
“干什么?”孙青竹道,“我叫人断了她的船路,我叫她来找你,叫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的一次性说清楚,省得你天天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你像个什么样子?”
“什么叫断了她的船路?”瞿南乔诧异道。
“她要运一批酒到汉口去,被我打听到了,我已经跟银城里所有船队都打了招呼了,所有人都不准接她的生意。除非他来找你。”
瞿南乔猛的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孙青竹冷笑道,“我也好叫她知道,她沈云慢离不开你。她要想在这银城混着,得罪了青竹帮,得罪了你瞿二爷,她就注定没有好日子能过!南乔我告诉你,女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你就不能太惯着她。你还想着她,是不是?放不下她?是不是?要叫我说,你直接就将她抢过来,保准能收拾得她服服帖帖。还自由恋爱,你跟一个这样的女人谈自由恋爱,行不通!最好是生米煮成熟饭,怀了娃,生了子,一切都成了定局了,她也就老实了。那会子她被你软禁在家里,她不照样得老老实实在你家里呆着?”
瞿南乔已经无心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站了起来,行至了门口,猛的拉开了门,门口的蒋含烟站立不稳,摔在他怀中,被他一把扶住了,他看了她一眼,又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抹了抹,蒋含烟眼中的泪就掉了下来,他也不多话,只是伸手在她眼下替她擦了擦眼泪,就从她身旁越过了去。
蒋含烟那眼中的泪就一滴一滴的全掉了下来,泣声喊了一声:“南乔……”
瞿南乔就定在那里,回过头来,看着他,他彼时已行至大门口,门外阳光极烈,反衬得屋中的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听到他道,“我去去就回……”
她看着他的背影进到一辆车里,那车疾驶而去,听到身后的孙青竹嘿笑了一声,就猛的转过头来,恨恨盯着他看,只见他面带笑意,见到她的目光,竟然撇了撇嘴,正欲转身,被她一口喝住:“你给我站住!”
他极是惊讶的调转头,见她冲到自己面前,双目含泪怒喊:“你明知道她是他的死穴,你还把她叫过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非要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你才甘心嘛?!”
孙青竹见她形容可怖,声色惧厉,嘴巴抖了一抖,怒道,“蒋小姐,你弄清楚你是在跟谁说话!”
蒋含烟周身一震,退了一步,怔怔看着他转身而去,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良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道,“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所有人,都只喜欢她,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沈云慢,沈云慢,到底哪里好,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