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这个冬天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样冷,小年一过,一股北风刮过,天地间竟又飘飘摇摇下起雪来,人躲在屋子里,能听到外面的风呼呼吹过树林、卷过竹林、吹着门窗,发出如同鬼魅一般的呼喝之声。
人在屋子里,烤着火,彻彻私语时都免不了要抬起头来,凝耳听着窗外的风,而后感叹一句,“呀,你听这风声,像鬼叫一样的。”
待雪好不容易停了,已是离大年三十只剩了两天,这雪停了,屋顶上、田野中、树梢上的雪却不化,被风一吹,荫成了晶莹的冰凌子,吊在屋檐下,像万千笋石倒立,瞧来倒也是别一番的琉璃世界。
眼见是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沈家亦是不例外的,此前沈云慢因着要购置谷粮以及酿酒、盛酒的一应器具,将好不容易在九重天内得的一点积蓄发了个精光,一时不免有些为难。
其实上次与瞿南乔结婚时,瞿家其实是给了彩礼的,她心中恨啊,在过小年这一日冷静了一整日后,便原封不动的,将那彩礼全给退了回去,一来是不想再看到与他相关的任何事物,二则实在是不想再同此人有任何瓜葛。
如此一来,实在是禳中空空,捉襟见肘起来。她心情尚未全然恢复,又并无多少持家的经验,因而到了此时,仍自懵懂着,并不知要如何置办过年之物,尚且有江妈在,这个妇人有着一贯的乡野巧妇的精明与能干,此前不曾说了她一搬进这小屋便买了小鸡的?如今鸡早已长成,被她杀了两只,用盐腌了,再用谷糠熏得干了,再又小小买了几斤肉,几条鱼,全都熏成了腊鱼、腊肉、腊鸡之类,又有早些做的豆角干、剁辣椒一类,过年这段时间饭桌上的吃食总算是够了。至于小零嘴一类,她种了花生、而早在秋日里,她便将自己在屋后开垦出的地上结出的南瓜、冬瓜放蜜煮得熟了,在烈日下晒干,做成了南瓜皮、冬瓜皮,在冬日里坐在火堆前吃一片,那也是格外的侵甜。
这一天却是已到了年二八,沈云慢陪着沈云汀在堂屋里说故事,江妈则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做吃食,今天做的这吃食其实也是银城乡野之下家家都会做的一种小吃,便叫“红薯片”,其实是将秋收的红薯洗净、煮熟、捣成泥,再用专门的刮子,将红薯泥均匀刮于刮子之上,成了一张薄片后,再置在稻草之上,在烈日之下晒干后再吃,入嘴侵甜,又极有嚼劲。若是再进一步的,可以将这晒干了的红薯片用猪油炸了,炸成金黄,待凉了再吃,嘎蹦脆,又甜又香,几乎是不用太费成本的可口小吃了。这小吃旁的倒也好,难是难在这红“红薯刮”上,江妈没有这器具,所幸她来这将将半年,左邻右舍处得倒是极好,借了邻人的红薯刮来,做出来的红薯片,便有各种形状的如金鱼、枫叶之类,也算是一种闲趣了。
那时江妈一人在厨房里炸得不亦乐乎,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江妈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这样香,看来我们可是赶上了好时候,口福真好。”
她从厨房里探出头,竟然是九重天的李经理和和一众歌女舞女们,这些女人们一道而来,一路之上,燕语莺呢,真是这冬日里的一道美风景。
沈云慢倒不料她们这帮人对她竟然还有这份情谊在,不仅为她送上了各式零嘴、补品,竟还有胭脂、水粉,甚至连西洋人的唇膏、香水一类都有,一时之间屋子里真是好不热闹。沈云慢一脸不好意思,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太破费了,我哪里好收。”
“云慢。”却是为首的玫瑰说,“你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我们也是头一次来看看你,好歹大家也是相识一场……”
一个舞女便在玫瑰的腰间掐了一把,玫瑰一惊,朝沈云慢张望过去,见她眼眶都红了,方反映过来说错了话,哼哼干笑了两声,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沈云慢却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叫大家见笑了。”
“说什么呀,”却是九重天的四朵金花之一的曼玲道,这女人的声音里天性便带了一股子娇媚,声音尖细,拖着极长的尾音,“人呢,就得要自己看开一点,人活一世几十年,想那样多的事,何苦来着……”
“可不是。”玫瑰说,“云慢,有的时候,人就是要会服软,听姐的话。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儿来。”
“是呀是呀。”另一人道,“你看我们玫瑰姐,现在可是和市长都搭上了,要我说啊云慢,你也干脆别天天躲在后面弹琴了,出来认识几个达官贵人,你这辈子啊也就吃穿不愁了,总好过你窝在这山角落里,还酿什么酒啊……”
“燕儿。”却是玫瑰在喝她,眼看着沈云慢的脸色变了一变,忙道,“云慢你别听她的。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只是再恨呀,这生活还得过下去,你一味恨,又改变不了什么,其实燕儿说的也有理,嫁个达官贵人什么的,将来有了权势,也不怕报不了仇了,你说是不是?”
“玫瑰!”久不开口的李经理突然轻喝说,“叫你们来是劝她的,不是来鼓捣她的。尽胡说,什么报不报仇的,云慢啊,听我一句劝,人这一辈子,最主要是开心,顺遂。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不是?你向我报仇,我向你报仇,这有什么意思。都已经这样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了,你说对吧?”
沈云慢一味沉默,他就笑了一笑,说道,“云慢啊,其实这一次,你在家里也休息了快有大半个月了。《蔷薇姑娘》因为你不在,九重天除了你,又没有人将整个曲子都弹下来,都停了两周了,你要再不去……”
“你要再不去,”玫瑰说,“九重天的客人就要开砸了。”
“哟,李经理,原来你今天不是诚心来看云慢的,是来叫她回去上班的呀……”
一时间众人嘻笑不止,惹得李经理皱着眉,“去去去,别瞎说。”
“云慢,你就再去一次吧,眼看就要过年了,演了这一次,拿了钱,我们也好过年去呀。”
沈云慢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上可是没有什么钱了,再不去上班,将来等酒出来了,连找个店面推销酒的费用都没有,而且这大过年的,自己好像也连沈云汀的新衣都不曾给她买,还说要带她去看电影,也不曾带。眼下这一家三张嘴,可是全指望着她。
这才笑了一笑,点点头,说道,“对不起,这段时间叫大家费心了。李经理,那我明天开始就回去上班。”
“好,好。”李经理道,“正好明天可就是星期三了。我们年三十放假,今年也就需要再去两次就是了。”
待众人都走了,她坐在椅子里,整个人陷入沉思,她们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个年头,哪个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人生已经这样辛苦了,仇啊恨啊,真的顾得了这许多么?她叹一口气,到这个时候,她整个人其实已经冷静了许多,又经了众人的相劝,瞿南乔其人的本性,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的,想来,杀死爹娘一事,他也确该是无心的……
她心里有恨,想到这一里,就再不肯想下去,人是他杀的,哪怕再多借口,再多理由,命都没了,说再多又有何用?叫她不为爹娘报仇,那是万万不能的,叫她原谅他,那更加是万万都不可能了。
玛丽亚说得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日,他瞿南乔会要折在她沈云慢手中!而今之计,还是先重振了家门,待将来沈家有了钱财,叫整个银城的黑道都不可小觑,到了那时,哥哥可以回家,她也可以报仇了!
她牙关紧咬,手中的火钳将面前的那坛子炭火一戳,戳起满室的火星灰尘,惹得对面一声尖叫传来,她才抬头,竟是玛丽亚,皱着眉看着她,“你这是干嘛?”
“你怎么还没走?”
“我不走了。”
“什么?”
“我在你这住下了。”玛丽亚说,“在你这过年,过完年我再走,反正我也一个人,你们这里又只有几个女人,多冷清,我陪陪你们。”
沈云慢就笑了一笑,心中有事,也不多想,只是安置了玛丽亚带来的一众洗漱穿戴之物,到了第二日,玛丽亚又说要为沈云汀买新衣裳,硬是拖着姐妹两出了门,傍晚时再与她一同坐了黄包车去九重天。
也唯有在九重天,才能感受到这寒凉乱世里的昌平。
于是日子一晃,年便过完了,出了十五,年味渐远,时间向来都是洗刷一切痛苦与仇恨的最好良药。沈家的几个女人在清冷的玛丽亚的陪伴之下过完一个清冷的年后,便也渐渐从恶梦中苏醒过来,又投入这紧张而充满希望的人生当中去了。
到了十七这一日,谭师傅如期而至,同沈云慢商议出酒一事,于是一屋老小全都出动,去作坊里帮忙,其实所谓帮忙,也不过是帮着从白鹿井里汲水,接酒的坛子满了,帮着移一移,但无论如何,这是经沈云慢之手的头一次出酒,成败在此一役,几个人心中的忐忑,也是可想而知了。
待整整八缸谷料全部化为了酒水流进瓮中,谭师笑看着沈云慢颤抖着手舀出酒来倒进碗中,喝下去,多么甘美醇厚的酒啊!她眉头舒展,大叫一声,一把将江妈抱住,哭着道,“成功啦,江妈。我成功啦,哇呜呜呜……”
江妈与谭师傅两个亦是俱都眼含热泪,点头赞叹,“总算是沈家的这祖传的技艺没有失了传。”
待沈云慢又在作坊后的一间柴房里找到父亲日记里所记的酒窖,开了窖上的锁,进到里头,方知这窖里竟然别有洞天,这窖占地极广,却是从柴房里往下挖,落差极大,挖了将近有三间房那般大,沈云慢若是没有猜错,这酒窖的上方该就是作坊的大院子了。
只见这窖里摆满了木架,木架早已被清漆漆过,并不曾腐坏,架子上头,整齐摆放规格大小一致的酒坛,坛中所置便是沈家先祖历年每次出酒时都要珍藏一坛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