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走了出去,朝她说,“那你好好睡一觉。眼看就要过年了,什么事,都过了年再说。好不好?”
她坐在炭火前,燃红的火印着她的脸,她点点头,“好。”
这一夜都无话,江妈担忧的看着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这件事情上,除非她自己当真想得通透了,旁人,说再多,也是枉然。
她摇摇头,进到里间,陪着沈云汀睡觉去了。
便余沈云慢一人坐在火炉前,这个冬天格外格外的冷,从脚到头,到指尖,到发丝,好像也是冷的,屋顶的雪也渐渐在开始化了,天上一弯冷月亮,在窗口射进一点光,她就想起年幼时父亲和她讲过的一个故事,说:
有一个贼人,在大年三十这天的晚上,去一户人家家里偷茄子,下着大雪,出着月亮,那个贼人光着膀子,偷的茄子没有地方放,就放到袖子里,整整偷了两袖子。主人出来看到了这个贼人,顺手抓起三根稻草就要来打他,贼人狂奔而去,主人狂追而来,追到巷子口,看到那个人了,伸手一抓,竟然抓到一个尼姑的辫子……
那个时候母亲还笑打了父亲,说他为父不尊,说这样荒唐的故事给女儿听,教坏了小孩子。那个时候父亲母亲年轻啊,其实到他们过世时,他们也还是年轻的,他们的音容相貌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真是荒唐,冬天结茄子,下雪出月亮,稻草追贼人,尼姑长辫子……她笑起来,又哭起来,这再荒唐的故事,又哪里抵得过她的这人生之荒唐?
她将自己的手放到脸上,缓缓往下抚,过了脖颈、到了胸口,再下去是乳,羞怯的似两只鸽,再往下,是她平坦的腹。她将手停在腹上,眼泪啪的打在手上,温温的,又冰冰的。她的这美丽的皮囊,如今已只剩空壳了,那个男人曾经夸赞它:你真甜,你真美,你真香……
你看,这多荒唐。
她起了身,将那炭火用凉灰煨了,进了自己的卧房,开了灯,只觉整个世界都冰冰凉凉的,整个人傻傻的,坐到书桌前,翻开父亲生前的日记来看,是从前看过的老日记了,随意一翻,便翻到这一章:
我今日做父亲了。
感谢秀芳,为我沈家添了一位千金。我高兴得都要疯掉了,为女儿取名字,颇费了一翻功夫,今日却偶然在书上看到一篇词,词牌便就叫《望南云慢》,云慢,云慢。真是好听。
秀芳生云慢时,作坊正出酒,我走不开,不能去医院看她,心里很是歉意。此次出酒顺利,我独自一人在作坊,在此批酒中选了五十坛好酒,埋于作坊后院泥里,只待云慢将来出嫁,再取出,想必我沈家珍藏之女儿红,定然叫宾客欢颜。
今生唯愿我的女儿云慢,我的掌上明珠,一生顺遂,他日成年,嫁与良人,相夫教子,平安喜乐……
她捂着嘴痛哭起来,又不敢哭大声,怕吵醒了隔壁的江妈与妹妹。可是这心口疼得,都要将她的命也拿去了,父爱如山,在这酒里可见一斑,五十坛的女儿红,父亲都来不及从地里起出来,就离她而去了。
她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泣不成声,低声咽呜:“瞿南乔,瞿南乔,我好恨你,我真的好恨你啊,你赔我的爸爸、妈妈来……”
可是事到如今,她却是连为父母报仇的勇气也都没有了,她哭得不能自持,眼泪将父亲的日记都打湿了。到了此时,心中对瞿南乔的恨愈发深了,难则她耐他不何,即然如此,那便唯让他内疚,让他痛心,她要叫他背负一辈子良心上的谴责。
她哭着从抽届里翻出一把剪刀来,死了罢,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此痛楚,也叫瞿南乔偿偿痛失至爱的滋味。
她举着那剪刀,呜呜哭起来,低声说,“父母之仇难报,自己干净的身体,也都给了他,今生仰难对苍天,俯无颜见父母,唯有一死,以谢天地……”
举着剪刀的手就要往胸口戳过去,猛听得窗外一声大喝“沈云慢!”一颗石头应声就砸了进来,砸在她的手臂上,她吃疼之下,泪眼迷蒙的望出去,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下,有一个黑影立在窗户外头,大喝声不止,“沈云慢,你******是不是疯掉了啊你!好端端的,你一个人在这房子里玩自杀,你妹妹你不管啦,你哥哥你不管啦……”
她这才知道居然是余苋,抓着胸口哭倒在地上,“余先生,我心里太痛苦了,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这些事,我都不想理了,我不想理了…….”
“你失心疯!”余苋怒骂不止,用手狂拍着窗子,“江妈,江妈!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没有用,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了,一点点挫折就要死要活的。你这个女人就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感受,你妹妹怎么办?”
“沈云汀,她才五岁,你叫她以后靠什么过活?讨饭吗?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她今天吓成这个样子,这么小就父母双亡,现在连你也不要她了吗?我看你就是失心疯,失心疯!”
他在窗外又是喝骂,又是踢打,声音之大,到底是将江妈吵醒来了,她心中一紧,将被子一掀,连鞋都没来得及就穿,就急急奔到这边来了,一见沈云慢的架式,一切都明白了,冲上前来,将沈云慢手中的剪刀一把夺过,一时间老泪纵横,喝喊道,“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沈云慢哭得将身子缩成一团,到了此时,方痛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江妈,江妈,我过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呀……”
“江妈,先将剪刀给我。”却是外头的余苋道,“快,把剪刀递给我。”
江妈便忙冲上去,将剪刀给了余苋,这才蹲下来,泣不成声的将沈云慢搂在怀里,“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老爷太太都已经走了呀,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啊?”
“我恨啊,”沈云慢抽泣道,“我心里恨啊,江妈,可是我拿那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没有啊,我又报不了仇,我根本没有脸面,无颜面对爸爸妈妈的遗像……”
“小姐。”江妈道,“我知道你恨,可是你也要为三小姐想想啊,你走了,她怎么办?再说了,你们没有了爸爸妈妈,不是还有我吗?我在沈家呆了这么多,一直看着你和三小姐长大,就是拿你们当女儿看的呀。”
“江妈,江妈……”沈云慢扑进江妈的怀里,痛哭出声,“江妈……”
那边隐隐又转来了沈云汀的哭声,沈云慢一时惊慌不已,冲进隔壁的房里,将沈云汀是抱了起来,这边江妈抚着椅背,也是哭得不成样子,而窗外的余苋呢,亦自红着眼眶,朝江妈道,“江妈,先把门打开,放我进来。”
这才想起屋外还有个余苋,她就急急的去开了院门,将余苋迎了进来。
彼时沈云慢正抱着沈云汀,沈云汀许是做了恶梦,又听到她们的争吵,因而便哭了起来,此时偎在沈云慢的怀中,又缓缓睡过去了。她红着眼,吸着鼻子,想将她放下,不料她一动,沈云汀竟然又醒了过来。这个五岁的孩子,也不知心里到底存多少惊慌。
待她总算又熟睡过去了,沈云慢才将她放下,出了卧房来,余苋见到她的样子,一双眼哭得痛红,想骂她几句的话又出不了口,冷冷坐到那里,“你发疯发够了没有。”
她这才发现他依然是走时穿的那身衣裳,嘴唇乌红,发梢上结了冰凌,此时被屋内的热气一喷,化成了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怔了一怔,带着哭音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根本没有走。”他说。
她的眼神一闪,不说话。
“我就知道你要出事,”他说,“看你那样,一个下午又是讲故事,又是讲笑话。反常之人,必做反常之事,果然被我猜中了。”
“那你一直呆在外面吗?”
“本来在车里。”他说,“我看你房间一直亮着灯,觉得奇怪,就过来看一看,没想到你又在那里哭。我倒是想看看到底能哭多久,谁知道你竟然……”
她面上一红,看他一眼,低声道,“你何必这样,我,我又不值得……”
“什么值不值得。”余苋说,“我只是不想朋友出事。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上次我被蛇咬,还是你们救的我,这次,就算是报了恩……”
他说这话时,眼神躲闪,她也不曾多想,一时两人又都沉默,江妈已经在厨房里拿了两只盆来,又提了一壶热水,在两个盆里各倒了一半,说道,“余先生,小姐,你们洗个热水脸吧。余先生,你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有没有事,我给倒怀开水来,暖暖身子。”
两个人就都洗了脸,余苋便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江妈扶着沈云慢进房去睡,跟在身后,直到看她坐到了床上,刚欲转身,便见沈云慢整个人竟从床上弹了起来,尖声道,“江妈,为什么是这个床单,我不用这个床单!”
江妈皱了皱了眉,诧异看她一眼,不得法,只好又去柜中翻了一个干净的床单来换上,扶着沈云慢上床,沈云慢躺到床上,看着她将那换下的床单折了,欲拿出去,开口问道,“你拿到哪里去?”
“我,”江妈说,“我拿去放着,明天再来洗。”
“不要,不要!”沈云慢说,“烧了,烧了它!”
“这个床单好好的,干嘛要烧了?”江妈问。
余苋诧异的看着她,眼中的一股阴霾闪过,说道,“她要烧就烧吧。”
江妈点点头,拿着那床单出去,就找了一个盆,放在盆中将那床单烧了,直至将那灰烬拿到她面前看了,她整个人好似虚脱,闭上眼,一股清泉瞬着眼角流下来,点点头,“好,这灰,明天再去倒吧。”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便深陷被中,瞌上眼,缓缓沉睡了过去,睡前的最后一丝清明,便是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要焚毁烧尽,明天起,她就要开始她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