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窑所处偏僻,只是沈云慢原本不知,所幸有父亲的日记在,才知道沈家作坊里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她只进到窑口,便闻到一股烈香扑鼻而来,忍着那醉人的酒香,找到一坛所标年月最早的一坛酒,取了出来,回到作坊里,拍了泥,开了酒坛,只见酒中的酒都已经隐隐有了些粘稠状,放到鼻下一闻,那股烈味冲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可真是香啊,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醉了,耐着性子将那一坛酒按比例调到了此次新出的酒中,再重新舀了一坛酒,依着窖中所藏酒之方法,封好,又在上头用毛笔标注了出酒年月日,重新放回了窖中。
如此一来,这头一批酒便算是酿成了,接下来的事,便是该如何将酒卖出去了。
眼下方是正月里,虽说是出了十五,年味渐淡,然则到底是刚过完年,好酒之人自是都备了好酒在家中,麻石街上的酒家她也都是去看了的,家家都是门庭空寂,寥寥只数人。
沈家酒沉寂了大半年,也不知这麻石街人还记不记得她家的酒,她的打算是先让沈家酒在银城重振声威,而后便要装酒成瓶,远销他省去。
然而她现在面临的问题,却仍是无钱无人脉。这事也急不来,只能是一步一脚印,缓缓行之。
而眼下,除了这酒,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同瞿南乔离婚。
瞿南乔自沈云慢那次在瞿家新居哭闹一场后,他在自己房中也痛哭一场,一时万念俱灰,到底是许氏有办法,见他日日饮酒买醉,强忍着心痛,为唤她,索性自己不吃不喝,直到病歪在床上,孙青竹闻讯而来,那会子瞿南乔还歪在大大的西洋沙发前喝得酩酊大醉,他铁青着一张脸,照着瞿南乔就是两个耳光,瞿南乔尤自迷迷蹬蹬,他火气上来,叫了两个手下,将南乔哥抬起来,丢到屋外的雪地里,再去厨房里提了一桶水,照着他便淋了一个满身。
冬日里气温极低,瞿南乔身上原本便是有伤,挨了那桶冰水,总算是清醒过来,被孙青竹指着鼻子大喝,“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为了一个女人,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大码头大码头的事你不管,青竹帮青竹帮的事你也不理,现在你娘为了你都熬病了,你是还要在这里买醉吗?”
他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湿透了,冷风一吹,那凉意只冻得他打起哆嗦,哆嗦了几下,人就一歪,便昏死过去了。
他挨的沈云长那一枪的伤本来就没好全,加上那几日,日日饮酒,心情又不好,病情愈是恶化,又受了孙青竹这一兜头淋,身体就愈加大不如前,一时间便发起高热来,把个病歪歪歪在床上的许氏都吓到了。
如此一来,瞿家母子俩的这个年便是连沈家人过得都不如,大年三十,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许氏倒不知蒋含烟竟对瞿南乔这般有情有意,自他病倒后,便天天来医院里探望,连大年三十这一晚都是只在家吃了团圆饭后便又提了鸡汤过来。
瞿南乔对于蒋含烟对自己的情义,他哪里不知道,只是心中到现在仍旧是心心念念的,全是沈云慢,又因为蒋含烟对自己的事,只怕要叫沈云慢误会,愈加的恨自己,因而对她的好意,总是冰冷相对,未料她竟然不以为意,依旧天天来看她,变着法的带各种吃食来,倒叫他坚硬的心生出一股愧意来,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份了,竟拿冰凉来对待一个女子的柔情。
待出了十五,病情好转,总算是出了院,其实这段时间里,他也并非不是对沈云慢心存了幻想,不止一次的叫生子去沈家,告诉沈云慢,“南乔哥就要死了,只想见嫂子一面。”
“谁是你的嫂子。”沈云慢说,“死就死吧,死了也好啊,省得我动手。”
这女子的心一狠起来,也是可以要人命的。
瞿南乔歪在病床上回想,脑中全是她的柔情、她的笑、她发梢的香味、她的裙角扫过他双腿时的触觉。
红着眼眶,在心里道,这一生难道竟是当真要失去她了?
“你还年轻,不能倒啊,你还有娘呢,还有青竹帮,大码头,还有帮里几千个兄弟,人这一生,也不仅仅只是有爱情啊……”
这是许氏呆坐在她床前声泪俱下是说的话,只说得他挠心挠肝,向许氏保证,“娘,儿子错了,叫娘担心,儿子不对……”
人当真向生时,那力量也是极为奇特的,他一日日康健,被青竹帮的人说成是:“南乔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无论如何,人总算是好了起来,只是那心却是彻彻底底失了一块,无论如何也难恢复如前了。
他在报上看到那则离婚启示时,心里还惊了一跳,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只看到上面两个名字极是刺眼的写着“沈云慢与瞿南乔”时,心中一痛,手上一抖,一把就将那报纸抓在了手心。
他知道沈云慢受的是新式教育,思想新潮,只是不知她竟这样激烈,单方面便在报上登了离婚启示,一直到此前,他其实都心存了幻想,他们两个毕竟是结了婚,拜了堂的,虽说未来得及入洞房,但是她的身子可是在他们办婚礼的前两天便是全全交给了他。
他是老派人,虽是出生在民国,但他自幼孤苦,不像她一个世家的小姐,读的都是新派书,接受的是新派理论。他是杀了她的父母没有错的,但那的的确确,是无心之失啊。
古往今来,嫁夫从夫,这理是从来没有变过的啊,虽不要求她对自己唯唯弱弱,惟命是从,但想来人心都是肉长,若她能看到自己的诚意,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罢?
可是现在,她怎么能,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单方面的登了启示,要与他离婚?好歹他也是青竹帮的二当家,这银城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
他的一张脸顺时变得铁青。
蒋含烟彼时正端了一小碟水果过来,放到他对面的几上,见他脸色不对,诧异问道,“南乔,怎么了?”
他尤自不觉,将那张报纸用力抓着,她目光一瞟,看到他那报纸一角,露出的那则启示,心下了然,一个笑意便出现在她的眉梢,转瞬又不见了,伸手就握着了他的手。
他手一抖,见是她,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忙将手抽了回来,她就将报纸接了过去,抹平整了放在几上,笑道,“这是怎么了?”
他说,“没事。”
“吃水果。”她道。
“哦,好,好。”瞿南乔见她坐在自己身旁,张了张嘴,不自觉就往旁边挪了一挪,说道,“蒋小姐,你,其实你不用天天来。”
“我……”蒋含烟道,“我来看伯母。”
“蒋小姐,”瞿南乔道,“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个样子。你还小,又还在读书,应当以学业为重,今天都多少号了,你应该去学校上学了。”
“我没关系。我跟学校告了假,下一周再去。”
“蒋小姐,”瞿南乔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你真的不用这样子,你也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了,你天天来我们家,平白叫人误会,你一个女孩子家,名声还是很重要的。你以后要是没什么事,还是不要来了。”
“我,”蒋含烟一时面上含了一股委屈,“我是来陪伯母,伯母一个人在家里无聊……”
“蒋小姐,”瞿南乔的声音就大了,“我娘自然有我在陪着,哪里要你来陪,再说了,她再无聊,她还有儿媳妇。”
“你说云慢吗?”蒋含烟道,“你和云慢不是已经……”
“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夫妻之间吵吵架。”
“可是,可是……”蒋含烟说,“你们的离婚启示都已经登报了……”
“蒋小姐!”瞿南乔将桌子一拍,喝道,到此时,他身上的那股戾气方是彻底复活过来,冷着脸,“这是我瞿某人的私事,与你有何相干!你一个女孩子,有书不读,天天跑到我家里,算怎么回事!你赶紧回去,以后不要来了!”
蒋含烟被他这样一呼喝,身子一顿,眼中就含了泪,低声道,“南乔,我……”
“你还是叫我瞿先生好一点。”他说。
“我……”她一时心生怯意,不由自主就想往屋外退,两人的争吵声却是惹来了许氏,她皱着眉,一脸怒容,“南乔!你怎么能和含烟这样说话。”
“娘。”瞿南乔不耐道,“我的事情您少管。”
“你这个臭小子。”许氏怒道,“含烟是来陪我的,可不是来看你,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边朝含烟道,“含烟,别理他,南乔身体还没好全,所以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蒋含烟点点头,后着嘴轻声道,“我知道的,伯母。即然没有什么事了,我,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您吧。”
她转了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捂着嘴,想必是心中难受,女儿家面子簿,也不知道哭成了什么样子?
她直奔至外头,将好有人力的黄包车经过,她招手上了车,也不说去哪,任那车夫拉着跑,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沈云慢的家里,她满含女子的娇羞,为他取屁股上的子弹。
她就是爱上他了嘛。
她眼泪愈发汹涌而出,被冷风一吹,吹得脸上凉冰冰的。
眼下尚是正月里,空气依旧寒冷,那车夫拉着她跑了一圈,在前头问,“小姐,您到底是去哪里?”
她方含了哭腔,报了一个地址给他,却是沈家的祖屋所在,待到了地方,她也不下车,只愣愣看着那所黄泥老宅,门窗紧闭着,远远的,却可听见江妈的呼喝之声,“今天又给我们小云汀做好吃的罗…...”
她呆呆看着这个离麻石街不过三四里的小村落,道路泞泥且不说,但看这四周的景致,竟是连一家像相的商店都没有,道路两旁全是农田与山野,到她家去还得下车走小路。不过相隔三四里地,与麻石街竟然差别这样大,实在没有料到沈云慢在这里也能生存下来。
这样的沈云慢,是她多年来所熟知的沈云慢,坚韧、勇敢、倔强、好强,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与她多年好友,因为这个男人竟然会弄成这般模样。那个男人的眼里就只有她,只有她,哪怕她要杀了他,他爱的依然还是她......
她咬着嘴唇看着那小屋,只见那院门突然开了,沈云慢抱着沈云汀的身影便闪了出来,她眼中的恨意转瞬而逝,冷声朝车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