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蜀葵昏倒在地,众人慌忙去救,敷巾煮药,不在话下。俄而,蜀葵悠悠醒转,却啜泣起来。公孙韬忙去抚慰,蜀葵难过地说道:“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金老板的孙女。”
此语一出,惊到了所有人,唯独吴翔还镇定着。蜀葵哭着对公孙韬说道:“哥,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从红风山救我出来?那本来便是我爷爷丢下我在那里等你来,叫我跟着你。我那时人小,不懂事,怎会知道人事复杂……”
众人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难怪金老板死活都要逼着公孙韬造反,原来还有这层原因。若是公孙氏夺了天下,他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而且他的儿孙都被吴翔、路东明杀了个精光,偌大的家业没个接班人,甚是凄凉。若是公孙韬得了天下,那他和蜀葵的孩子不就顺理成章继承了一切吗?
公孙韬柔声对蜀葵说道:“好了,没事了,这不怪你,只是没想到人心这么难测。”
小箐也忙道:“是啊,你爷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想不开,非要斗来斗去的。没关系,我们还是好姐妹,要争让他去争,咱们不干。”
公孙凌、李妙英和吴翔在一边商量着该如何应对。吴翔说似乎金老板的情报有误,他听说蜀葵生的是男孩,没想到却是女孩。若是男孩的话,将来岂不就是太子了?而且还算一半的金家人。三人想道,若是坚决不和金老板合作,必定讨不了好。他现在重掌了权势,勾结了蔡京、高俅等人,再扣他们一个谋反的罪名也是轻而易举。
公孙凌坚定地说道:“谋反的事,我们是绝不会做的。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北边狼烟四起,怎能置国家于危难之中?”
吴翔说道:“要是不做便要丢了性命呢?”
“那也是万万不能。”
吴翔笑道:“嘿!公孙老儿,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妙英却说道:“还是找个两全之策吧,莫平白丢了性命。”
公孙韬仍在安慰痛哭不已的蜀葵。小箐抱着孩子,却插入这三人的商议中:“依我看,干脆咱就远远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让他们找不着,这总能安歇了吧?”
妙英想了想,眉开眼笑,说道:“这倒是个主意,我们一消失。金老板反倒心存忌惮,不敢贸然行动。我看可行。”
于是,这几人商量停当,就决定往南撤走,从此隐姓埋名,不再过问俗事了。公孙韬对蜀葵说道:“你瞧,我们要走了,跟我们走吧。我们的女儿要好好地活着,不能卷入这些是是非非。”蜀葵点点头,哽咽难语。
吴翔要回东京挡住官差,拖延些时间。公孙凌本欲陪他一路,却奈何家中三个女眷一个女婴,脱不了身。事不宜迟,他们花了几天功夫整顿行头,便雇马车往南而走。
却说金老板得密探飞鸽传书,说公孙一家往南而走。金老板很是恼怒,询问叶晓风也没个结果。他不想自断羽翼,依旧视其为左膀右臂。他亲自去找蔡京,说反贼公孙韬,掳了圣上的宠姬李师师,往南逃逸。蔡京一听,有了李师师的消息,顿时心花怒放。原来徽宗皇帝早就下令到处追查李师师的下落,他身为宰相,还被责骂过不少次。于是,蔡京一边遣官差南下搜寻,一边表奏圣上。徽宗一听之下,气得七窍生烟,下密诏务必带回李师师,若有人阻拦,格杀勿论。蔡京一个劲儿偷笑,心里念叨着:“公孙韬啊公孙韬,什么女人不要,偏偏抢皇帝的女人,这回你的死期到了,哈哈!”
公孙一家算那小女婴在内,一共六口人,驾着辆大马车,能跑多远?哪赶得过日夜奔驰的轻骑兵?早晚被追上,两方交战,自是不在话下。公孙凌父子武艺高强,一时性命无忧。可是前有阻拦,后有追兵,走却是走不了了。于是,一家人辗转在淮南淮西,颠沛流离,说不出的狼狈。
公孙凌、公孙韬两个大老爷们都是经历过长年鏖战的。他们俩领着女眷****西进,满山岭奔走。面对潮水般的围追堵截,愣是不被拿住。但是这终究不是长远的办法。几个月过去之后,行囊就空了,人也渐渐劳累起来。公孙凌、公孙韬两父子平日里只好一个人外出打猎寻食,一个人守护全家。如此轮流值守,方保平安。
三位夫人带一个女婴,却过着丧家之犬一般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身体如何吃得消?所幸这三个都是十分坚强的女子,一路上也多亏了她们积攒野果,腌制吃剩的野味。
列位看官,你道这一跑跑了多久?整整三年有余!从开封府跑到淮南,在淮南遭遇到了最凶险的堵截,往东往南都走不了,就一头钻入了荆北山区。之后又溯江而上。一进了蜀山,就略微松了一口气。一来山形复杂,实在难寻,二来金老板的老巢就在川蜀,他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自行钻入虎穴来了。这一招却是高明,金老板围追不到,却叫人去江南两浙寻去了,毕竟那是公孙凌的老巢。于是,这最后一年半载,倒过上了些许宁静的生活,只是依旧提心吊胆,还需时不时迁移。
直到朝中出了大事,才终于无人再来追查他们了。你道是何大事?却是徽宗皇帝让位于钦宗。他一退位,蔡京、童贯、高俅都失了后台,都被钦宗一个个打落。这时候,大宋也已经日薄西山了。徽宗退位,就是由于金兵南下,大臣上书请其退位以谢民怨。国家存亡之际,也就无人会再去追究太上皇的女人了。而说起这段丧权辱国的故事来,话就又长了。
却说四年前,也就是宣和四年(1122年),正当宋金联合征讨辽国。金兵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迅速便攻克了辽上京、中京,逼得辽国天祚帝仓皇出逃。可是,童贯率领宋兵北伐却屡战屡败,最后畏首畏尾,不敢进兵。连垂死挣扎的辽人都敌不过,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幽燕之地在一百多年前就早已不属于中原管辖了,当地百姓也习惯了,谁还会眼巴巴地盼望宋兵来搭救?况且这回宋兵出征分明是乘人之危,本就不合道义。而且,朝廷的精兵强将多半早在中原四大寇的战乱中折损了,北伐后对幽燕之地又不熟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大惨败必然在情理之中。
那边金人看得仔细,暗笑宋兵无能。于是,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亲自出兵将燕京攻克了。这时,朝廷又想按照事先的约定要金人交还燕云十六州。自己无能,地都被人攻占了,这时候却想从老虎嘴里挖口肉出来。金人如何肯割舍?却说当初签订海上之盟时,徽宗原意是想取得燕云十六州,可他偏偏自作聪明,在给金国的御书上写明交还的领地只是“燕京并所管州城”。这样一来,就正巧被金人抓住了把柄,最后只许诺给宋国燕京并其下蓟、景、檀、顺、涿、易六州二十四县。
第二年,金国受宋国移交原来给辽国的岁币,又敲了一笔一百万贯的犒军费,恨恨地撤出燕京。临走前早将燕京抢掠一空,又将人口、财富都捆车带走,只留下一座荒城。饶是如此,领土交割完毕之后,徽宗依然十分兴奋,命人撰写了《复燕云碑》,仿佛已经完成了本朝列祖列宗百年来的心愿。
而那边,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撤出燕京的时候,早已发下弘誓,势必要在二三年后重新夺回来。不过他本人是没机会在重新踏入燕京了,当年八月,他就一病不起,呜呼哀哉。皇位由其弟完颜晟继承,是为金太宗。那完颜晟也是个狠角色,生得雄壮威武,有千斤之力。他比他哥哥更有野心,不但要将燕京收回,更要将宋国的汴京吞并。
当此之时,燕云之地虽已交割清楚,但并不十分明朗。宋国并不甘心只得到六州,而金国又要夺回。那里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完颜晟既然要做好动兵的准备,就下令将辽国降臣和燕民都远徙东北。可是燕民如何肯离开祖居之地?于是纷纷怂恿当时留守平州的辽国旧将张觉反金。张觉思量之后,一边派人迎回辽天祚帝,一边派人向宋国投诚。
可是,他错就错在误信了宋国。这宋国也是靠得住的?不过除此下策之外,他也别无他法了。张觉原为平州所在的辽兴军节度副使,手握重兵,金人虽一时劝化了他,却早想着伺机铲除。张觉走投无路,这才下决心投奔宋国。可是,那时的情形,可真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张觉叛金投宋,这件事足以作为完颜晟对宋决裂的理由了。于是,他逼宋国交还张觉。宋国如何肯答应,先找了相貌相似的杀了顶替,结果被金人识破,扬言说再不交还,举兵杀来自己捉拿。徽宗如何肯得罪?毕竟是我方招降纳叛,违约在先。推脱不掉就只好下密令杀张觉献给金人。
此举一出,令原本已归宋国的燕京六州军民十分心寒,人家相信你,你却将他杀了送金?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难保将来不把燕京六州全部出卖。就这样,宋国人心尽失,无人肯为他们卖命了。
第三年,金兵收拾了逃亡的辽天祚帝,缓过了气,腾出手来准备对宋开战。于是就有了第四年,也就是宣和七年(1125年),金太宗完颜晟以张觉事变为由举兵向宋国问罪,待秋凉后出征。当年,东西两路金兵瞬时攻克了燕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直奔汴京而来。
朝廷一片慌乱,金兵虎狼之群,远比辽兵勇猛,如何能挡?主战大臣李纲上书给徽宗,劝其退位,以辞其咎,并号召军民团结抗金。徽宗不得已,只好于当年十二月传位给太子,自号太上皇。新皇帝就是钦宗,第二年改元靖康。他一即位,就重用李纲,全权负责汴京防御。而徽宗早已带着蔡京等人仓惶南逃了。
正当中原狼烟四起之时,公孙氏一家却在四川山里头过着悠哉悠哉的生活。最近一年没遭到什么追查,乐得太平逍遥。他们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哪里知道大宋江山已经危在旦夕了。
这时节,却有两人造访,正是吴翔和景三。二人到时,蜀葵正伴着小女芽芽在院子里晒日头,咿呀学语。她远远望见两人过来,其中一个却是自己三哥,悲喜交集,连忙招呼其他人。
蜀葵在那件事之后,早已将身世公开,大家都知道景三是她金家三哥。这时,却见这两人成了同路人,十分好奇。景三告诉他们说,吴翔的确决斗胜了他生父金天祺,但这本就赌命在先,怪不得别人。而且他本人也十分痛恨其父,让他母子二人蒙受苦难那么多年。就算吴翔不杀金天祺,他迟早也要自己去寻仇。他寻到吴翔,却是要和他决一死战,瞧瞧能杀了金天祺的人到底有多厉害。但几场决斗过后,胜负未分,两人却成忘年交了。
景三说道:“你们肯定很奇怪我们为什么知道你们在这儿。”
小箐笑道:“不用想,肯定是你暗中跟着我们。难怪进了川蜀之后,追兵便忽然断了踪迹。想必不是被你小子杀绝了,就是被你引到别处去了。你怎会让宝贝妹妹受人欺负呢?”
蜀葵羞红了脸,却说道:“三哥,既然一直知道,怎么就不现身相见呢?”
景三说道:“我生性自由惯了,出来见人怕麻烦。”
众人都笑,吴翔说道:“这小子还是小孩儿性子。”
蜀葵问道:“三哥,既然之前一直不肯相见,可为何现在就肯了呢?”
景三一改往日的随意,略显严肃地说道:“因为,若再不来找到你们,恐怕马上要亡国了。”
众人大吃一惊,吴翔和景三便把辽宋金之间的战事细细说来,直到如今金国举东西二路大军杀奔东京而去。徽宗已经退位南下,朝中只剩李纲等人苦苦抵御,外地各路勤王大军尚不知何时赶到救围。
公孙凌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我们躲进深山,外面却风起云涌。可如今我们一兵一卒没有,却如何是好?”
景三便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去找金老板借兵,他也跟着徽宗出逃,如今正在四川。他曾主动送精兵给你们,你们不要。如今却只能去求他了。”
妙英说道:“金老板这人很难靠得住,他会平白无故帮忙?肯定会提许多条件。”
吴翔说道:“现在却顾不了那许多了,他有什么条件暂时就通通答应。他年事已大,又没个继承人,留着这么多兵马有何用?先拿来救急,国家大义在先,若有什么苛刻条件,等退了金兵再商量也不迟。”
公孙韬已沉思了许久,这时说道:“嗯,现在的确只能这么办。金老板或许是想割据一方自保。若我们说能帮他趁乱夺取天下,他一定肯放手一搏。”
众人纷纷称是。于是,就这么商量妥当,事不宜迟,收拾行李,明早即动身去金老板处借兵。原先吴翔和景三已与叶晓风商议过,他一边在金老板身边等候,一边联络个个山寨的头目,互通过消息。
几天之后,金老板就接到通报说公孙凌一家求见。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来,并不惊讶,却非常兴奋。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待客的大堂,人还未到,就忍不住开始喊起来:“小葵!小葵!爷爷在这里!”
本来众人都十分紧张,尤其是蜀葵,自童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爷爷,此次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是,在听见金密的那声呼喊之后,蜀葵立刻就回想起小时候那个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爷爷。等金密露面之后,她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走起路来已是颤颤巍巍,却还是尽力快步走着。她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奔了过去抱住了爷爷。
“爷爷,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可有人照顾你?”
“傻孩子,爷爷哪需要人照顾?小葵长大了,当妈妈了。看着你,爷爷心里真高兴。”
蜀葵转过身来,唤过芽芽,说道:“来,芽芽,这是你太公,快叫太公。”
芽芽没见过生人,有些怕羞,扭捏了几下之后还是叫道:“太公。”
金老板眉开眼笑,弯下腰来问道:“今年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芽芽答道:“我叫芽芽,今年四岁。”
原本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根弦,而如今这一幅共聚天伦的场面却令人动颜。当时正值严冬,然而所有人都觉得格外温暖,似乎所有恩怨都已在此刻消融了,过去的仇杀愤恨变得不再重要了。
金老板对蜀葵说道:“你可知道,这些年,爷爷一直在寻你。却不是要害你们,而是想让你再回到我身边。我们一家人团聚,热热闹闹的。勾心斗角的事就换其他人去做吧。”这番话却更像是对在场的其他人说的。
确实,金老板将他们以家人相待,并无半点隔阂。当众人坐下之后,公孙凌详细地阐明了来意。金老板唤过站立在旁的叶晓风,说道:“传我号令,从今天起。所有将士都听公孙家父子的号令,所有金帛财物都归公孙家所有。明白了吗?”
叶晓风得到号令,笑得合不拢嘴,好容易才答道:“得令!”接着,他就飞奔出门,全府上下喊开了。
蜀葵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对金老板说道:“爷爷,你看,今天你还有一个亲人也来了。”金老板笑道:“在座的不都是老夫的亲人么?”
“哎,爷爷!你仔细看嘛!看还有没有一个姓金的。”
“哦?这可奇了。”金老板细看去,眼光依次扫过众人,公孙凌、李妙英、公孙韬、李小箐、吴翔。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陌生的青年身上。端详了片刻之后,他慢慢地坐起身子,眼里饱含泪水,哽咽地说着:“笑凡?是你么?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景三也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不是金笑凡。我的名字叫景三,风景的景,一二三四的三。”
金老板略显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道:“三儿,还不是你?你恨你爹,那是他自作孽。可我却是很在乎你的,你们母子失踪,我还派人到处追查。为了不让小葵落得跟你一样,我就亲自接来抚养。你不认金家人,这我不怪你。但我始终会是你的爷爷。”
景三与蜀葵对望了一眼,说道:“好,我就看在小葵的份上,认你作爷爷。但这不绝代表我重入金家。”
金老板笑道:“好好!重新见到你,我真是高兴!”
事情交代清楚,东京救围,迫在眉睫,公孙凌父子即刻就要领兵出发。他们两父子都不愿意妙英、小箐、蜀葵和孩子随军出征。金老板也说,川蜀之地,北有秦岭大散关,东有三峡,金兵无法深入,留在这里是最好。
可是,妙英却拉过小箐,私下里与她说道:“此次出征,他们两父子看来都没有决定活着回来。我最了解他们,难道我们却不能送他们一程?”
小箐一听,早忍不住痛哭起来,欲言又止,勉强说道:“对……我要和韬儿死在一块儿……就算是沙场……”
妙英说道:“好,那我们俩就跟他们同去。但是,一定要力劝蜀葵留下,她要带芽芽,又刚和她爷爷重聚,不能跟我们走……”
于是,出征之时,妙英和小箐随军一起出征,蜀葵意欲跟随,却被众人轮番劝止,只好留在西蜀养育芽芽,照顾老人,并翘首盼望。
就这样,公孙凌、公孙韬做正副头领,吴翔任参军,叶晓风管粮草辎重,景三任先锋大将。十万雄兵起于川蜀,浩浩荡荡奔赴东京而去。当其时,有人做七律一首为公孙氏父子壮行,诗曰:
云接天外万兜鍪,喝断金河不罢休。
白马千山腰箭雪,丹心一片鬓毛秋。
春秋义酒酹关帝,潇洒仁文祭孔丘。
一去沧江寻虎啸,危栏遥望帝王州。
等大军开到了汴京,金兵果然已将之团团围困。不过他们兵力有限,见各路勤王军纷至沓来,只能撤退了。这本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金兵北撤,修书一封与朝廷和解。我军正能借护送之名跟随。他们必定要渡过黄河。等到半渡,突然袭击,那么留在南岸的一半金兵必然覆灭。剩下的一半军心已乱,若再渡河追击,必得大胜。
我和老爹与种师道商议得定,正在胸有成竹之际,却接到朝廷号令,在黄河边树立大旗,不得绕旗追击,否则格杀勿论。求和派终于掌握了大权,将抗战有功的李纲罢黜外贬。种师道提出在黄河南岸戍兵,以防金兵再次南下,却又被朝廷否决,理由是若金兵不再来,庞大军费都将白费。可是,怎能将国家存亡系于这个侥幸上呢?我暗自担忧。果然,等金兵再次南侵的时候,已经再也无法阻挡了。李纲放逐在江西,种师道气愤而死,原先赶到的勤王军队一部分遣回西北,一部分已在太原附近溃散,还有一部分被朝廷以节省军费为由被原地解散。大战前自断双臂,想与猛虎求和,无异于自欺欺人。最后遭辱,实在不得不说是咎由自取。
金兵退走之后,至少有了短暂的安定。我和老爹护驾有功,挂了个虚衔。不过,我们统领的军队总归是江湖异类,被朝廷忌惮,强行被遣散了大半。病典韦王光北和小典韦王克复两父子原本抗战有功,却随着李纲的失势,也被削了官衔。相聚时,谈起国家未来,总是无限忧愁。
太上皇本已外逃,金兵退走之后,以为战乱已定,又回到了京城。许多逃亡的人也纷纷重返家园。蜀葵和叶晓风也来了,说金老板在相见之后不久即离世而去。
走就走了,又回来作甚?当年八月仲秋,金兵再次发难。此番再也没有反抗之力了。一路南下,也没碰到像样的抵抗。朝廷一心要与金人和解,并未做好战备。汴京被围之际,二位皇帝竟依然留在城中。
比起前一年抗敌,这一次远远不同。一来朝廷求和投降之声弥漫,并无御敌死战的决心;二来各路勤王军已被遣散,城中兵力远远不足;最后,原本在西路抵御金兵的太原也已告破。
十一月末,道士郭京受命唤六甲神兵出战,大败,外城告破。
之后的情形我已不愿回忆。所有还留在城中的人都在忍耐,含着血泪忍耐。一直忍耐到四月,金兵彻底攻破皇城。一个月前,我和老爹见皇城被围,无能为力,只能孤军突围,想去搬救兵。外地贫弱,得知汴京告破,早已拖家带口往南流散,哪里还有余力救援?
老爹、吴翔、景三、叶晓风、蜀葵、我,还有妙英和小箐,带着残兵逃出城外。士兵们无心恋战,大半又私自逃亡,无力阻拦。末了,只剩下不到千人。不过,我们都知道,他们都是下了决心要死战到底的。
辗转之下,我们又回到了城南小镇上,看着百姓拖着家小南奔,不得不默默感叹大势已去。经历了一年前的兵乱,小镇早已千疮百孔。我们住过的院子也荒芜了,原已翻修过的小庙又残破不堪。
传出消息说,皇城已经告破了,二位皇帝都成了阶下囚。金兵大肆劫掠,难保不往南追。
老爹说道:“我们杀回去。”
吴翔笑道:“那是自然。”
我点了点头,对景三和叶晓风说道:“路上难免劫掠,你们领几个弟兄,一路上保护百姓。另外,蜀葵、小箐和我娘都托付于你们了。”
二人初时都不肯,说大丈夫都要为国死难。我说道:“傻瓜,还未亡国呢,你们到了南方,誓死效命,他日还有北伐光复之日。”两人还不吭声。我单独唤过景三来悄声说道:“蜀葵是你妹妹,她还带着个娃儿,你难道要她们母子也陪死吗?叶晓风诗礼之家出身,头脑顽固,你也如此愚笨?”景三眼睛一亮,终于答应。蜀葵抱着崖崖不肯走,却被景三死活架走。
我隐约听到妙英与老爹的对话,她说道:“我走了,明州观音山。”老爹淡淡地说了个好。
我始终不敢看小箐,还是她扯我过来说道:“剑隐,我在这儿等你。”她主意已定,谁也无法强迫她走。我知道她的心思。这次杀回去,老爹一心求死。妙英知道这一点,就不再多说了。而小箐却执意要留下来等我。她知道,若她也走了,我就不会再活着回来。但若是我心系留在城南的她,说不定还有生还的希望。
残庙里,一尊风雨剥蚀的千手千眼观音像,我犹记得那是许多年前老爹和一个工匠一起雕制的。
老爹磨着刀。呲呀,呲呀,与心跳一致的节奏。我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他的后背依旧宽阔有力。半黑半百的长发垂下来,在末尾扎了一个结子。他老了,这是他的背影告诉我的。或许他还能够轻易地击倒敌人,连呼吸都不会加快,但是我知道,与以往不同,这次他不会活着回来。想到这里,我心口一紧,鼻头一阵苦楚,眼泪似欲夺眶而出。
他问我:“你知道一把刀为什么存在吗?”
“因为它应该存在。”
“不存在岂不是更好,就不会有人死。”
“即使不存在,人也会死。杀人的方式有很多。起码有了它,我能让该死的人死,该活的人活。”
老爹叹了口气,洒了点水,审视一下雪白的刀口,继续磨,慢慢地吐出两句话:“没有人能主掌生杀大权。那是老天的事情。”
“可老天并没有在做他该做的事情。”
“你认为你有资格替老天做这些事情?”
“我没有这么认为,我只是觉得,老天把人的事情托付给了我们人自己来做。”
“他就这么信得过我们?人可是会做坏事的。”
“就因为人总会做坏事,刀才应该存在。你看那观音手上不也拿着刀吗?救苦救难总要用得着。”
老爹沉默不语,只是有条不紊地磨着刀。呲呀,呲呀,与心跳一致的节奏。
老爹举起刀,凝视着沉默的刀刃,缓缓说道:“这把刀,就像一丛火,那么冷静地燃烧着。像饿虎一样,静静的,静静的,只是这么瞪着你,你就已经心底发寒。我的孩儿终于长大了,你配得上用这把刀。”
他将磨好的刀授予我,祖传的宝刀。
清晨,配上刀,和小箐吻别。或许这是最后一个吻了。
上马,也无须有人率领,众人一致往北飞奔。我不忍回头看,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在庙里!一定要回来!”
我忍住没出息的眼泪,老爹和吴翔还在和几个弟兄说说笑笑。我有点羡慕他们,潇洒来去无牵挂。我不知道回去能救多少人,说不定救下来的人远不及我们战死得多。我们都没有思考这么多,只是想着,要杀回去。或许很多人只是为了一口气吧。叶晓风说,一定能救下许多人,我们只要挡住金兵,放他们出城南逃就成。
一到京城附近,远方已乱成一团。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我们冲入城中,见了金兵就砍,从没想过后退。或许他们一心烧杀抢掠,措手不及,被我们一鼓作气突了进去。
留下了一半人死守南门,护着难民出逃。其余人等继续向前冲杀。不少溃散的守军见我们杀到,也来跟随,喊声震天,直奔囚禁皇室的所在。半途撞见了另一路人马,是病典韦王光北和他儿子小典韦王克复率领的。王光北说,他们死守皇城不敌,正欲集结残兵再战。金兵已拥戴了叛臣张邦彦称帝,却要将二位皇帝和成千上万的皇妃宫娥掳去。
我们突得越前,后路就越少。为今之计,只能奋力前冲,夺了皇帝,其他也管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砍翻了多少人,双手的虎口都已发麻。看身边的人个个沾满了鲜血,如饿虎一般咆哮着。身上一直黏糊糊的,却早已闻不到血腥味了。
有了王光北带路,弯路省了不少。很快,他们领着我们找到了押解皇子皇妃的队伍。我们远远望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抢人。在惨叫惊呼中,却忽而瞥见一个女人神定气闲地站着,周围有不少人簇拥。我认得是郑皇后,如今已是太上皇后。她面容憔悴,衣着不鲜,却依然难掩一身的高贵风范。我赶紧在混战中扯开敌人,奋力往她那儿奔去。她见我孤身冲过来,脸色一变,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突然,她努力分开周围的人,想向我靠拢。我一急,双手连挑带劈,加紧步伐奔去。周围弟兄也有认出来的,助我一路杀去。终于和郑太后相见了,我问道:“天子何在?”她答道:“天子不在此处。”我心急拉着她要走,她却挡住了我,说道:“这里这么多人不是你们救得走的。金兵大军很快就会围拢来,到时候谁都走不了。”
我吼道:“走一个是一个!快走!”
她甩开我的手,说道:“这是圣上的九龙玉佩,可做传国信物。你带着它到南方寻一个皇子登基。”
正在犹豫之间,我察觉到,后面黑压压的满是金兵。大军果然赶来了。我先不管这许多,领着身边的弟兄们退向一座山丘。金兵从三面而来,山丘挡了一挡,不至于立刻被围。老爹等也率众跟随我退走。在山丘前立定,大家都负了伤。只剩下几十个弟兄,只护了十来个妃嫔宫女,郑太后也在其中。
“快!听着!带着九龙玉佩快从山后走!”她已经用了下令的语气。
王光北则命令他儿子王克复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护着他走!”
吴翔浑身血污,只有一对眼睛闪亮,对我吼道:“快走!我们在此处挡着!等到金兵从山后包抄就来不及了!”
老爹拖着一条腿过来,扶着我的肩膀,说道:“走吧,别忘了小箐还等着你。”
我突然想起小箐的话:“我在庙里!一定要回来!”咬了咬牙,将玉佩往腰上一系。看见了叶晓风,向他叫道:“你还在这儿干吗?快跟我走!”说着,一扯叶晓风,与王克复攀山而走。到了高处,回头望见金兵大军摆好阵势,排山倒海般压来。我最后瞧了一眼老爹、吴翔和王光北的背影。三个老人,在山脚下显得矮小。他们手握刀剑,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冲锋。
我看见叶晓风和王克复也在忍着眼泪,不用多说,现在只能尽快脱身。攀过了山,循着小路疾行。不久,听见身后马蹄声。金兵果然包抄而来。我们三个步行眼看就会被追上。我大喊一声:“回头夺马!”我们一转身,逆着兵锋迎上去。这一招出其不意,很快砍倒了几个金兵,三人上马飞奔。我料定金兵正往北撤走,南门必定已弃守。
金人穷追不舍,身边嗖嗖地响起飞箭破空的声音。王克复叫道:“金狗马快箭急,我去挡一阵!”我正欲喝止,他早已调转马头杀入了追兵之中。我咬紧了牙,只得与叶晓风两人狠踢马腹。耳边传来小典韦响遏行云的大喝。前方正是南门,横着无数尸体,城门都无法合上。我知道,那些都是之前留下来的弟兄。我们俩杀出一条血路,正好夜色渐渐覆下来,借此摆脱了追兵。
一路上赶上了不少难民,却也碰上了悲伤的一幕。许多战败的宋兵正在洗劫逃难的宋人。我一气之下,顺手都送了他们一刀,一边吼道:“老子竟然为你们这些个混蛋打仗!”
叶晓风慌忙制止了我,喝散了幸存的几人。我十分伤心,说道:“我自打武举一来,却总是为一群鼠辈打仗,称得上什么鸟英雄?”
“哪里?方才你不是救了许多人么?那些人都是今天我们救下的。”叶晓风握紧了我的手腕,说道,“快走吧,嫂子还在等着你。”
是的,她还在等着我。我握紧拳头,收摄心神,拍马前行。
终于快到了小镇,却没看见破庙前有人张望。我心中焦急,在马上大喊她名字。没有听到回应。生怕出了事,下了马,一边喊一边找人。突然,我看到破庙里有个和尚,穿着一身的破烂。我抓起他吼道:“人呢?”
他答道:“什么人?”
我正在暴怒之际,忽听得叶晓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叫道:“慢!方才我听人说,有人掳了一女子往金营而去了。”
那和尚说道:“是了是了,有个什么人说那女人叫什么李师师,出名得很,要带去献给金国元帅哩!”
我气急攻心,一时昏了过去。我梦见小箐转身的一刹那,喊着我的名字,又被人流冲走。猝然惊醒,看到一左一右叶晓风和那和尚盯着我。我一手推开疯和尚的光头,对叶晓风叫道:“我要去救她,你带着玉佩先走!”说着就解下玉佩交与他,低沉了嗓音,叮嘱道:“好好照顾蜀葵和崖崖,好好活下去,别总想着报仇。”
他接过玉佩,犯难了一会儿,看了我脸色,知道已无法改变。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一定会送到。”
我看着他出门上马,追出去叫道:“照顾好老婆孩子!”
他回头对我叫道:“一定要救嫂子回来!”
很快,我就见不到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悲伤,但记挂着小箐,咬牙抖擞起精神。回到拴马的树下,欲解缰绳,一扯,四肢忽然无力,两眼发黑,又瘫了下去。
不知多久醒转来,犹自头晕目眩,猛一看却在庙里面。强撑起身子,闻到一股饭香,才记起一天没吃东西。那和尚搭了个灶煮着饭,边上有一点卤菜。
我想此去凶险,还是吃饱了再走。于是出去给马喂了点草。回来时饭已煮好,我掀起盖子,是稀粥。听得和尚说道:“供你睡,还得供你吃……”
我叫道:“你啰嗦什么?小心脑袋!”一把抄起碗筷,也顾不得烫,混着卤菜一气灌了下去。这或许也是最后一顿饭了。
和尚叫道:“啊?你就给我留这么点儿!”
“你再废话我喝干了!”看着和尚一副倒霉相,也有点于心不忍,放低声调说道:“我回去杀贼,这说不定是最后一顿,师父行行好。”
说完我就出门,上马后,在腰间一摸,刀呢?一急之下,又要发作。强自镇定,回头去找。见那和尚吃饱了躺在干草丛中。
我问道:“刀在哪里?”
“哪里有刀?”
我当他是个疯子。撇下他不顾,径直去找刀。满大屋找遍都没有找到。我十分恼火,惦念起小箐的安危,欲哭无泪。一把揪起疯和尚,吼道:“刀在哪里?快说!一定是你偷藏了!贼秃!”
“哪里有刀?根本就没有刀。是你心内有刀。”
“放屁!我心内怎会有刀?刀自然在心外。”
只听疯和尚拍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心中既已无刀,心外如何有刀?”
我忽得怔在原地,默然失语。突然一道光明照亮。刀法,心法也。万法唯心,内外皆空,哪里有刀?刀光剑影如梦亦如幻,又岂能伤我自性圆明?
哐当一声,两把乌黑的刀丢在我面前。
“去救人吧。”
我拜谢了和尚,忖度着,说不定他还真是高僧哩。于是,出门飞身上马,发癫似狂奔。
马蹄被棉布包着,在飞掠而过的时候,只发出几声闷响。月亮时而探头,微末的光照着无垠的平原。不时有黑黢黢的伏尸出现,竖插着的断刃明晃晃,还在月下呜咽。我尽量不去注意这些,一往而前,腰间的双刀沉默无声。
这段路寒冷漫长,引我想起许多往事。
“我给你取个字吧,你名韬,就叫剑隐,如何?”
“好。”我噙着泪默默答应。
远方的地平线已经燃烧了起来,在乌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我知道,那是十万金军的营火,近在眼前。
小箐,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