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汴京城里的一夜,蜀葵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周围的茶馆酒店陆续打烊。她时而两眼望着夜空,似乎有些泪水不欲让其流下来。
走着走着,忽听有女人小声喊道:“公子!进来坐坐?”
她左右四顾,不见有其他人,看来正是对自己喊的。她想到自己披了男式的厚实衣服,恐是别人将她误当成了男子。
“公子!这儿呢。”确实是女人的声音,娇弱的。
她循声看去,见旁边一家酒馆里有两个女人围坐着一张桌子,正对着自己笑。她自然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想了想,走了进去同坐。
蜀葵借着暗哑的烛光看去,是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眉目间流露出十分的风流蕴藉,却都是伤怀无尽之意。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一个女子笑道:“呦,公子,这么多银子都可以买十个晚上了。”
蜀葵学着男人的口吻,说道:“寻快活一个晚上就够,何必要十个?”
另一个女子笑道:“公子若是有什么忧愁,我们尽可替公子排解。”
蜀葵说道:“若论起忧愁来,恐怕你们的忧愁比我的更甚。”
“此话怎讲?”二女问道。
蜀葵说道:“夜已深更,其他姐妹都相继都有了生意。而你二人却仍在此地苦苦守候。酒馆灭了灯,也只好自行凑钱买点蜡烛,继续等着客人。若接不到客,失魂落魄地回去,不知要挨多少打骂。哎,排解别人忧愁的人,往往自己却是最忧愁的。”
二女隐隐似有悲泣之声,一人说道:“公子真乃风尘中一知心人。我们两姐妹色不甚美,又没别的谋生本事,只能讨口饭吃罢了。”
“老板!快去弄好酒!再上桌好菜!”蜀葵转头大喊一声,接着对二女说道:“这点银两买你二人今夜陪我喝酒,如何?”
二人问道:“喝酒?”
“是的,”蜀葵笑着说道,“既然在忧愁时邂逅同样忧愁的人,又是坐在酒馆里,怎么能不喝酒呢?”
于是,酒馆重挂灯笼,开炉烧菜。这三人便你来我往吃喝了起来,也不问姓甚名谁,只是到底尽兴一场,也说不出是悲是欢,是喜是哀。正可谓:
人生岂料有前知,对酒当歌恨日迟。
碧水匆匆听此夜,相逢却是伤心时。
渐渐地,酒力上来,蜀葵也有点昏昏沉沉。这时,酒馆掌柜说道:“我看这位公子有点醉了,你们两个扶他去歇息吧,好生伺候。”
二女就扶蜀葵上楼,到得一个房间,两人准备香花浴汤,便要给公子更衣沐浴。蜀葵正在迷迷糊糊中,忽然感觉有人在解自己的衣带。她被吓了一跳,慌忙拿手撩拨,一翻掌便将来人手腕拿住。同时,她听到哎呦一声痛吟。蜀葵脑子已醒了一半,定睛看去,却是一同喝酒的女子,被自己的擒拿手控住了手腕,吃痛喊了出来。
蜀葵忙松手,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被抓痛的女人说道:“我们本打算给公子……哦不,女侠沐浴来着,之后便服侍你过夜。哪知道原来你……”
“是女的又怎么了?”蜀葵反问道,“给了钱不招待吗?我一样要你们伺候沐浴。”
二女一听也是,照旧给她宽衣解带,揉肩搓背,十分殷勤。突然,一女叫道:“女侠你怀有身孕!”
蜀葵羞红了脸,急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们干这行的,对女人自然了解。看是看不太出来,一抚却猜到八九分了。”
蜀葵沉默不语,静静地浴着身子。二女已经将她当做了好朋友,见她一副伤心难耐、欲哭无泪的样子,都很心痛,接二连三地问道:
“是哪个负心汉害的?”
“是婆婆生你的气?”
“是被家里的正室欺负了?”
二女见蜀葵连连摇头,就知道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女叹了口气,问道:“那个男人爱你么?”
蜀葵点点头。
那女子再问道:“那你爱他吗?”
蜀葵点点头。
“他家人接受你吗?”
蜀葵还是点点头。
二女于是便不知如何安慰了,只是轻声说道:“姑娘你心地善良,理应有好命的。既然两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世上风风雨雨,总归能一起度过的。更何况,你现在已经有了孩子,一个人在外太辛苦。”
蜀葵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暗自思忖。
第二天,她重新出现在了公孙氏一家门口。全家人已经找了她四五天,正在绝望之际,突然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个个转悲为喜。公孙韬更是喜极而泣,拥着她连问不止。余老夫人原本得知她不见,一急,病情就加重了。如今见她回来,连忙心肝儿唤个不停。蜀葵早就编好了一些话,众人一问,也就搪塞过去了。于是,公孙氏一家便举办了婚礼,小师师与蜀葵一同嫁给了公孙韬。不久,蜀葵就生下了一个孩子,一家人生活美满,自是不在话下。
却说那边金老板得到路东明已死的消息,筹备齐全,率领一干人等出了川蜀老巢,径奔东京而来。他人脉广,底子厚,跟朝中蔡京、童贯又是老相识,不久就重新坐上了道上第一把交椅。
他刚刚收复了自己的失地,大宋朝廷又要收复自己的失地了。那是在宣和四年(1122年),宋金两国相约对辽国开战。南北夹击,好不厉害。童贯在一年前平定了方腊、毒杀了宋江,如今养得兵强马壮,正踌躇满志,登楼北望,仿佛燕云十六州已尽在囊中。这时他誓师北伐,朝中大臣纷纷祝其马到成功,城中富商也慷慨解囊。一听说要杀辽贼,捐钱捐命,都不在话下。
金老板自然也备下重金助朝廷北伐。童贯出师之后,他举行大宴,满座三千佳客,灯火盈天。他笑得很畅快,可是叶晓风在一旁却总觉得他的笑容略有诡异。从小跟随金老板,叶晓风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回顾以往,还从没见过金老板如此高兴过。他总觉得不对头,但也没细想,或许真就只是由于北伐吧。
叶晓风独自喝着闷酒,他正想着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地方。这时候,他听到有人走到跟前对他说道:“怎么,不痛快吗?”
叶晓风一看竟是金老板,忙推说没有。
金老板笑着说道:“见过小葵了?我听说她救过你性命。”
叶晓风说道:“是啊,就是这样,她的身世暴露了。于是,我才会着急,非要杀了路东明不可。”
“真的?”金老板询问道,岁月流逝,他那双尖锐的眼睛变得柔和了许多,可仍旧掩盖不住逼人的锋芒。
“是真的,”叶晓风镇定地说道,“现在你已经如愿以偿了。”
金老板说道:“难道我的愿望就只值这些?现在我只是要回我本来拥有的东西。往后,我们还要开辟更辽阔的天地。”
叶晓风暗自咬了咬牙,说道:“金老板还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倒是我这个年轻人有点觉得累了,只想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着,找个心爱的人,养个孩子。恐怕不能陪你老打天下了。”他紧憋着一口气,等着看金老板的反应。
金老板缓缓地饮尽一杯酒,停顿了片刻,说道:“你还会有家人,真好。”
叶晓风听得出他言外的无限酸楚。一个老人若是失去了所有家人,必定是非常痛苦的。
金老板接着说:“你辛苦了这么多年,要走我不拦你。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你去办,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
“什么事?”叶晓风问道。
“去跟公孙韬说一些话。你和他一起战斗过,多少有些情分。”
叶晓风笑道:“那要取决于是什么话。”
金老板就凑到他耳边说了一通。叶晓风立时变色,盯着他说道:“这种事我绝不会去做!”继而大笑道:“哈哈!你原本还有一个家人,可惜你自己不珍惜。将她做了建功立业的牺牲品!”
“你不去?”金老板只是轻轻一问,接着说道,“哎,我本想事情简单点,所以叫你去与他说。你若不去,我只好用其他办法了。”
叶晓风一惊,知道他其他安排肯定就没这么简单了。一时彷徨无计,想了半晌,说道:“好吧,那我去试试看,等我的消息吧。”
叶晓风喝饱了酒,踉踉跄跄地从宴席上出来,连连叹气,忽听得角落里也有人叹息:“唉,小伙子心肠倒不坏,就是人太傻。”
叶晓风掏了掏耳朵,怕没听真切,寻声望去,黑暗中隐约有个人形,忙醒了醒脑子,定睛看去,果然有个人斜倚在墙边。叶晓风酒气上头,难免有些鲁莽,叫道:“那汉子,过来说话,请你喝几盅!”
那汉子就说道:“喝就喝,叶公子也不差那几个酒钱。看我不醉死你这笨鸟!”说罢,便回过身来,向他走去。
叶晓风一看正脸,忽然觉得像某个人,慌忙凝神察视,却不是吴翔是谁?他心里一惊,差点没跌在地上。吴翔抬手一扶,笑着对他说道:“看来你醉得不轻,还是不要喝了。”叶晓风真个醉倒在地,耷拉个脑袋。
吴翔觉得好笑,半拖半背地带了他走,穿街过巷,到了一处小居室。吴翔任他栽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叶晓风第二天撑了个大脑袋醒来,见吴翔睡在床上,却扔自己在地上,不由得心头火起,叫道:“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没把你丢街上就不错了。”吴翔坐起身子,说道,“金老板也真是的,我看在他儿子面上没杀他,他却又要做这种祸国殃民的事。”
叶晓风明白过来,昨晚吴翔肯定扮作了一个宾客,也坐在宴席中间,却把他和金老板的对话都偷听了。于是,叶晓风笑道:“他可不认为这是祸国殃民的,反而还是造福天下百姓的。他说,金国灭了辽国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宋国了。可是朝廷愚钝,非但没察觉金国的野心,反而还助他们灭辽国。一旦没了这道屏障,金兵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祸害只有更大。不如就趁着十万精兵北伐之际,助公孙凌父子拥兵谋反,一举拿下东京。到时候保国安民,足可与金兵一战,岂不是远胜现在的窝囊朝廷?”
吴翔思索了片刻,说道:“话是这样说不假,他也算是个有远见的人。可是这种大事,成败皆在毫厘之间。若是当真起兵,改朝换代之际,难免生灵涂炭。既然知道有外患,却还行此险招,太鲁莽了。”
叶晓风说道:“金老板料准金兵攻破辽国,尚需一年时间,再整顿人马南下侵宋,还需一年时间。这两年的时间就足够平定中原了,机不可失啊。”
见吴翔不说话,叶晓风问道:“还有一个原因促使他逼迫公孙韬谋反。”
“什么原因?”
叶晓风叹了口气,说道:“因为公孙韬有个妻子叫蜀葵,正是他的孙女。听说蜀葵已生有一子,那么,若是起兵拥戴公孙韬登基之后,这江山等于就是他的。”
吴翔一惊,喃喃说道:“难怪,难怪……”继而转向叶晓风说道:“好,你先回去告诉金密,就说话已传达,这种大事,公孙凌父子需要深思熟虑后再答复。我与他们有些交情,由我去说更好。”
叶晓风一想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也就答应了。临出门之际,他忽又想起了什么事,问道:“方才你说,看在他儿子面上才不杀他,这是何意?”
吴翔答道:“那时我刚战败了八大高手,又废了金天祺两个不知好歹的儿子。他与我决斗,说一命抵一命,若他死了,便不可向他爹报仇。最亲的人换最亲的人,也有些道理。可我当时如何听得进去,杀了他之后又去追杀金密。可后来一想,金老板杀不得。若是他一死,黑道众势力无人管束,恐怕不知有几人称王、几人称侯,还不如卖个人情给金天祺,留着他的老命。可没想到后来还是被路东明嫁祸了。作为交换,金密便传令四方,不可再继续追杀我。这样也挺好,我的爱妻原也不希望我因为报仇而自寻死路。”
叶晓风连连说了几个原来如此。分别之时,他还收到了吴翔的一番话:“你好好想想是否要离开金老板。这么大的权力,多用来做些善事,岂不是功德无量?”
吴翔慢悠悠地走到城南的小镇,也不急着与相见,却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往公孙家而去。公孙韬自是不认得这老头,不过公孙凌一见之下,连忙引进门,叙长道短。李妙英,也就是过去的大师师,也笑容满面,抱着孩子出来。故友重逢,自是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情谊。妙英叫过公孙韬,唤他去镇上市集喊小箐和蜀葵回来,这天就不卖酒了,自家喝。
吴翔早见到了李妙英怀里的孩子,凑近去笑着说道:“这小娃儿跟他爹小时候还真像,过个十来年,也是头小老虎喽!”
妙英笑道:“这回你可看走眼了,这是个女娃儿。这下子家里总太平了。那爷儿俩成天舞刀弄枪,不得安生。就缺这么个小女娃儿,乖乖地待在家里陪我。”
吴翔心里暗想,这回金老板可失策了,一半一半的机率,偏生是个女孩。就算公孙韬最后当了皇帝,他也没孙子可以继位。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唉,难得看走了眼。女儿好,女儿真好,再不用忧心在外面乱跑,还跟人动刀子。”
公孙凌说道:“那可难说,你没见过她娘,也是个火辣的性子,动起手来,十个大汉也近不了身。”
吴翔与蜀葵有过一面之缘,见过她与武松打斗,刀法精妙,力道不足。若不是武松相让,必定不敌。不过,能与武松杀上一阵的女子,世上也寻不出几个来了。
吴翔问道:“小孙女叫什么?”
公孙凌说道:“还没起名,乳名叫芽芽。”
“什么?芽芽?”吴翔一听觉得分外好笑,“你们家是卖豆芽的吗?老子叫豆豆,女儿叫芽芽,哈哈!”
妙英笑道:“讨打!长得可爱就这么叫呗!我们几个村夫村姑能取什么雅名儿啊!”
三人正在谈笑之时,公孙韬与他的二位夫人推着车回来。相互认识了一下。蜀葵在那个元宵夜见过这人,只是叫不出名字。一听却是吴翔,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便是二十年前灭了金家满门的吴翔。蜀葵一时心烦意乱,往事纷至沓来。于是,她想到,若不是眼前这人,她说不定还一直在爷爷身边,享着荣华富贵。但是,若不是他,她也遇不着公孙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得幸福美满,虽然贫寒了点,但却乐在其中,无忧无虑。
世事本来就很公平,只有蠢人才会与得失较真。
吴翔只与他们一家子喝酒聊天,畅所欲言,却迟迟不提金老板之事。公孙凌夫妇与他一直沉浸在回忆往事之中,将过去的事慢慢地告诉了后辈三人。当然,关于梁疏真之死,都默契地略过不提。
末了,等众人酒力上来,稀里糊涂的时候,吴翔觉得可以开口说了。他终于说明了来意:“其实我这回过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可好可坏,我也不知道。”
公孙凌说道:“快说来听听,管它好坏不坏!”
吴翔便故作神秘地说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们。有一个天大的买卖送到你们面前,你们做不做?”
公孙韬说道:“我们这儿可没人会做买卖。”
“这可是天底下最大利的买卖呦。”
小箐说道:“什么买卖这么盈利?贩盐、贩铁?”
“盐铁这种小买卖怎么能和这个相比。”
妙英说道:“买卖越大,风险也越大吧?我们一家子还是安心耕田酿酒吧!”
“风险那是自然的,不过其实也不算什么。人活在世上,只不过贱命一条。”
公孙凌笑道:“你快老实说来,是什么买卖?卖了半天关子。”
吴翔丝毫不心急,吃了几口小菜之后,才缓缓道来:“天底下最大利的买卖自然便是造反了。”
“造反?”众人异口同声地惊道,连蜀葵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也睁大了眼睛。
吴翔似乎很喜欢吓唬别人,觉得很有趣。他接着解释说:“难道不是吗?赢了就要啥有啥,输了只不过贱命一条。怎么不大利?哈哈!”
众人都以为他发酒疯胡言乱语,都跟着哈哈大笑。
突然,吴翔严肃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没哄你们。这买卖终究找上你们了。我最近探到,金老板要逼你们造反。童贯领十万大军北伐,中原空虚,趁此良机,出奇兵里应外合攻破东京。到时候,全天下都会望风披靡。”
公孙韬笑容僵直,一副惊呆的样子。而公孙凌则冷静了下来,问道:“这种买卖他一个人干不是更好?省得有人分红。却为何非要硬逼我们一块儿干?”
吴翔说道:“他手底下都是江湖上的人,再怎么训练,终究没有会统兵的将军。何况,这种事须一击必成,不容有失。如果他自行起事,逼急了朝廷,反来起用你们父子,那他必定失败。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你们举兵。他甚至说,事成之后,让公孙韬做皇帝。”
小箐笑道:“世上还有这么笨的人?用自己的兵,用自己的钱,却让别人坐龙床?这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妙英沉思着说道:“怕只怕金老板另有阴谋,他一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公孙凌思索了片刻,却问道:“这消息,你是从何得知的?”
吴翔便一五一十地将叶晓风的事从头说了一遍,直到替他来传达消息。他说道:“叶晓风还推测,若是你们不同意,金老板想必会让属下都聚到你们身边。这样,他也可以向朝廷告你们密谋造反。你们上回躲过一次,这回却必死无疑了,最后势必要与他合作,起兵造反。”
公孙韬自语道:“原来是叶晓风……这计策还真毒……”
众人一时都默不作声。
“蜀葵,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怎么难看?来,换我来抱,要不先进去歇着?”小箐注意到蜀葵面色发青。
蜀葵便将小娃给小箐抱着,自己却不进屋,神色恍惚地依旧听着。
小娃很安静,瞪大了眼睛也正听得津津有味。小箐轻拍着襁褓,笑道:“用皇位来做筹码啊,这个买卖不错,我岂不是要成皇后了?”
公孙韬白了她一眼,说道:“你做梦吧。这种买卖我可不做。既然金兵在北边随时都会入境,却还自相残杀。不成。何况,真要反,我们早反了。过去早有好几次,几乎就要被逼得造反了,谁还等到现在?”
“没错,”吴翔笑道:“但是,你可知为何三番四次都被硬逼造反呢?你们难道没想过谁是幕后推手?”
这时候,蜀葵突然晕厥倒地,不醒人事。公孙韬急掐人中,却不顶用。众人慌忙扶她进去躺着。
风越发冷了,亏得我戴着羊毛手套,否则这么长时间握着缰绳,受着冷风吹刮,双手必定僵硬无力了。
靖康二年,东京外城被破的时候,正值严冬。那时候的风更冷上了千倍。这个冬天无疑是我一生最经历的最冷的冬天。因为皇帝迷信道术,命妖道郭京出城作法,召六甲神兵助阵破敌。望穿了天空,哪里来的神兵天降,结果就将外城拱手想让。困守内城,如何不亡?金人今天要钱财,明天要女人。钱财不够数,要拿宫里妃嫔抵。王妃公主一人抵黄金一千锭,宗姬抵黄金五百锭,以下类推递减。城里终日哭声震天,被掳走或者说被献出的女人成千上万。每日都能听到传闻,多少烈女自杀或被虐杀。金人左拥右抱,吃酒听曲,俨然早已将汴京当做了囊中之物。
我总是不忍想起那段日子,但每当感到十分寒冷的时候,回忆就会自行跳出来,强迫我去回味那更寒冷的时候。似乎这样能给我增添不少力量,最艰难的日子也曾熬过,还会怕这点风寒?
我们一家人出门逃亡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夜晚。我们四人坐了一架马车向南疾驰,但半途遭遇了伏击。老爹和我武艺精湛,然而携了两个弱女子,且战且走,十分吃力。围堵的官差知道我们厉害,折损许多人之后,就改变计策,不再扑上前交战,而是将我们围在中心。他们的想法我很清楚,时间一长,等到我们体力不支,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机会。何况他们必定还有援兵正往这里赶来。
原本我们都已抱定了死在一起的决心。小箐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哀伤。我十分害怕,害怕她和妙英会自尽让我们父子突围逃生。这时候只好孤注一掷了。
我说:“爹护着娘往东突围,我护着小箐往西杀出去。令他们顾此失彼,幸许能存活下去。若是不幸死了,也总有人陪伴。”
老爹和妙英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
我相信肯定能冲出去,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官差会在夜晚下手,我们决定先下手。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走,就在愣神的一刹那已被暗器打倒。再砍翻几个之后,抢到了马,与小箐两人纵马往西疾驰。也不知老爹和妙英是否已脱身。
小箐依偎在我的怀里,她的眼泪烧灼着我的皮肤。
“傻孩子,哭什么。有我在,几个毛贼算什么。”
我骑着马穿林绕镇,终于摆脱了追兵。紧接着,一番乔装打扮,再也没让人认出来。脱困是脱困了,但与父母也失散了。我们俩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在大地上漫游。小箐没出过京城,可这番携她外出,却是逃难。
“剑隐,你看风景这般美好,一分钱都不用花。”
她依旧很开心,并不在乎跟我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说实话,我们那时候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几乎就要沿街行乞了。
过去从没有面临过这个问题,虽然刚刚被贬为庶民时也很困难,但有家人的扶持,至少生计无忧。而现在,我们小两口的吃饭问题第一次凸显了出来。听着肚子咕咕叫,我只能枉自感叹,要是把过去眠花宿柳胡乱挥霍的钱存下来该多好。我和小箐都没有赚钱的本事,更何况我们不能暴露了身份。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听说金老板的老巢在川蜀,我们就一路旅行到那儿去吧,想必他的属下不会跟来。”小箐如是跟我说,“那里的山水别有意趣,我们就在那里安个家,怎么样?”
我思忖了片刻,说道:“也好,现在也不知爹娘在何处。我们暂且找个安身之地,以后再找寻。”
两个人,空空的行囊,一路旅行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我只觉得,那段时间我的心里很高兴,并没有什么能激起我的不快,更没有什么能让我恼怒。即使路上遭遇强贼剪径、豪绅欺压,我也觉得没必要为那些小人坏了心情。想些小法子捉弄一下他们也非常有趣。每次,小箐都会拉着我开心地跑着,仿佛我们依然还是喜欢恶作剧的小孩。
唯一需要始终挂怀的事就是一天的吃喝问题了。看着她跟着我有一顿没一顿,心里头就很难过。每回都只能硬着头皮弄点吃的。
有一次,我们三天没有进食,饿得浑身乏力。正巧路过一间庙宇,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肉香。口水立刻流了出来,我马上拉着小箐冲了进去。原来是二郎神的道场,供桌上有香喷喷的肥鸡,油煠煠的烧牛。我们两个相对而笑,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着什么。一股脑儿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起来。刚上去咬下个鸡腿,就有人拥上来妨碍。没二话说,三拳两脚全都打趴下。我们俩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一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道士,兀自吆喝着。我们强忍住笑,把他们一一扶起来。听着他们罪过作孽一个劲喊个不停,忍不住又要举起拳头。总算让他们止住了嘴。我跳上神台,拍了拍神像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再笑眯眯地跳下来,携着小箐大摇大摆地出门。
“剑隐,还真有你的,你跟显圣真君说了些什么悄悄话?”小箐笑问道。
“我对他说:‘二郎老兄,你左牵黄、右擎苍,去什么昆仑山打猎一场,何愁没些酒肉吃?看在过去我俩情分不少,也供奉了你那么多年,今儿个还我些福报,有来有去嘛。’然后我看他还是一脸平和,也没有动怒,想必是被我说动了,于是就很开心。”
“真好!依此看来,我们以后可有吃的了,什么真武大帝、三清尊神,尽可以去拜访拜访,哈哈!”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想也没错,寺庙道观有的是钱财,养得里头道士和尚个个肥头大耳。于是,一路上咱俩的口粮就有着落了。
造访了几个寺庙道观,得出一个结论。道观里供养得好,鸡鸭鱼肉不缺。佛寺就没的吃了,佛前往往只供一杯水,顶多也就摆些个水果。没办法,还是要活下去。碰上佛寺,没法子了就只好取些功德箱里的钱财。每回我都要对佛菩萨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你们四大皆空,这些钱自然不会看得上眼。可是对我却十分重要。留此色身,住于世间,唯愿去一切众生之所暗。”
“剑隐,你在佛前许了这个弘愿,可一定要还愿啊。”
“努力去做吧。现在国家危难之际,保住了性命,才能拯救天下苍生。”
“别谈天下苍生了!你先让我心里头没有黑暗吧。”
其实,我们都明白,每个人的真心本没有黑暗。黑暗,或者换个说法,无明,是痴暗之心,是自性真心的颠倒。道理说得明白,做起事来却难上难。事理一致才是最难的。
就这样,靠着诸天神众菩萨的护佑,我们终于艰难存活了下来。
当然,我们会思念父母,不知道他们是否无恙。毕竟年事已高,脱险之后若像我们一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许更艰难。最后,我们只能安慰自己,说老爹威武雄壮,江湖经验十足,总不会吃亏到哪里去。
我们也会想起蜀葵,不知道这个任性的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我思忖着,若当初她留下来嫁给我,事情是否会是另一番模样。也许金老板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也许他会更加努力逼我造反,也许我们最终仍要流落天涯。一个人的选择也是因缘的一部分,不一样的选择也会带来不一样的故事。而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选择爱自己的命运。
进入川蜀之地时,正值初夏,漫山遍野的蜀葵开始盛开,亭亭玉立,姹紫嫣红。
我会想起那幅《蜀葵图》,是我从驸马都尉王诜那里赢来的。王诜算是京城一大风流人物,与众名士相交甚笃,时常会宴请宾客。西园雅集就是在他的府上举行的。有一次,我在他的府上看到了那幅《蜀葵图》,很是喜欢。百般央求,他都不答应。他说,这幅图大有来历。原来那幅名画原只有半幅,王诜常在皇帝面前提及,言语之间万分遗憾。皇帝酷嗜书画,命人四处寻访,终于得到另外半幅。两半幅装裱一新,又还给王诜。有了这段故事,王诜怎肯轻易将此画转手于我?最后还是悄悄将他灌醉了,趁他迷糊之际,赌博赢来了。事后他醒过神来,后悔不迭,非要讨回去。我没办法,拿出米芾老头子的十幅帖子交换,他才罢休。我将这幅画送给蜀葵,她说不出的开心,一天可以看好几个时辰,也学着画上几笔,却总是不得神韵。
“你又在想蜀葵了,跟了我之后还对其他女人念念不忘。”
“看着蜀葵,无法不想蜀葵啊。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幸福安乐。”
“那你就抱着这些花睡觉吧。”
看着小箐略有不满的样子,我想着,若是真将蜀葵娶进门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小箐只是一时开玩笑,并不会当真。不过女人多少总会在乎的,面上不说,心里还是会有点妒忌。我笑道:“你怎么变成一个小妒妇了?听说前头不远有个妒妇津,你可以与那儿的水神比比。”
小箐撇着嘴说道:“说起妒妇津,我还真不敢过去呢。我在水边一站,必定怒浪滔天,哈哈。”
妒妇津是一个古老的传说。相传晋朝的时候,有个人叫刘伯玉,经常在妻子段氏面前诵读曹植的《洛神赋》,还说,若是娶得像洛神那样的老婆,人生才没有遗憾。段氏恼羞成怒,说道:“你为何因为水神美貌而看轻我?我死了以后,何愁当不了水神!”当夜她就投河自尽。七天后,托梦给刘伯玉说:“夫君原本喜欢水神,我如今已成水神也。”刘伯玉醒来后,惊怖不已,终身不敢近水。相传每当有女子要渡此津,都要画花脸穿破烂,才敢渡河,否则狂风巨浪伺候。而丑女却无妨,不会引水神妒忌。
过去我在外奔波的时候,知道全国许多地方都有这么个妒妇津,看来这善妒的水神还不少。我们俩到了妒妇津附近的村落,不得不停留了好几日。小箐的长相,一看就是会激起滔天妒火的。没有一个船夫敢载我们过河,纷纷劝我们绕道走。
还有几个美人要与小箐比拼,一齐站在水边,看哪边的风浪更大。小箐玩心重,竟然答应了这种不要命的选美比赛。我彻底吓坏了,小箐还说:“我不需化妆,也能将她们比下去。”于是,比赛当天,她就素面朝天地与一干浓妆艳抹的美人们往江边一站。围观的村民做好了迎接狂潮的准备,却看到眼前清风徐来,波澜不兴。而这时,一头大青牛驮着一个放牛娃和一个女童缓步而来。结果狂风骤雨卷起千层雪浪尽往那儿扑。在众人的惊呼中,大青牛吓了一跳,撒足狂奔而去,两个小娃这才得以幸免。
风波渐歇,人群惊魂甫定。我笑了,拉起小箐的手,踏上一条渡船。她还在气愤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女娃。船夫一边摇橹,一边还在想着方才的事。他喃喃地说道:“奇了怪了,分明这么多美人,水神怎会更嫉妒那童女?”
“这还不简单,引水神嫉妒的并不是美貌,而是幸福。”小箐咬着嘴唇,瞪了我一眼说道,“那放牛的两娃儿青梅竹马,八成是三生石上定的情缘,岂是我们这些福浅缘薄之人能比的?”
我笑道:“比下去就比下去了,还搬出一套理论来,我又不会嫌弃……”
“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天天让我饿肚子。水神见我这么倒霉,可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妒忌?”
这倒也是,妒妇津的段水神自己命薄福浅,说不准妒忌的真是女子的福分。红颜往往薄命,实在没什么可羡慕的,倒是寻常女子的不寻常幸福更令人眼红。
我说,渡过了这条河,一定让你过上美满的生活。
真的,我们不久便在一个山村里安家落户,男耕女织,平静安康。
不过,这样的幸福终究很短暂。不久,就得知了金兵南侵、皇帝退位的消息。我们相对沉默,彼此都知道无法这么继续过下去了。
各路勤王军队已经出发,但远水难救近火,还须汴京坚守待援。我空有一身雄气力,却无半个小兵。当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求金老板。他逃出了东京,正好在四川。他有足够的钱粮兵力,却并无良将。据传叶晓风也早已离他而去。虽然他恨我入骨,但若许以大利,晓以大义,未必不可行。
于是,我和小箐再次背井离乡,跋山涉水,相互扶持着去找金老板。他已垂垂老矣,已在生死悬崖。尘世仍有十分眷恋,令他牢牢抓住,不肯撒手。我知道,他要再见孙女蜀葵一面。我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摇摇头,只说要寻到蜀葵,保她周全。我原已做好了准备,无论他提什么要求,都先一口应承下来。见他如是说,我第一次对他起了敬意。金老板在大事上终究不糊涂。
小箐建言:“寻到蜀葵并不难。只要我们打出旗号,天下人皆知夺魄刀率军勤王,各地义勇必会纷纷汇拢。她得到消息,也一定会赶来相见。”
金老板说道:“寻到她时,请务必让她回来见我一面。”
我知道他时日无多了,有点难过,对寻到蜀葵心里并没有底。
救援之事迫在眉睫,得金老板相助,得精兵三万出征,沿途又持续有义士加入,渐渐地竟汇聚有五万之多。
吴翔、景三两人及时来到了军中,还带来了不少江湖豪杰。小箐问景三道:“你不是蜀葵的哥哥吗?你可知她人在哪里?”景三挠挠头说道:“她也赶来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见你们。”
我们不知是何意,但心头一块石头总算放下。果然,不久后,蜀葵来到了队伍中。与她同行的还有叶晓风,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蜀葵见到我们红着个脸,老实交代了。原来她当日离去之后,伤心绝望,又无处可去,只在汴京周边徘徊。叶晓风与景三得知她出走,分头去找。景三唯恐她母亲果真在太湖,遂南下找寻。而叶晓风仍在京城周边寻找。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去处,是他小时候与蜀葵一起捉蝴蝶、嬉耍玩闹的地方。那个地方唤作归鹤崖,相传古时有一仙人在此飞升,往后每过一千年就会驾鹤归来。他在归鹤崖守候了几天,正欲离去之时,却忽而见到了神形憔悴的蜀葵。叶晓风救下她,助她调养身体。两人原本从小相识,后来又相处得久了,渐渐互生爱慕,遂定下终生,结庐而居,还育有一子。
忧心了那许多年,终于和她相逢,心里自然高兴。瞧得出,她与叶晓风恩爱情深,无比幸福。蜀葵叫小儿上前唱个诺,男孩眼珠一转,果真上前与我们唱了个诺。小箐喜得不得了,蹲下身子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回答说叫崖崖。蜀葵在一旁解释:“我们已与他起名叫做叶崖,一来取归鹤崖因缘之意,二来希望这孩儿将来高迈如崖。”
小箐笑道:“真是好名字,若是我们有个女儿,一定与你们结个亲家。”
“那是自然,只盼将门虎女不要欺负我们崖崖。”蜀葵笑着说完,又转向我,说道:“韬哥,我们都盼着你做这孩子的义父。”我自然欢喜,一口答应。又对蜀葵说明金老板的意思,央她务必去四川见他一面。叶晓风说道:“我们正有此意,理应拜见。”于是,我们催促他俩带着崖崖上路。
他们走后,老爹公孙凌和妙英竟然也出现在了军旅之中。老爹见了慌张出迎的我,笑道:“小子手脚挺利索,比我这老头动作快多了。”
我也笑了,说道:“老头也不慢嘛,不知追魂刀生锈了没,等会儿咱俩比比?”
这样总算一家又团圆。他们与我们一同脱险,却往江南而去。在那里生活了许久,突然得知皇帝退位南逃,一路逃到了长江南岸的京口。于是就出发往汴京而来,期望能投奔一处勤王军。不久,正传出夺魄刀公孙韬于四川率兵东进的消息,欢喜不已,转向这边而来。
我心里盘算着,我手底下的兵力,加上种师道种师中俩兄弟等人率领的各路勤王军,应该足以御敌。最担忧的就是汴京等不及我们赶到便已告破,到时候军心大乱,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局势了。我们只能加速行军,日夜兼程,希望朝廷能顽强御敌,哪怕只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