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吊桥慢慢接近了城门的地面。聂明戬跃下吊桥。吊桥随后再度慢慢向对岸倾斜。守城人早就得到通知——只放一人进城。但就在聂明戬下去的同时,一队士兵出了城门,向聂隐娘和锦护卫冲去。——他们发现了桥上的对战,正赶去支援。
聂明戬回头望着仍在与姐姐对战的锦护卫。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他会用锦护卫和田季安的彻底覆灭来报复!没有他们的世界,不会有沈秋儿还有姐姐这样的刺客,她们是柔弱的女人,不该生活于黑暗和丑恶,亦毁于黑暗和丑恶!
太阳升起,聂明戬来到了昭义节度使使牙。
节度使李元淳已在等待,不过他还是被聂明戬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急忙令人抬来一口棺材。聂明戬待沈秋儿如生人,脱了自己的衣服垫在棺材底,才将她轻轻放进去,但不让盖上棺材盖。
“聂牙推冒死想要交给老夫的究竟是什么?”李元淳问。
聂明戬将捆在身上的布囊取下来,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说:“请使君大人稍候片刻。”
李元淳好奇,但没有再问。
聂明戬默默低头,轻轻摸着布囊里的镜子。就是为了这薄薄的一面铜镜,他们跋山涉水,出生入死。
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事。他,姐姐,空空儿,还有崔玉夫,差点命赴黄泉。
姐姐聂隐娘身中剑伤落入水中,可是更可怕的是她遇到了深潭中的食人怪鱼。锦护卫曾来过深潭,所以知道有此怪物,只要有血腥之气,它们就会聚集而来,啮噬食物。据姐姐后来的描述,那食人鱼有两丈长,口可吞人。她的腿被它咬住,将她拖往潭水深处。她强忍疼痛,摸着黑用羊角匕连刺大鱼数十刀,大鱼才放开了她。她奋力向上游,借助伸入水中的藤蔓爬出水面。这时,她才发现大鱼的半边嘴竟然还在自己腿上,两寸有余的鱼牙几乎穿透她的腿骨。迷雾中,她听到空空儿等人还在对战,可是,那时她已经自顾不暇,不仅帮不了他们,反而可能成为他们的累赘。思忖再三,她只好停在藤蔓之中,慢慢恢复体力。
当他和崔玉夫被田季安的大船撞落水中之时,空空儿先救下了他,而崔玉夫则牢牢扒住了铸舟的碎木板,被水浪冲击到了潭边。这时,姐姐以藤蔓为钩,将他们都拉到了潭边。借助雨雾的遮蔽,他们躲过了田季安的搜索。
他们顺藤蔓而上,来到了千仞山的山顶,也就是聂隐娘跟随佛罗刹修炼的地方——那时,佛罗刹已经不知所踪。
他和崔玉夫只是疲惫,而聂隐娘的一条腿已经血肉模糊。空空儿尽力为她医治,但痊愈必需静心休养数月。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能再等。
崔玉夫怀中的镜范早已冷却,但是,他却迟迟不敢打开。他担心,一旦失败自己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些人。
但是,拖了三天,他最终还是敲碎了镜范。
天意不负有心人,镜子铸成了。两片薄如纸片、光洁明亮的镜片呈现在众人面前。
可是,崔玉夫有些为难:这本是一面夹镜,本应在两片镜片未完全冷却之时敲打结合为一体,但是因为脱范不及时,镜片已经完全冷却。而千仞山上也没有其他铸镜必须的东西可用。
聂隐娘拿过镜片看了看,说:“只要想办法让镜子的边缘加热就可以了吧?”
崔玉夫点头。
聂隐娘随后便指挥空空儿和聂明戬带崔玉夫到洞顶。洞顶之上仍有一个山洞,里面放置的是佛罗刹的玄铁石。玄铁石是用来磨砺匕首之用,是石,又似铁,因常年放于悬崖深洞之中,所以冰冷异常。
空空儿明白聂隐娘的意思,于是就将镜片置于玄铁之上,让镜片的边缘悬在玄铁之外。玄铁的温度足以让镜子的中央不受边缘加热的影响。随后,他们小心加热镜片边缘,崔玉夫不负众望,顺利将两面镜片合成一体。一面两面皆可照人的镜子完成了。
但随即,他们陷入了迷茫:这面镜子到底有何奥妙呢?他们将镜子翻来覆去检查了个遍,也看不出个究竟。
直到有一天,阳光意外驱散了千仞山顶经年萦绕的云雾……
这时,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天已近日中。
聂明戬轻轻打开布囊,将铜镜立于桌子之上。
李元淳好奇地走过去,看着镜子。镜子里立刻清晰地照出他的面容。“好镜子。”他不由得赞叹。
聂明戬一笑,目光却不在镜子上。
李元淳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就在他们对面的墙壁之上,隐约出现了一片暗黄色的光影,那是阳光透过轻薄的镜体投射下来的;在那片光影之上,显出了一行行光亮的楷书小字:“崔氏成甫,泣书:……”
李元淳惊讶地看着聂明戬,聂明戬一笑:“是啊,真是令人惊讶的手艺,令人惊叹的真相……”
数日前,当日光照在千仞山顶的时候,他们也如此惊讶地看着山崖上投射出文字。这就是当年崔成甫藏于镜子之中的真相。
随着日光的移动,镜子清晰地投射出上百字,详细描述了当年田绪逼迫崔成甫铸镜,诬陷田绎谋逆之事的经过。
李元淳默默读完,义愤填膺。
聂明戬又将镜子反了过来。墙壁上出现了另一段文字。李元淳仔细看着,更觉惊讶。原来,当年崔成甫与田绎因镜而成好友,当崔成甫被迫答应田绪铸镜后,他不忍心好友一家落难,所以事先透露了风声给田绎。田绎思忖自己或难逃一死,所以便崔******和一双儿女出城。但是,这时,田绪已有所觉察。田绎无奈,只得含恨与家人一起赴难……
李元淳看得一身冷汗,叹息道:“真是骇人听闻!一国之君尚有牵制,魏博田氏简直无法无天!”
聂明戬默默低头。
在山顶之上,读完这段文字时,空空儿扑通一声扑地不起,他和姐姐亦无语凝噎。
田绪为一己之利,让无数人成为棋子,归根结底,田绎、聂锋、崔成甫都是受害者,而田绪却在他们之间也种下丑恶,受害的人们彼此怨恨……
日光瞬息变幻,不久,镜子又恢复成一面看上去普通的镜子。
可以想象,当年田绪将这面作为罪证的镜子带回使牙,它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他的罪恶,在现场目睹一切的人们该有多么震撼!所以,崔成甫才会遭到追杀——尽管原本田绪也要除掉他。也因此,当年参与此事的牙役们遭到灭口……
聂明戬默默将镜子包好,起身献给李元淳。李元淳郑重接过,默想了一会儿,说:“你放心,镜子我一定尽快呈送朝廷。你,也要寻一个安全的去处……”
当日,聂隐娘和崔玉夫回到了魏州。嘉诚公主特派空空儿领亲信牙军到聂府驻守。
田季安差点气出内伤。他偷偷派人在昭义到长安的驿道阻击——无论是聂明戬还是李元淳,他们都得将镜子送到长安。但是,可供遣使之人,只剩下精精儿。锦护卫自潞州回来之后,心情一直阴郁,不知在昭义节度发生了何事;而精精儿做事并不令他十分放心。所以,他同时打点了长安的城门郎以及朝中官员、内侍,请他们阻止铜镜送至皇帝面前。
不久,魏州城不知从何传来消息,说佛罗刹已经退隐。
那一天,史信辰便来到了聂府,请求拜见聂隐娘。聂隐娘念及他与聂明戬的同僚情谊,特意相见。
史信辰郑重行礼,道:“聂姐姐,一直想要拜见,不料期间多变故,延怠至今,请姐姐勿要怪罪。”
聂隐娘一笑:“怎么会?只是现在看了你,觉得物是人非,多生感慨而已。”
“父辈恩怨,难以忘怀,所以与明戬渐渐疏远……为弟十分羞愧。”史信辰低头道。
“明戬以你为模范。”聂隐娘猜到他来的原因,于是说,“当日你为推官,明戬为牙推,一起公断是非曲直,我看了都觉钦佩。父辈如何,与我辈无关。明戬有家归不得,而你应该会有更好的前程。姐姐希望你常秉公正心,造福魏博百姓。这样,父辈之非才得弥补,我们立于人世,也不觉得有愧。”
史信辰郑重点头:“姐姐的话,为弟铭记在心。不过,为弟今天来,还有一事相求……”
聂隐娘一笑,打断他的话:“姐姐都知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也请弟弟转告令尊一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史信辰听了,跪地长拜。
几天后,使牙突然传来消息,传闻数年前被佛罗刹“斩首”的史鉴安突然活过来了,要重新担任节度长史一职。
史鉴安是魏博老臣,田季安为其准备了隆重的就任仪典。
那天,史鉴安乘坐一顶密不透光的小轿来到了使牙议事厅前,使牙的文武僚佐已在门口等候。
当日阴天,日光暗淡,没有风——这是史鉴安特意选定的日子。
轿门打开,众人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史鉴安颤巍巍地从轿子里下来。因为长久不见日光,他的脸色已变成可怕的青白色,远看就如同恶鬼。他不敢见光,所以用手挡住眼睛,那一双手也弯曲嶙峋如鬼爪。
聂隐娘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心里说:父亲,田绎大人,你们看到了吗?陷害你们的恶人其实已经遭受惩罚,是比杀死他更残忍的惩罚啊!
空空儿看去,心里只觉凄惨。有很多事,他都已放下。他的父亲是比他想象的更了不起的人,而眼前这个小人,父亲应该至死都没将他看在眼里。
史信辰垫着一块手帕扶着父亲。
田季安站在台阶的最上面等候他们。
史鉴安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那里。
田季安不敢正视眼前的这个人,他低着头,双手垫着手帕,将长史的官印递给史鉴安。史鉴安终于放下搭在眼上的手,接过官印。
魏博的臣僚们鼓掌以示庆贺。
史鉴安脸上也露出得意之色,他慢慢转过身,开口说道:“诸位,久违了。我史鉴安忍辱负重,终于等到仇人离开的一天了!从今往后,我又将与各位一起,辅佐魏博年轻有为的节度使,让魏博继续统领河北三镇,雄风不减!”
他的神情是激昂的,可是,因为他的嗓音颤抖、模糊,众人并未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当然,掌声依旧热烈。
史鉴安瞪着红色的眼睛默默巡视众人。他看出那些反对他的人在哪里,他要借助田季安的手,迅速清理掉他们。
田季安看到了他阴森的目光,心里感到踏实。他终于又多了一个帮手。
正在这时,漫天密布的阴云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儿,一束强烈的日光先投了下来,紧接着,整个太阳都露了出来。
站在高阶之上的史鉴安急忙捂住自己的脸。跟在他身后的史信辰急忙将一件黑色的风帽长袍披在他身上。
但是,史鉴安青白色的脸和双手已经被晒得通红,如同遭到了沸水煮烫。
史信辰急拉他,想退进议事厅避光。可是,史鉴安惶恐失措,转身想奔回小轿,躲回自己的家里。他猛地推开儿子,将黑袍裹紧,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台阶下跑去。
史信辰呼喊着父亲,想要帮助他。但史鉴安却疯了一样,吼叫着不让他碰自己。史信辰只好退后一步,跟在父亲的后面。
史鉴安急匆匆下台阶,突然,他脚下一滑,跌倒在台阶上。他挣扎着想要自己爬起来,脚却踩到了长袍的一角,他站立不稳,一下子滚了下去。
聂隐娘和空空儿急忙上前,史鉴安滚落了七八级台阶后终于得救了。
这时,史信辰赶上来扶起了父亲。
这时,史鉴安已经满脸是血,而且折断了头颈。他的头歪向一边,史信辰着急却不敢随意触碰他。
史鉴安歪着头看了一眼儿子,眼睛一翻,死了。
在场的众人愣了一会儿,才哄然反应过来,纷纷跑过来围观。
这位杀人无数的奸臣,为了活命躲避数年,终于等到出头之日,竟如此凄惨、荒唐、可笑地告别人世。
聂隐娘和空空儿在喧哗的人群中不期然对视,不禁轻轻一笑。
佛,一直都在,不曾放过任何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