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季安一愣。锦护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怎么,使君有异议吗?”
田季安连忙摇头。
“哦,对了,请周知各位使牙的大人,属下的本名叫做蒋士则。”锦护卫说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一介家奴,竟然想要占据使牙要位!田季安忍不住低声说:“我要如实禀告母亲大人你给她药里下毒!”
锦护卫冷笑着说:“你可以试试!大不了是一死,可是,我死,必不让你独活!”
田季安看着他扭曲的脸,气得浑身发抖,可是他没有再还嘴。因为锦护卫又走到了他身边。他本能地一步步后退,锦护卫却一步不让地逼近他。终于,他退无可退,靠墙站住了。他紧紧地贴在墙上,惊恐地看着锦护卫。
锦护卫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吓得惊叫一声。锦护卫却一笑,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抚摸了几下:“我们不说死,说活,这样才对啊。使君,你还年少,至今还没有子嗣,为了魏博你也要好好活着才行啊!你一定要记住,属下是可以保护你的人,也是正在帮你的人……”
田季安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至少现在是这样。”他心想。他需要帮助,因为空空儿也回来了。
精精儿因为锦护卫和空空儿活着回来而暗地高兴。毕竟他们是同门师兄弟。不过,他也好奇他们到底是如何脱险,又是如何一起回来的。
空空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回答:“也许只是得道者多助而已。师弟也想劝师兄一句:对主人忠心固然可嘉,但也不可完全放弃是非分辨,多行不义必自毙……”
精精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确在思考全身而退的法子……”
空空儿道:“只愿我们不再自相残杀。”
精精儿听了,长长叹了口气,说:“但愿吧……”
入夜,空空儿默默来到聂府。自端午到现在已经十几日,聂府的仆人听到聂隐娘和聂明戬的死讯,都已散去,只有陈妈还留在这里看家。
空空儿得到允许进入府内。
缓步庭院之中,他恍惚想起自己的家。曾经人声喧哗,如今只剩荒寂。
可是,时间一直向前,无法倒流。
他信步来到聂隐娘的闺房之前。从这里将她迎娶到自己家中,是他的梦想。可是,这个梦想此生都无法达成了……
他在那里久久盘桓,直到半夜才离开。
出门后,他径自往使府而去。刚走过一个街口,一个人影突然跳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借月光望去,认出是沈秋儿。
沈秋儿一身明艳的妆扮,笑着向空空儿行礼:“空侍卫,到此凭吊故人吗?”
空空儿默默绕开她,继续向前走去。
沈秋儿追上他:“你看上去并不悲伤,只是失落。我猜得没错,聂隐娘她还活着吧?”
空空儿仿佛没听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沈秋儿忍不住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空空儿反手扭住她。沈秋儿痛得叫了起来。空空儿急忙松开手,惊讶地看着她:“你……”
沈秋儿却顺势倒在他身上,娇喘着说:“所以,你来保护我,好吗?我的好处你还不知道呢……”
空空儿如遭火烫一般闪开,沈秋儿差点摔倒。她站定了,恼怒地看着他:“你真是无趣的很,还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我呢!”
空空儿叹了口气:“关心你的另有其人,是你不识人。”
她知道空空儿在说聂明戬。可惜,他死了……现在,她迫切需要一个依靠,而锦护卫却对此含糊其辞。所以,她饥不择食,竟然想到了空空儿。只要她施展魅力,他一定会被她迷住,她这样想,因为还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她的诱惑。想到这里,她正要重整旗鼓,再次狐媚,可是,空空儿这时已翩然离开。
她望着他的背影,狠狠地说:“所以,你看男人的眼光也比我好吗?你凭什么样样都比我好啊?”
她还想跟聂隐娘斗气。她一心想害死聂隐娘,可是,她就这么死了,还活着的她又觉得人生好无趣。尤其是现在……
田兴修养月余,才算痊愈。随后,他主动辞去牙内兵马使之职,但田季安坚决不许。当蒋士则,也就是锦护卫亦被提拔成牙内兵马使之后,他需要一个人与之制衡——牙内兵马使关系他的人身安危,田兴再怎样都让他感到安心一点,他至少相信田兴不会杀了他。最终,田兴只得回到使牙。
还有一件让田季安挠头不已的事:长安来的消息说,朝中就曲环的接任人选争执不下。因为曲环的力荐,皇帝倾向于选择刘昌裔;而与河朔三镇关系密切的大臣和内侍则主张从陈州刺史上官涚和陈许节度兵马使安国宁中选择一人。因为几派势力势均力敌,现在还无从预知皇帝的最终选择。
此事若退回几年,德宗皇帝会毫不犹豫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是,暮年的他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锐气;不仅如此,他似乎在亲自否定自己从前的所为:他曾力主消蕃,不惜以武力强力打击河朔三镇,而现在他倾向于姑息怀柔;从前,吸取父亲代宗皇帝的教训,他对内侍采取“疏斥”态度,不许他们参与朝政,但是,“泾师之变”(因德宗的消蕃战争引发河北藩镇的激烈反对,783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带兵攻河南。前来平叛的泾原地方士兵因上官虐待而发生兵变,拥立朱泚为主帅,攻入长安,唐德宗仓皇出逃至奉天,护驾的只有百余宦官,德宗被变军包围一月有余,史称奉天之难。后来,德宗发布《罪己诏》,赦免河朔三镇及其他叛乱的节度使)之后,他十分倚重和信任内侍,授予多位内侍监军、观察使等要职。
田季安偷偷写信送到长安,急令长安的人拜见德宗最信任的内侍窦文场和霍仙鸣等人,厚礼结交,传达他的心意。之所以选择这两个人,是因为窦、霍两人把持皇帝亲卫军,外部越动荡,他们的作用才越显重要,皇帝才会更加倚重他们。田季安相信,他们是与自己同类的人。
就在这时,元景芝接到了来自昭义节度的一封密信。发信人是元谊留在昭义节度的旧部下。他告诉元景芝,前日魏博有人悄悄潜入昭义节度联络李元淳。
原来,在这一年的三月,元谊深以为恨的昭义节度使王虔休病故,朝廷令李唐宗室李元淳接任昭义节度使。昭义节度背靠魏博,北接成德节度,一直是牵制河朔三镇的最前线。李元淳又是强硬的消蕃派,他上任之后坚决执行王虔休的防范政策,对河朔三镇严防死守。自他继任以来,凡河朔三镇的人出入昭义节度,均要接受严查。而魏博去往长安、洛阳,卢龙和成德去往洛阳都要取道昭义,所以李元淳此举,就如给朝廷安设了一个瞭望台,河朔三镇稍有异动,便会被察觉。河朔三镇的节度使对之恨得咬牙,可是,顾忌李元淳是宗亲,大家尚未公然与他为敌。
田季安见信后,冥思苦想。近日发生了很多事,或有心怀怨愤之人奔告李元淳,希望通过他来上奏给朝廷。这样的事在父亲在任期间发生过,目的是让他在朝廷留下案底,当时父亲对这些事不以为意;可是,他的处境却与父亲在任时毕竟不一样——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彻底掌握魏博的大权。所谓“积毁销骨”,这样的控告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究竟是谁?要告发何事?
昭义节度治所位于潞州(今山西长治),这样算来,那人明天一早就该到达。他要想办法阻止才行……
这时,就在距离潞州城百里以外的官道上,一匹马正奋蹄奔腾。马上一人,一身黑衣,头戴笠帽,背后一个鼓鼓囊囊的羊皮囊随着颠簸而上下晃动。
月亮在漫天黑云中时隐时现,官道因此时明时暗。好在,马儿识途,所以这一路上并无片刻耽搁。
天将破晓,马儿终于在潞州城外站住。此时城门尚未开启,需要先通知护城河外的城门将,由他通报城内,城内放下吊桥,马才能通过。
那人策马往护城河奔去。
护城河边晨雾缭绕,一间小小的值夜室就在官道边上。此时,值夜的人似乎还未睡醒,周围一片静寂。
马在值夜室门口停下,马上的人跳下来,轻轻叩了一下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条缝,可是,马上的人还没看清里面的人,一只手先伸了出来,直冲其咽喉而去。来人急忙躲开,绕到马后,瞪大眼睛盯着值夜室。
门已大开,一个黑衣人正冷峻地站在那里,他身后的值夜室内,两位城门将已倒在血泊之中。
“是什么人,胆敢不顾国法,私自告御状?”黑衣人低声质问。
马上来人却一声不吭,只是机警地做好防备。
黑衣人一眼瞥见那只羊皮囊,不禁皱起眉头。“是你?”说着,他再次出招,直扑马后。
马上来人急忙退后,却一把被黑衣人抓住。黑衣人举手要去解开其脸上的面纱,不过这时,他已感到疑惑——这个人并非自己怀疑的聂隐娘,因为几招下来来人全无招架之力。他的手刚揪起面纱,不期背后却突然挨了一掌。他急忙回头,只见几步远处又有一人。
黑衣人吃了一惊。他正是奉命前来阻止的锦护卫,而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聂隐娘!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起,开始如蜂鸣,但声音渐强,如低沉的龙吟虎啸,虽不尖利刺耳,却引起周围很多东西的共鸣,方圆数里之内皆可听闻。
护城河那边很快传来骚动之声,应该是守城的士兵发现了这里有情况。
“除非是鬼,你怎么可能活下来!”锦护卫叹息一声,随后转身去夺马上来人的羊皮囊。如果是聂隐娘,那么羊皮囊里的东西就是——崔玉夫端午日铸造成功的镜子!
马上来人拼命抱住羊皮囊,锦护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死命争夺羊皮囊。
聂隐娘奔上前来,推开马上来人,死死抓住羊皮囊。两人揪着羊皮囊你争我夺,马上来人渐渐退后。
聂隐娘冷静地迎战锦护卫。时隔数日,她端午之日所受之伤尚未痊愈,只有借力打力她才有胜算。
锦护卫却也看出了她的困窘,所以发力越加凶狠。聂隐娘明显体力不支,却仍不肯退却一步。
这时,城门的吊桥开始缓缓放下。在到这里之前,聂隐娘已经写信通过刘昌裔联络了昭义节度使李元淳,而刚才的啸声便是联络暗号。
吊桥落下,马上来人一步跳上,但奇怪的是,吊桥并未继续停落地上,而是重新吊起。那人一路快跑往城门奔去。
锦护卫一见,一把拽住羊皮囊,用力一扯,整块羊皮做的皮囊竟被生生撕裂,两片铜片掉了出来。果然这是幌子,真的镜子还在那人身上!锦护卫立即跳上吊桥。
聂隐娘暗叫不好,立即跟了上去。
三人在渐渐陡峭的吊桥上前后追逐。锦护卫一跃挡住马上来人。这时,那个人脸上的笠帽和面纱已经掉落。是聂明戬。他穿着宽大的黑衣,背后鼓鼓囊囊——他将镜子装在衣服的内侧。锦护卫一言不发,伸手往那里抓去。聂明戬死死揪住自己的衣领,以防镜子掉落。锦护卫冷笑着松开手,猛地向他的胸口连连击掌,聂明戬无力地瘫倒在地。聂隐娘忙上前,挡在弟弟的面前。这时,她腿上的伤口开始剧痛,即便站着,却忍不住浑身颤抖。
锦护卫冷笑一声:“大鱼没有咬断你的骨头,真是可惜……”说着,他径自上前,一把推开她,挥掌向聂明戬击去。
聂明戬绝望地后退着。就在这时,吊桥上突然又上来一个人。三人扭头,只见是沈秋儿双手扳着吊桥边,有些笨拙地爬了上来。
锦护卫犹疑地看着她,猜不透她为何会来这里,也不解她动作为何如此笨拙。
沈秋儿扫视三人,慢慢靠近他们。看到聂隐娘和聂明戬,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容易死……”她大声说。
“站住!”锦护卫突然大喝一声。她跟他很像,所以他似乎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沈秋儿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依然往前走着。
锦护卫想要速战速决,迅疾出招,挥掌直冲聂明戬而去。
就在这时,沈秋儿突然加快脚步,一下子扑到聂明戬身上。锦护卫的铁掌正中她的后背。
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沈秋儿软软地瘫倒在地。聂隐娘和聂明戬忙上前,扶起她,查看伤势。
锦护卫也吃了一惊。
一口鲜血喷出,沈秋儿冷笑一声,看着聂隐娘:“没想到我那么恨你,最后却是为了你家人而死……”
聂隐娘心知她命将绝,为她伤心:“你那些邪术呢?”
沈秋儿将手搭在她手上。聂隐娘一惊:“你的武功……被废了?”
沈秋儿苦笑:“师父对我,真是毫无情意可言……她要退隐了,还不忘惩罚我……”
“你不会死,我们进城,找最好的郎中给你看……”聂明戬抱着她,不禁泪流满面。
沈秋儿推开聂隐娘:“你走,我死的时候不想看到你……”
聂隐娘默默起身,退后。
聂明戬抱着沈秋儿起身,慢慢往城门走。
锦护卫见状,急忙上前。聂隐娘摸出羊角匕奋力向他扎去。
锦护卫感到巨大的失落和恼怒,他即便冷落沈秋儿,也从未想过要杀她,而她竟然为了聂明戬连命都不要了!
晨曦微露,吊桥渐渐下沉,聂明戬快步抱着沈秋儿往城门走去。
“你是个傻瓜,我讨厌你,我不想因为你死……”沈秋儿吃力地说。
“我宁可自己死!你要好好活着,继续讨厌我吧,一辈子长长久久地讨厌我……”聂明戬回答。
“等我成了罗刹,再继续讨厌你吧……”沈秋儿冷笑。
“不会,你不是罗刹……”
“你真傻!”
“可是,你更傻……”
沈秋儿的身体慢慢变冷,她的眼神仍是迷离却渐渐失去光彩,浓重的雾气弥漫了她的双眼。聂明戬停下来,紧紧抱住她:“你不要走……”
“傻瓜,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沈秋儿吃力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后慢慢闭上了双眼,一丝淡淡的笑意出现在她的嘴角。
聂明戬猛地停下脚步,呆呆看着在他怀里变冷的女人,妖冶又单纯的女人,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恋。
他曾经拥有过她。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的那一夜,他拥有了她……
他痛哭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