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七月,聂明戬在李元淳派出的侍从的护卫下,安全抵达长安。记载着田绪罪恶的镜子呈给了德宗皇帝。德宗震怒,立刻下令拟诏,向天下宣布田氏之罪。
远在魏州的田季安很快便得知了这一消息。不过,这时他更揪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来自陈许节度的人密报,刘昌裔向德宗秘密呈交了一封信。
这比那面镜子更叫田季安挠头。因为镜子所载的是父亲的罪恶,即便皇帝将之公之于众他也有办法推脱——皇帝再如何想借题发挥也不会负债子偿吧?但是,刘昌裔呈报的,也许就是他田季安的行迹,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洗脱就难了。
——而事实比田季安想象得更糟糕。不久之后,长安来信,刘昌裔报告皇帝的是田绎之子田季宏尚在人间!
刘昌裔此举,分明是在在向皇帝请命,以田季宏取代田季宏!
田季安心里清楚,因为聂锋之死,他在牙军中已经失去部分支持,乃至全部军心。这时,朝廷如果从田氏之中选择人来取代他,他未必有把握控制局面……
田季宏,空空儿……田季安努力思索,该如何阻止他取代自己,在自己杀不了他的前提下……
可是,上天似乎有意帮了他一把。
那一年的八月二十五日,陈许节度使曲环死于任上。次日,与陈许毗邻的淮西节度使吴少诚遣兵掠临颍(今河南漯河境内)。这时,讨伐吴少诚成为朝中上下关注的重点——事实上,大唐境内,只要任何一位节度使发动兵变,对其他节度使而言都是好事,因为朝廷会担心他们火上浇油。终于,德宗在内侍的极力劝说下,放弃了让谋臣出身的刘昌裔接任陈许节度使的决定,他最终选择了有领兵作战经验的陈州节度使上官涚。
但是,德宗忽略了一点:上官涚有领兵作战经验,但是几无胜绩。
上官涚知陈许留后,立即遣大将王令忠率兵三千人救临颍。不料,临颖镇使韦清与吴少诚暗地勾结,结果三千余人都被吴少诚俘虏而去。
九月五日,上官涚正式接任陈许节度使。而这一天,吴少诚送上的“贺礼”是率兵围攻许州——陈许节度辖地只有陈州和许州两地,许州是陈许节度的治所所在地,吴少诚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而上官涚的反应更是荒唐:他竟然想要弃城逃走。后来,刘昌裔苦劝加威吓,才终于制止了他。吴少诚善于领兵作战,他想用占领许州后,进而攻击陈州,彻底占领陈许节度。所以,他对许州展开了昼夜不停的强攻。上官涚不善作战,刘昌裔代为指挥,调集重兵严守城门四方,不让吴少诚军前进一寸。这样僵持几天之后,吴少诚军陷入疲态。
刘昌裔随后挑选军中勇士千人,夜里在临近吴军营地的城墙内集结,突然凿开城墙冲入敌营,发起突袭战,终于大败吴军。
九月十五日,朝廷下诏削夺吴少诚官爵,分遣十六道(唐代按照监察区划将全国分为十六道,各道或与行政区划地域一致,或以山河为界而与行政区划有所不同)兵马进讨。宣武(治所在汴州,即今河南省开封市,长期管理汴州、宋州、亳州、颍州等地,涵盖今河南省、山东省和安徽省的部分地区)新任节度使韩弘派出的三千援军率先赶到。
面对前后夹击,吴少诚只得迅速撤兵。不过,他没有收兵,而是掉头直奔陈州。吸取攻许州失败的教训,这次,他没有直接攻打陈州,而是先围攻距离陈州(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县)只有五十里的西华(今河南西华)。当时镇守陈州的陈许都知兵马使(节度使储帅,兵权极大)安国宁因未能如愿接任陈许节度使,对上官涚颇怀不满。吴少诚因此料定他必然不会全力反击。果然,安国宁消极反抗。不过,刘昌裔早有打算,已先一步向镇守西华的大将孟元阳报信。结果,孟元阳领兵坚决防御,吴少诚在西华城外再遭挫败。
安国宁情知自己难以向刘昌裔交代,便向吴少诚发去密信,表示自己将献城于他,并率部下千余人投奔。安国宁的举动传到了刘昌裔耳中,他秘密将安国宁斩首,然后召集其部下会食,井每人赏缣两匹。会食之后,刘昌裔安排伏兵于各要道巷口,将持缣经过者全部斩首。安国宁的背叛阴谋完全被粉碎。
等在城外的吴少诚闻讯后立即撤兵。
十月,山南节度使于由、安黄(今湖北安陆、新洲)节度使伊慎、知寿州事王宗与陈许节度留后上官涚、宣武节度使韩弘等共击吴少诚,屡败之。但是,胜绩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官军临时由各节度征调,没有服众的统帅,而由内侍担任的监军对军情、兵法又毫无经验,进退决断全凭心意,这引起了各节度将领和士兵的不满。在此后的数次战斗中,官军屡屡败绩。后来,朝廷设置了招讨使,但最终人选却是内侍首领窦文场的偏将韩全义。韩全义并无将略,得不到军中将领的信服,甚至发生了军中决策迟迟不出而导致全军不战而退的情形。
就在吴少诚叛乱的同时,国内其他地方也不在太平。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黔中(今贵州)发生军乱;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由因讨吴少诚,大募战士,缮甲厉兵,聚敛财货,恣行诛杀,图谋割据;徐泗濠节度(辖徐州、泗州、濠州,今江苏、安徽部分地区)发生兵乱……
朝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最终,那一年的十月,朝廷下令赦吴少诚之罪,官复原职。
一场叛乱以朝廷的退让而终结。
而朝廷的每一次退让,都令藩镇的气焰更加嚣张。
在吴少诚叛乱期间,魏博节度也派出三千兵马,领兵的是田兴的三子田布。田兴共有四个儿子,除了田布之外,全都在魏博之外任职。田布因为田绪的坚持才不得已留在了魏博——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牵制田兴。
田布是牙军出身,但是年纪尚轻,在此之前无任何带兵经验。田季安启用他的目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巴不得田布在征讨中战死!好在田布自小跟随父亲学习领兵之道,不仅平安归来,还因助战有功得到了朝廷的封赏。
田兴上表,请求让田布入长安效忠。但朝廷的委任状下来,却被田季安截了下来——一旦田布走了,他还有什么砝码约束田兴?
许州之围虽然是刘昌裔亲自谋划和领兵,但是,功劳最后都记在了上官涚的名下,他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坐稳了节度使的位子。田季安的一块心病总算祛除了。可是,看看魏州,他还是忧心忡忡。空空儿和聂隐娘像从前一样询问百姓疾苦,惩处恶人。虽然他们不杀人,但是魏州的奸恶之人还是心有顾忌,收敛了很多。田季安听闻百姓纷纷赞扬他们,而不是称颂自己,颇为不满。
不过,对嘉诚公主,他总算出了一口气。平叛失败让朝廷的威严又一次扫地。河朔三镇引以为笑料。嘉诚公主与朝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次,她真的受了打击。德宗日益年迈昏聩,政令反复无常,他亲信的内侍正在日益壮大,并把持国家的军政大权,长此以往,李唐的皇权岌岌可危!可是,这些,她看得清楚,却无法当面跟皇帝说清——她送到长安的信也要经过内侍的手,而魏博田氏跟窦文场等人是一丘之貉!
当朝廷自顾不暇之时,田季安梦寐以求的夺权自立的日子终于到了!
他第一个要清除的就是田兴!田兴在牙军中颇有影响力,只有将田兴击败,才能震慑那些有异心的牙军,树立他的威严!
有一天,田布在操练时出了意外——一名牙军在练习骑射时突然将箭射到了田布的马身上,马突然受惊,将田布甩下马。田布身受重伤,幸得及时救治,才没有毙命。
第二天,田兴便来见田季安,请求让自己镇守魏博边镇。
当时,国内诸地常有军乱发生,边镇尤甚。
“堂叔,边镇艰苦,您还是留在魏州吧。再说堂弟也受了伤,你到边镇,家里怎么办?”田季安假惺惺说。
田兴听了,微微一笑:“多谢使君想到这些。不过,魏州人才济济,新人辈出,我在使牙占据要职太久,并非好事。再说,现时各节度人心浮动,诸事难料,早早加强边镇防范也是好事。”
田季安暗地思索,田兴此举是向他示弱,离开他的眼皮底下以求自保……
可是,边镇就比魏州安全吗?
“既然你执意要去,那就如你所愿吧。”田季安笑着说。
过了几天,田兴及他的亲信副将一起启程离开魏州,前往临清(今山东临清市)。但是,他的妻子儿女仍留在魏州。这是魏博军规:诸将出屯,质妻子,里民不得相往来。即军将出镇外地,要以其妻子、儿女为人质留在治所所在地。
不过,田季安想要谋害田兴家人的阴谋没有得逞。因为从田兴离开的那一天开始,空空儿和聂隐娘每日轮流出现在田兴家附近。田兴家人日常饮食也都变得谨慎小心。
田季安愤恨不已,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对田兴家人下毒手。他比父亲更加阴狠,田绪至少还要去找一个名目才加害,而他是直接暗杀。因为名目无非是遮人耳目,给朝廷一个交代,而现在的朝廷比田绪时羸弱得多。他可以毫无顾忌!
朝廷再次下诏催促田布入朝为左金吾卫将军。又拖延了几天,田季安在支持田兴的僚佐的压力下,最终放走了田布。
但就在当天夜里,田兴夫人兰氏意外中毒,幸而聂隐娘及时相救,才保住一条命。
不仅如此,田季安还偷偷派精精儿到了临清——对田兴,他还是不放心,必杀之而后快!
可是,精精儿到了那里吓了一跳。田兴离开魏州不过月余,可是形容枯槁已判若两人,而且,他出入都要坐四轮椅车(今之轮椅)!精精儿潜入田兴住所,观察了几日,发现他除了睡觉,一切行动都离不了那车子。又有郎中进来,往他的腿上针灸、火疗,可是他的双腿却全无知觉。
这时是严冬季节,田兴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罹患恶疾,也是有可能的。不过,田兴聪明过人,这也可能是迷惑之术……
精精儿立即鸽信报告田季安。田季安立即回信:格杀勿论。
于是,夜幕再次降临时,精精儿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