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日后,史信辰的调查也取得了进展。不过,这结果却是他意料不到的。思忖再三,他还是约田季安到明月坊,当面告诉了他。接下来,他该如何行事,就要看节度使的示下了。
田季安听完他的话,也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昌裔当年寻找田季宏竟然是通过周门!
江湖从来不受世俗和律令束缚,可是,周门虽处江湖,却与魏博田氏关系最密切。自田承嗣以来,魏博田氏历任节度使都重金聘用了周门弟子担任近身侍卫。周门掌门周不留今日的财富和声望可以说全赖田氏所赐,可是,他竟然接受田氏忌惮之人所托,寻找田绪认定的逆臣之子!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但是,更让田季安抓心挠肺的是,现在他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周不留武功高强,不能轻易惊动,而周门弟子都在使牙,更确切地说,是在他身边!他若对周不留动手,他们岂能不闻不问?
田季安呆呆坐着,眼神飘到了雕花门外的两个背影上。那是空空儿和精精儿。一丝诡秘的笑意随即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看了看史信辰,感叹道:“时运果然难逆……既然直行无路,那就迂回而上吧。”
离开的时候,空空儿和精精儿都感受到了田季安的心神不定。空空儿心里清楚,节度使如此,应该与史信辰有关——他们在秘密调查什么事,而那件事与自己有关。
不过,他却是心如静水,波澜不惊。
就在不久前,田兴邀请他跟牙军将领一起喝过酒。为了不引起猜忌,田兴同时也邀请了精精儿。空空儿冷眼旁观,一场酒喝完便对魏博牙军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魏博牙军是首位节度使田承嗣为了保卫田氏统治而建立的精锐亲军,起初完全为田承嗣和田氏族人控制,绝对忠于田氏。但几十年过去了,在复杂的政局斗争及田氏内部斗争中,牙军内部早已分化,尤其是田绪对田氏族人的猜忌和杀戮后,现在的牙军分为死忠派(拥护田氏)和亲皇派(拥护大唐朝廷)两大派系,当然,中间还有为数不少的中立派,他们采取的态度是明哲保身,相时而动。不过,据空空儿观察,亲皇派的人数不过是牙军的十之一二,若非假以时日,很难成气候。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加入这场危险的游戏?他从最初到现在的目的都是为家人报仇而已!思忖再三,他找到田兴,告诉了他自己的选择:他无意朝政,所以无法接受“主人”的重托。
“田季宏已经在五年前死了,现在活着的是空空儿。”他说。
田兴听了,半晌无语。田兴不知该不该劝服他,因为田兴自己也无法判断消蕃大计要何日才能实现。田季宏是死过一次的人,田兴不忍让他再次身陷险境。
看到田兴没有勉强,空空儿感到一丝轻松,但是,随即,他也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这真是奇怪的感觉……过去的五年里,因为想要复仇,他的心里总是填满的,但是,在那一刻,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空出了大半,感觉空落落的。
师父为他取名“空空儿”,如今看来,真是饱含深意。
那么,田季宏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空空儿。
他们回到使府,正好碰到灼灼扶着元景芝在月下闲坐。自元谊遇刺之后,元景芝便大病了一场,至今刚刚能勉强下床。她和田季安都明白事有蹊跷,可是,眼下他们只能忍耐。因为所恨者是一人,他们竟有了几分恩爱。
灼灼刚服侍元景芝喝完汤药,田季安示意灼灼离开,自己跟夫人同坐。空空儿和精精儿在远处侍卫。
田季安拉着元景芝的手,小声说:“夜深了,不如回屋子里坐着吧。”
元景芝轻轻擦拭嘴角留下的药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使君,我有主意了,让你我早日摆脱他人摆布的主意……”
田季安好奇地看着她。元景芝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就由我来做。”说完,她诡秘地向田季安一笑。
田季安仍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不远处,当灼灼经过精精儿身边时,精精儿脸上陡然而生的光彩。
第二天,田季安单独约见了精精儿。田季安将一只木匣交给他。精精儿打开看,是一对精美的镶宝金钗。
精精儿不解地看田季安,田季安呵呵一笑,说:“是长安最新的式样,在魏博很难买到。要是有心仪的女子,你不妨相送,保准会喜欢。”
精精儿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
田季安指着他大笑起来:“你看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脸红什么!我知道你喜欢谁……”说着,他双手环成两个圈扣在眼睛上,模仿灼灼的大眼睛。不待精精儿接话,他又说:“要不我去给你提亲,如何?啊,要不直接指婚就行了,量她也不会反对!”
“不!使君,请不要……”精精儿连忙说。他当然希望跟她在一起,但是,他不希望有别人来干涉他和她的事。
“为什么?”田季安有些意外他的反应。在他的理解中,喜欢一个女人,就要拥有这个女人。
精精儿想了想说:“等我更好的时候再提吧……”
田季安一笑:“是担心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精精儿低头一笑。
田季安若无其事地说:“是啊,你现在的饷银算不上丰厚……你师父那里金山银山也有,可惜他又不成亲生子……”
精精儿听他提到师父,立即正色道:“使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属下和师弟甘心为他残年捐送钱粮。”
田季安连连赞叹:“是啊,你们没有父母,自然会如此……”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周不留毕竟已是风烛残年,不知道他打算百年之后将衣钵传给谁呢?”
精精儿眼睛倏忽亮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的确是个问题……
“你是大弟子,照理来说,应该是传给你的。”田季安一笑,“不过,以我的经验来说,传承也并非只看名分——你也要时常去看望师父,这样他才会更偏向你……”
精精儿忙回答道:“传授衣钵的事,终究还是要看师父的心意……”
田季安旋即大笑起来:“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是挑唆你们师徒、师兄弟关系,我只是看空空儿心无挂碍,而你却是多情的人,所以,跟空空儿相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我只是随口提醒你,你不要多心。”
精精儿低下头:“多谢使君关怀!”
空空儿无所事事地在城中信步闲游。来到魏州以来,他都没有心情看周围一眼,但是,现在,他竟然会去看,会去听周围的一切了。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突然恢复了生机。他看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看他们忙着生计、说笑、打闹……他也开始关注天气的好坏和自己的冷暖了。
五年与世隔绝,但是他还是慢慢恢复成一个人了。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座深宅大院门口,抬头一看,竟是自家的旧宅。
荒芜了五年,门庭已经朽坏,院内茂密的野草高过墙头,屋顶上已然长出了树。他小心看了看周围,一个翻身跃入墙内。
旧时庭院,遗落时光,都完好地留着,他用手拨开野草,慢慢陷入回忆中。就在自己一家人被拘押之前的几天,父亲曾经准备送母亲、他和妹妹去郊外的亲戚家小住,是他知道聂隐娘生日将近,所以坚持留了下来。那时,如果他们走了,或许可以逃过一劫。这样说来,自己是母亲和妹妹的煞星啊……
他走出野草,来到花厅。他跟随父亲一起挥毫泼墨的情形历历在目。他失神地坐下来,低头摸着那已经开始腐朽的乌木坐榻。
突然,身后有轻微的声息传来,他机警地一跃而起,瞬间拔剑指向了那个人。
剑架在了聂隐娘的脖子上。聂隐娘看着他,眼里没有恐惧,却满含悲伤。如他一样的悲伤。
他没有放下剑,悲伤渐渐变成了愤怒,他想起了当日聂锋带领牙军前来家中的一幕……
“你,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对着她吼了起来。
她被他吼得身子颤抖了一下,但她仍站在他的剑下。
她宁愿死在他的剑下,他知道。僵持了一会儿,他愤怒地扔下剑,转过身去:“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背后沉默了很久,聂隐娘走过来,将他的剑轻轻放在坐榻之上,随后转身而去。
他却急忙转身追上她,一把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她。“对不起,我不想对你这样……”
她在他怀里低声啜泣,泪水****了他的衣衫。
啊,久违的拥抱!
他们从来相爱,可是,应是温暖甜蜜的恋人的拥抱,于他们却如此悲伤和沉重。
他们该怎么办?他们会怎么样?他们猜不出,也不敢猜……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才分开。
却无法再看对方的眼,他们心情复杂地各自看别处。
“你真的不肯与我们一起做那件事吗?”过了一会儿,她问。这是她一路跟踪他来此的原因。她希望说服他回心转意。
他以沉默回答了她的提问。
“如果你想要报仇,这才是真正的报仇,不是吗?故人的冤情,我们会一并申告的……”她斟酌着说。
“故人的冤情,我有办法申告。”他打断了她的话。提及这些,他又恢复了雄赳赳的状态。
聂隐娘好奇地看着他。
空空儿突然想到什么,恶作剧地说:“那个崔玉夫,也许会帮我……”
聂隐娘一听,情不自禁地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去找他呢?”
她担心的样子让他生气:“哈,你这是担心他?”
聂隐娘觉得他这样很奇怪:“上次的事你难道没看到吗?他是忠厚之人,万一出事你我都有脱身的办法,可是他毫无办法。你何必连累他无辜受苦呢?”
“无辜?你觉得他无辜吗?”空空儿冷笑起来,“今日牵连其中的人,谁是无辜的?”
聂隐娘不解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他吗?你去问他好了!”
聂隐娘暗自思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我暗中保护他,你怎么知道的?”
空空儿脸一僵,忙捡起剑,转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