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的话让聂隐娘不安,她匆匆回到家中,原想随后就去见崔玉夫,不料却收到了来自师父佛罗刹的密信。
今夜,她又要去杀人了。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她迅速斩杀了那个为害里邻的拐子(拐卖人口的人)。她背着拐子的首级离开,途中路过崔玉夫的家。月黑风高的夜里,院子里透出一点火光,他还没睡。她犹豫了片刻,跃入了院内。
火光是从镜坊透出来的,不过里面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聂隐娘悄悄地来到门口,透过门缝看去,只见崔玉夫正背对着门,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她侧过身,从狭窄的门缝挤了进去,落步无声地走到崔玉夫的身后。
崔玉夫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坩埚中的铜水。这次,他是像父亲那样新料旧料各一半来冶炼的,不过,他还是不确定结果会如何。
他看着炉火变为纯青,轻轻地拿起勺子舀出一勺铜水。
崔玉夫专注时的样子让他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站在他背后的聂隐娘想起空空儿的话,觉得更不忍心,她随口叫道:“你在做什么?”。
崔玉夫猛地听到这一声,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急忙将铜水倒回坩埚。他回头一看是聂隐娘,脸都变了颜色:“你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聂隐娘也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老老实实地回答:“就刚刚……”
崔玉夫气愤地看着她:“铸镜行里的规矩:炉火正旺,外人不得擅闯,否则我一辈子无法造出好镜子。”
聂隐娘有些尴尬,怯怯地想要退出去。
“你等等!”崔玉夫急忙喝住她。
她乖乖听命。崔玉夫随手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刀,朝着她走了过来。
聂隐娘吓了一跳:“你要干嘛?”但是,她立即想到,自己是刺客,还怕这点刀吗?
崔玉夫也不回答,气呼呼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按照镜师行的规矩,一定要祭炉才行……”他严肃地看着她。
聂隐娘看着他被炉火映照得红彤彤的脸,还有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炉,有些害怕了。她听过祭炉的传说,是将整个人扔进火中烧成灰。她推开他,想要脱身,崔玉夫却一把揪住她耳前的一缕头发,然后举起刀,咔嚓一声齐根剪断,随后扔进火炉。
她惊讶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好了,你快走吧!”崔玉夫说完,对着熔炉三拜,口中默默祷告。
聂隐娘摸着发根,有些气恼。她是让多少人闻风丧胆的刺客,可是,他竟然敢剪她的头发!
崔玉夫祷告完,发现她还在,就像再撵她。可是,聂隐娘的脸色已经铁青。他的气势顿时萎靡下去,犹豫了一会儿,他最终没敢说话。
铸炼时刻不可延误,她铁了心不走,他只好当她不存在。他平静下来,再次舀起铜水,一一灌进镜范。火红的铜水全部浇入了镜范,他熄了炉火,耐心等待铜水冷却。
聂隐娘见他忙完了,才走近,问道:“你是在帮空空儿做什么事吗?”
崔玉夫一愣,随即说:“是啊。不过,你别问我要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
聂隐娘感到无奈:“再遇到什么危险的话,也许谁都帮不了你!”
崔玉夫平静如初:“是我自愿做的。如果真遇到危险,也不怪别人。”
他的确不是凡人!如果说上次因她入狱是意外,那么这次他便是主动涉险!他究竟为何如此?
无数问题在聂隐娘的头脑中闪现,但是,她知道他不会告诉她答案。
她转身想走,崔玉夫却突然叫住她:“你又去做那些事了?”
她停住脚步,急忙将背在背上的圆鼓鼓的羊皮囊甩到胸前抱住。这样恐怖的东西,不能让他看。
她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摸过那上面渗出的人血。
“是要毁灭痕迹吧?”他说,“就在这里做吧,背回去会吓死陈妈。”
聂隐娘想了想,摸出了药水。崔玉夫吓得转过头去。
聂隐娘默默在石臼里倒入药水,打开羊皮囊,将那一颗人头倒进去。
这时,她看到崔玉夫装着胆子走了过来。他惊恐地看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渐渐消失。
聂隐娘两手鲜血地站着,像做了坏事的孩子被父母抓了个正着。
崔玉夫悲伤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最终突然冲出门去。聂隐娘听到了痛苦的呕吐声。
崔玉夫的晕血症因为见过太多血之后好了很多,他不再晕倒,而是呕吐。
聂隐娘无奈地等着药水变清。
过了一会儿,崔玉夫端着一大盆水回来了:“洗洗手吧。”
聂隐娘听话地洗了手和羊皮囊,接过他递过来的擦手布,将双手擦干净。
“你不害怕吗?”崔玉夫突然问,“应该是十恶不赦的人,可是,你去杀他们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
聂隐娘心一动,关心她是否害怕的人,一个是父亲,一个竟是他!她故作平静:“这有什么可害怕的?是为民除害!”
“可是,这么做管用吗?”崔玉夫又说。
“怎么会不管用?至少坏人少了一个!”聂隐娘很意外他如此说。
“坏人是靠杀死来减少的吗?”崔玉夫在认真思考,“单一个魏州就有多少坏人呢?现在的坏人就很多,还会有新的坏人出来,刺客们杀得完吗?”
她恍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是世道造就坏人,所以乱世多奸邪,才需要刺客。
“依你说,就这么看着坏人继续作恶不管不问吗?”她冷笑。
“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好……”他低下头,“我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去做这么可怕的事有些不对……”
聂隐娘听了,无言反驳。这个人所知不多,可是,本能的善良和纯真却让他拥有智慧,看透世事百态的智慧,超越她和空空儿的智慧。
“你到底是谁?”聂隐娘忍不住问道。
崔玉夫的眼睛瞬时黯淡了光芒:“我是崔玉夫,我会是一名镜师。”
一个时辰后,崔玉夫一一敲碎了镜范,十面镜子,面面完好,尽管品质算不得上好。随后,他开始对镜坯进行削磨和打磨,很快,那一面面黑黢黢的铜坯在他的手下变得光可鉴人,镜子背面美丽的纹饰亦熠熠生辉。
“父亲,您看到了吗?”他低头仔细研磨镜面,恍如旧时与父亲在一起劳作时一样,“最终,我还是成为了镜师,跟您一样……镜子可以鉴人,我要用它照出您藏起来的那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
一滴清泪落在轻轻飞尘的镜子上,他研磨完毕,抬起衣袖,轻轻将表面的浮尘拂去,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在青白的镜中。
那是一面菱花镜。
第二天,聂隐娘在自家门口发现了它。
另一边,田季安正要派人去叫锦护卫,让他帮忙调查周不留寻田季宏之事,嘉诚公主、锦护卫却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闯进了他的寝殿。
一个布衣丫头被嘉诚公主的侍女狠狠推倒在田季安的面前。
田季安感到莫名其妙,行过礼后忙问:“母亲大人,发生了什么事,让您如此震怒?”
嘉诚公主冷笑一声,道:“使君夫人现在何处?”
田季安道:“夫人身体欠安,在自己房内休息呢。”
嘉诚公主道:“有劳使君先请夫人来一趟吧,有些事还是当着她的面说比较好!”
田季安仍是一肚子不解,只得下令去请元景芝来。
不一会儿,病恹恹的元景芝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进来了。元景芝一见地上的丫头,脸色不由一变。
嘉诚公主也不说话,她的贴身丫鬟将一支银簪呈到田季安和元景芝面前,朗声说:“公主饮食一向由这个丫头经手,今日公主常食的粥内查得有毒,请使君务必查清她是受何人指使!”
田季安一听,立即说:“来人啊,给我狠狠打,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左右正要上前拖那丫头出去,嘉诚公主挥手制止:“使君,毒打倒不必,要紧的是问出实话。”
“是,母亲大人。”田季安忙垂首等候示下。
嘉诚公主走到那个丫头面前,威严说道:“你跟我素日无仇,今日要害我,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丫头早已吓得身体抖得像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快说,是谁指使你?”田季安厉声喝道。
那个丫头惶恐四顾,看着眼前的几个人。
嘉诚公主道:“好,我想做这件事你也是被逼的,那么你看一看指使你的人可在这里?要是在这里,你就点点头。”
众人闻言,全都紧紧盯着那丫头。丫头吓得哭起来,一边连连点头。
嘉诚公主和田季安异口同声问道:“谁?”
那丫头举起手来想要指出谁,但奇怪的是,刚才还好好的她这时却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手举到一半便垂了下去,众人正奇怪,她却一翻眼睛,瘫倒在地。
锦护卫上前一看,已经没了气息。
如此诡异之事,一定有蹊跷!他迅速地环视殿内诸人——就在这里,除了他、空空儿和精精儿,还有一个高手。他的目光落在搀扶元景芝的灼灼身上。
眼看着那丫头在眼前突然死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吃惊。嘉诚公主冷笑道:“人虽然死了,可是,她分明是说,今天在这里的人有心想要害我!使君,这真是令人心寒之事啊!”
田季安想起元景芝曾经跟他说的话,知道是她指使这个丫头给嘉诚公主下毒。只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嘉诚公主想必也猜测是她,所以才会兴师动众过来问罪。
不过,索性证人已死……
“是啊,母亲大人!不过请母亲放心,这件事儿子绝不会就此了结,这就交给推官,令严加追查,直到查到主谋为止!”
嘉诚公主一笑:“不必,使君新近就任,大事就够你忙的了,这件事既然关乎我的安危,不如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田季安唯有连连点头。不过,跟刚才相比,他反而安心了几分。因为嘉诚公主可以依靠的,只有锦护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