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玉夫往家走的时候,一个人影闪进了镜坊。
镜坊即使在白天也是昏暗的,那个人环顾四周,径直朝堆放着镜范和镜模的木架走去。他一一翻看那些泥土或陶制的镜范和镜模。很快,木架已经被他翻得杂乱不堪,可是,他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急切地再次环顾周围,又发现了堆在墙角的陶土模范,他急忙蹲下,继续翻找起来。
他快速翻看着那些镜模和镜范,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来了!
他急忙停止动作,小心地谛听外面的声响。所幸,他所在的位置正在熔炉之后,熔炉和磨镜台正好将他挡住。
脚步声渐渐近了,那人也进了镜坊!
而且,从脚步声判断,并非是这里的主人!他蹑手蹑脚地四处查看,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才停了下来。
蹲在暗处的人偷偷望去,只见一个人站在磨镜台前拿着一些破碎的镜片细看。那人侧着身子,看不到脸。
暗处的人屏住呼吸。他希望那个人快点离开——他不想被人发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又响了起来。那个人走出门去。随后,他听到了锁门声。
刚才,他用一根细铁丝轻松地打开了那把门锁,可是,如果是被反锁在屋里,他可就没办法脱身了!
他一着急,站了起来,厌恶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这个家伙,锁什么门嘛!
他正想着,只听门外有人低声说:“想出来吗?想出来我可以放你,但是你不准伤人!”
他有些意外。怎么回事?那个人竟然发现了他?发现了,他还不动声色,直到自己脱身才提醒他,并且故意锁了门来威胁他!
他急冲冲走到门口,用力扒着门缝,看着门外。
那个人逆光站在门口,他看不到他的脸。
“光天化日,竟敢私闯民宅,真是无法无天!”那个人冷笑着说。
“你不是也一样?”他瓮声瓮气地反问。
那个人一愣,随后问道:“你,是使牙的牙役?”
他吃了一惊,急忙捂住嘴,扭头避开门缝。
那个人还想问话,这时,门外响起了开门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是这里的主人崔玉夫回来了。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院门被轻轻推开,崔玉夫神色黯然地推门进来。他放下磨镜车子,提着装了碎镜片的布袋往屋子走去。路过镜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却没有停留,径直进了屋子。
崔玉夫将碎镜片一一摆在桌子上,拼成一面完整的镜子。父亲的手艺真是精妙绝伦,当他开始亲手铸镜时,他更感觉如此。回忆起来,父亲开始肯定是想教他铸镜的,小时候他天天跟随在父亲身边,给父亲帮忙,父亲也会有意地跟他说起一些铸镜的手艺。只是,后来有一天——父亲失踪数月前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开始说不要他学铸镜了。那之后,父亲就不让他靠近镜坊,也不再跟他说铸镜的事了。
现在,他哪怕想要铸镜,都不会了。
他不经意拿起一片镜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禁不住苦笑。
镜子是新近摔破了,所以断面还是簇新。他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镜子的断面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丽的银白色冰花纹清晰可见。
“玉夫,你看……”恍惚中,他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镜坊,父亲曾经拿着一块碎镜片指给他看。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美丽的冰花纹——当铜、锡、铅达到完美的比例,铜水就会凝结成这种不规则的花纹。
换言之,看到这种花纹,也意味着这面镜子拥有完美的合金配比。
崔玉夫想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他突然想起来,有一次他坐在红亮的炉火前,父亲在仔细查看炉火和铜水的变化。熔炉旁的磨镜台上,堆放着一些“回炉料”。所谓回炉料,就是每次铸造镜子时产生的多余的铜锡铅的合金,比如浇铸时镜范浇口、冒口、披缝等处的溢流,熔炼过多造成的剩余,还有烧铸中破碎的铜镜。这些回炉料,父亲在下一次熔炼时,总会再次使用……
崔玉夫激动得心怦怦跳起来,没错,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些回炉料不是无用之物,将它们再次熔炼也并非只为节省。因为回炉料是按正确配比、炼好的合金,它们比新料熔点低,就比全部新料熔炼的时间短,合炼的铜水品质更好,铸成的铜镜才更光亮、耐用。所以,父亲说过“新料旧料对半”的话。
自己铸造的镜子全都破碎,原因也许就在这里。因为用的全部用的新料!想到这里,崔玉夫急忙起身,来到镜坊。
他推开门,来到熔炉旁,在它后面的墙角处堆着一木箱父亲留下的回炉料。他伸手去抬那木箱,突然,他感到哪里不对。他接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看着那里。就在木箱旁边的地上,他看到了几个陌生的脚印。
崔玉夫的心一沉,有人来过这里!
这时,聂明戬正坐在距离镜街不远的一家酒肆的雅间,直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当年幸存的牙役?”他问。
他的对面,老猫深深低着头。
——他们刚刚从崔玉夫家的镜坊逃出来,聂明戬正像审犯人一样审问他。
“你认识崔玉夫?”聂明戬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
老猫闷头不响。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聂明戬又问。
他再次没有听到回答。
“你潜入崔玉夫家中,究竟所为何事?”自己的提问没有一个得到回答,聂明戬有些恼怒了。
老猫却依旧垂着头,如同沉沉睡去的猫。
“你难道要回到使牙才肯开口吗?!”聂明戬大声质问道。
老猫终于抬起头,冷笑了一声,眼里毫无惧色:“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就算现在砍了我的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聂明戬想起那些含冤遇害的牙役,神色缓和下来:“我知道你还有当年那些牙役都很冤枉……”
老猫吃了一惊,当年的事在使牙是禁忌,加上很多证据都已经被销毁,新来的人应该很难发现。他怎么会知道?
聂明戬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猫点头:“聂押牙的公子,前途无量的牙推……”
“我正在调查那件事。你可愿意帮我?”聂明戬认真地说。
老猫默默看着聂明戬,良久,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难看的表情:“事情过去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那么多同伴被杀,你也要隐姓埋名生活,难道不觉得冤枉吗?你不想伸冤吗?”
“想啊,可是,受了田绪的冤,如今要去找他儿子伸冤吗?”老猫完全是嘲弄的语气。
“当然不是!只要找到证据,总有可以伸冤的地方!”老猫的态度让聂明戬感到不快。
老猫仍是一脸漠然:“你说,还有谁能主这个公道?嘉诚公主吗?她还不敢公然触动田氏的人!当朝皇帝吗?哼,山高皇帝远,他哪儿顾得过来!”
聂明戬默然。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谋划一件事,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不过,现在他还不能说。
聂明戬想了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你到崔玉夫家里何事?”
老猫低头道:“我想要救他。”
“救他?”
老猫知道崔玉夫与聂家的事,所以愿意开口:“那孩子实诚,容易相信人,遇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真会活活把他害死!”
“到底是什么事?”聂明戬也有些紧张。他也不希望崔玉夫出什么意外。
“他打算开始铸镜子了。”老猫看上去忧心忡忡。
聂明戬觉得奇怪。上次他问崔玉夫时,崔玉夫还没有这个心思呢!是谁说服了他呢?应该不是姐姐,姐姐对五年前那面镜子似乎毫不了解,再说经过上次的事,她绝不敢再轻易拉崔玉夫做这些事……
“为什么铸镜子会害死他?”聂明戬凝眉问道。
老猫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他爹就是这么死的……”
聂明戬如遭雷击,他明白老猫话里的意思:崔玉夫的父亲正是当年铸造谋逆镜的那位镜师!晴天白日,他顿觉后背发冷,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让上一代恩怨纠结的他们这样相遇?
老猫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迟疑地开口道:“你……应该是想让他活吧?”
聂明戬稍稍回过神来:“当然。他是我家的恩人。”
——可是,他的父亲却算得上是他们家的孽主。
老猫似乎定下心来:“如果是那样,那你让他无论如何不要造镜子了!”
“这个我不会阻止。”聂明戬想到了自己发现的那面镜子,若崔玉夫是镜师之子,那么他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你!”老猫气愤极了。
“你以为你能阻止崔玉夫吗?”聂明戬微微一笑,“他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人……不过,他的固执却是难能可贵。你不觉得吗?”
老猫一想,叹了口气。
“所以,你帮我一起保护他吧——他想做的事,我也想了解。”聂明戬真诚地说道。
老猫默默低头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