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空空儿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知道?”崔玉夫问。
“你不必知道!”空空儿有些不耐烦。
“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我不会告诉你,哪怕你杀了我……”崔玉夫也毫不示弱。
空空儿有些无奈。虽然只见过几面,但他对崔玉夫却有着老朋友一样的熟悉感,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是信任崔玉夫的。他相信,一个人面对死亡时的表现是无法伪装的,如果那时都从容不迫,那么这世上应该没有东西会让他畏惧。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你听说过那件事吧?五年前,有人因为一面刻有谋逆铭文的镜子被满门抄斩……”
崔玉夫一愣。
随后,空空儿一字一句地将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崔玉夫听完,浑身打起冷战。“你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他低头,想要掩饰自己的惊恐,可是,连声音也是颤抖的。
“我是那一家人唯一的幸存者……”空空儿冷冷回答。
像被瞬间吸走了魂魄和全部的体力一样,崔玉夫的身子虚弱地晃了起来,他急忙挪动了两步,急忙用手撑住木架。木架被他猛然一推差点倒下,他松开手,木架才重新立直。
五年前父亲突然将他送到城外,反复嘱咐他不要铸镜。
之后,父亲离奇失踪。
他偷偷回家,差点被使牙的牙军发现。
老猫告诉他,那天使牙血洗镜街,所有的镜师被杀……
所有这些事串联起来,压在他心里五年的那块石头仿佛一下子被挪开,他苦苦思索和寻找的答案突如其来地呈现在面前。
只是,那是多么痛彻心扉的答案啊……
“你的父亲,用他过人的铸镜手艺,害死了成百人……”空空儿悲戚地望着崔玉夫说。
崔玉夫的双手剧烈地抖了起来。就在刚才,他还在努力回忆父亲的手艺,他还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查明父亲失踪的真相。父亲是善良的,他怎么会去陷害别人,用他引以为傲的铸镜手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真相……
熔炉的火已经暗淡,整个镜坊陷入昏暗,还有压抑。
空空儿和崔玉夫长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崔玉夫终于开口:“你来找我,是想为你的家人报仇吗?”
空空儿没有回应。他突然想起了田兴的话,田绪已死,他该向谁报仇?父亲遇害,那面镜子是主要证据,所以铸造这面镜子的人,应该是他的仇人,对吗?可是,他也死了,也许是在田氏一家遭受屠杀的同时……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仇人之子。就像田季安一样。就像……聂隐娘一样……
空空儿看着失魂落魄的崔玉夫,犹豫不决。
“如果你想杀我,就动手吧。”崔玉夫抬头看了看他,说道,“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父亲如果让你遭受过那样的事,都是无法原谅的。他的债,就由我来还吧。”
空空儿看着他,心意彻底乱了。他下不了手。崔玉夫不会武功,可是,此刻空空儿只觉得他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真诚是他令人无力抵抗的武力。在这个昏暗的世道,在暗无天日的魏博,他绝无仅有。也许随便谁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事实上,他也的确刚刚从鬼门关脱身,但是,他全没吸取教训,还敢将这样深重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
空空儿沉吟半天,最后说:“我不杀你,可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空空儿走后,崔玉夫检查自己浇铸的铜镜。让他失望的是,所有铜镜在镜范中都已破碎。他的第一次铸镜,完败。
但是,他重开镜坊的事在镜街引起了注意。天没亮,老猫就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自上次帮助他和“主人”脱身之后,他们再也没见面。
崔玉夫第一次看到老猫如此严肃。“你到底还是不听人劝是吧?”老猫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崔玉夫低头不语。本来他可以自己选择进退,但是现在不行了……
老猫望着镜坊,如同看着一头可怕的怪兽:“你打算让自己毁在一面镜子上吗?”
崔玉夫故作轻松:“石叔,您别担心,我只是混口饭吃……”
老猫扭头看着他,目光炯炯:“你是崔成甫的儿子,没错吧?”
崔玉夫吃了一惊。
老猫见他默认,语气更加严厉,如训斥自家儿辈:“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你还不引以为戒?为什么还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东西?”
崔玉夫轻轻叹息:“父亲一生以造镜技艺为傲,最后竟死在自己造的镜子上……想必他到死都不甘!我想要知道,他到底铸造了一面什么样的镜子……”
老猫眼神不经意间晃了一下。“知道了又能如何?”
“至少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崔玉夫说着,不觉苦笑,“我甚至不知道他尸骨落在何处……”
老猫低声说:“人死还不都一样?死了就死了……可是,你不要再去寻死……”
“我不是去寻死!”崔玉夫神色毅然地回答,“我只是想要弄清一些事。我父亲是个好人,当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知道。”
“这个想想都知道,他们只要拿你威胁他不就可以了吗?”
崔玉夫一愣:“以我威胁?”
老猫冷笑:“他们就是这样,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崔玉夫陷入沉思。
老猫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镜坊,说了句“你好自为之”便走了。
崔玉夫推着磨镜车走街串巷。“磨镜亮光光,照面窥清楚,照人明晃晃哎——铜镜磨来——”
第一次开窑铸镜失败对他打击很大,但他天生是磨镜好手。七岁时他就帮父亲磨镜,经他之手磨出的镜子,父亲都挑不出毛病。
他不去城中达官显贵聚集的几个里坊。他不想跟他们再有任何瓜葛。
他走到一条小巷,开口喊着:“磨镜亮光光……”
突然,一个人影跳到他面前,他抬头一看,脚下打了个趔趄。是聂隐娘。她举着一面镜子正要跟他说话,见他就要摔倒,忙一把拉住他。
崔玉夫听说过聂隐娘被撵出家门的事,但是他不知道她竟住在这里。他站定脚跟,脸一下子拉长,冷冰冰地说:“我很忙,没空闲聊。”
聂隐娘一把将手里的铜镜塞给他:“我只是找你磨磨镜子而已!”
崔玉夫有些尴尬,脸微微红了。
聂隐娘看到,心里暗暗高兴。哈,跟崔玉夫打交道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让他脸红呢!
崔玉夫仔细看了看铜镜,铜镜看上去用了多年,镜面已经模糊不清,有很多划痕。他将镜子反过来扣在车子上,准备去找磨镜用的毛毡,但是,眼睛不经意地瞥见镜子上的花纹,他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啊!”
聂隐娘被他吓了一跳,好奇地看着镜子:“怎么了?”
“这镜子哪儿来的?”崔玉夫急切地问。
“哦,是陈妈的,说是我母亲从前用的……”聂隐娘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崔玉夫失神地看着镜子。那是一面菱花镜,开面较大,为了轻便,用了夹镜浇注。这种浇注方法是将镜面和镜背分开浇铸,镜面多烧出一圈边缘,等镜面和镜背整体冷却后,将镜面的边缘加热,使之与镜背套合在一起。这一工艺要求镜面与镜背部分的尺寸必须十分精确,不能失之纤毫;套合火候要适宜,否则难以达到长久不分离的效果。因为费工费时,造价昂贵,所以除非有人预定,镜师很少做这样的镜子。能铸造这种夹镜的镜师,整个大唐境内也没有几人。
这一面是父亲的手艺——镜子背面隐蔽的地方,留着父亲的朱漆工匠印。父亲当年是魏博有名的镜师,铜镜背面留下他的工匠印,镜子会卖得更好。
可是,为何偏偏又是从她这里寻见?他到底跟这家人有什么样的缘分啊?
他的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他不去看聂隐娘询问的目光,从随身带的木箱里挑出刷毛最细的毛毡,蘸了蘸磨镜药,轻轻擦拭整个镜面。
突然,就在他擦拭的地方,铜镜“嘭”地轻轻响了一声,他和聂隐娘都吓了一跳。
一条不易觉察的细纹出现在镜面上,崔玉夫忙抬起手,铜镜“咔嚓”一声裂成了五六瓣。
两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聂隐娘说:“你这是用了多大力气啊!陈妈这下要心痛死了!”
崔玉夫也心痛不已。这是父亲的苦心之作,竟然毁在自己手上!连带着,他又想到那套镜范,心情更加落寞。唉,自己可能真不是做镜师的料吧……
他心不在焉地从车架上摘下一面崭新的铜镜,递给聂隐娘:“这个,你拿去给陈妈吧。碎了的这面,就给我吧。”
聂隐娘接过镜子,转身就走。
崔玉夫木然地收拾好东西,也准备要走。
聂隐娘突然转身回来,手里举着几个铜子,故意逗他说:“你不要钱吗?”
崔玉夫看了看她,说:“不用了。”
“那怎么行?”聂隐娘将钱塞进他手里,“这面镜子肯定比我那个要贵吧?”
崔玉夫将钱又塞回她的手里:“不用了。我还有钱。”
“我不想欠你的。”聂隐娘见他神情肃然,脸上的笑意也没了,认真推让起来。
“不,”他坚决不收,“是我欠你的。”说完,他匆匆走了。
如果不是父亲当年铸造了那面铜镜,当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一定要解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