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戬出门,沿着小巷一直往里走,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那里是镜街的边缘地带,不远处是繁华喧闹的集市,而这里却像荒郊野外。接连有几个院落都是荒草丛生,只有坍塌殆尽的烟囱和窑炉默默宣示这里曾经是镜坊林立之处。
聂明戬回想起镜铺老板的话,感到一阵阵寒意。啊,有多少人在那时候遇害啊……
他默默往前走,隔着几户人家,突然看到又一处竖着烟囱的院子。他不禁愣住——这里是崔玉夫的家。
啊,竟然把他给忘了!聂明戬心想,如果要找铜镜,也许崔玉夫可以帮上忙。这时,院门紧闭,院子里静悄悄的,崔玉夫似乎不在家。可是,聂明戬突然想进镜坊看看。他在门口兜了几个圈子,看周围无人,“噌”地跳上了墙,然后翻身跳进院子。
他刚落地,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咣当”一声响,他闻声回头,只见崔玉夫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一个水桶滚在地上,水正哗哗地流出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我……我是来找镜坊的……”聂明戬解释说。
崔玉夫怀疑地看着他。
聂明戬也打量着他,眼前的崔玉夫一身粗布衣裤,袖子和裤脚都高高挽起来,手上和脚上都占了好些泥巴。
他在做什么?
聂明戬站起身来,目光绕开崔玉夫望着他身后的房子。
崔玉夫也回过神来,忙提起地上的水桶,有意挪动身子,挡住聂明戬的目光。
聂明戬只好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他:“你在铸镜,对吗?”
崔玉夫没有回答。
聂明戬推开玉夫,往后面的房子走去。崔玉夫急忙追上去,伸手拦住他:“就算是牙推,也不能擅闯民户!”
他郑重其事的语气让聂明戬感到古怪:“这是镜坊吗?我看看不行吗?”
“不行……我是说,还是改天吧。里面很乱……”崔玉夫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忙缓和语气说道。
可是,聂明戬还是不死心,他趁崔玉夫不注意,一下子绕开他,跑进了镜坊。崔玉夫又气又急,急忙跟上去。
聂明戬站在光线昏暗的镜坊,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房间。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个石头砌的池子,里面有满池泥巴,旁边还堆着一堆细土和一个网口细密的筛子。这时,崔玉夫正好过来,他低头看了看玉夫满手满脚的泥巴,笑着说:“你会铸造镜子?”
崔玉夫连连摇头:“我只会磨镜,只是好奇,所以想尝试而已……”
聂明戬若有所思,喃喃说道:“那太可惜了,我正想找人打一面镜子呢……”
“打镜子?”崔玉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我想给姐姐打一面镜子,可惜市面上的都大同小异,所以想找一位手艺好的镜师帮忙。你有认识的吗?”聂明戬问。
他看出崔玉夫隐瞒了什么。
“哦,没有。你可以问问街上其他的人。年纪大的也许认识。”崔玉夫觉察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一转。
“反正也不急,如果你遇到合适的人,不妨为我介绍一下——你住在这里,肯定比我更容易认识镜师,不是吗?”聂明戬故作轻松地一笑。
“好。不过,不知道你想要打什么样的镜子?”崔玉夫又问。
“想打比平常用的大一点的镜子,纹样嘛可以再谈。”聂明戬随口说。
“比平常用的大一点?”崔玉夫若有所思地重复。
“是啊,听说大尺寸的铜镜只有最好的镜师能造。只要可以做,价钱不是问题。”聂明戬说。
崔玉夫一笑:“我会留心着。”
不久,聂明戬从原路走了回来。他没发现,在距离他一个街口的镜铺里,姐姐聂隐娘正举着一面镜子端详。镜子里,他渐渐靠近她,又从她身后的巷道走过去。所幸,他没有扭头张望,不然一眼就会发现她。
等他走远了,她长舒一口气,放下镜子,走出镜铺。隔着到处高悬明晃晃镜子的镜街,她望着弟弟刚刚走过的那条小巷。
五年前,她也曾这样站在这个路口,这样望着那条小巷。
那是她和弟弟随母亲去庙里烧香的第二天,也就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天。明戬病得很重,一直在沉睡,郎中开的汤药只勉强喂进去两口。母亲、她和陈妈都守在弟弟身边。弟弟的小脸烧得通红,陈妈一边不住地擦汗,一边喃喃地念佛。母亲有些心神不宁,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门去了。
母亲去的地方就是镜街。她悄悄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儿做。
母亲戴着帏笠,脚步匆匆,进了一家又一家镜铺。她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家镜铺主人注意到她,便说:“夫人找什么花样的镜子啊?这条街上就数我们家花样最全,要是现成的没有,夫人可以说一个样子,我们照着做啊!”
母亲勉强一笑,说:“不是要新做,是有个老镜子要修补。”
“是找崔师傅吗?”旁边一个铺主人插嘴说,“要修补的,就找崔师傅。”
“崔师傅在哪里?”母亲随口说。
“他啊,不在这街上开铺子,而是穿街走巷叫卖的。”先前一个镜铺主人说。
“您方便带我去找他吗?”母亲忙说,“镜子最好是找原师傅补啊。”
镜铺主人听了,扭头跟伙计叮嘱了一句,便过来带路。母亲便随他走进了这条巷子
她走出镜铺,想要跟上去,正在这时,附近却突然骚动起来,锦护卫带着一对牙军突然涌入镜街。整条街上的人都慌乱起来,镜铺的人忙着收拾摊子,还有很多人跑起来回避,她被四散的人群推挤着,躲进了另一条巷子,后来,她从那里回了家……
漆黑的夜里,崔玉夫点燃了灶中的柴火,微弱的火苗很快跳出数条通红的火舌,将柴禾****得透红。
崔玉夫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块炭火。他莫名地感到燥热和紧张。坩埚里熔炼的是铜、锡和铅。“铜七锡三”这是他从小就听父亲说起的口诀,但是口诀里说的只是大概,父亲还会根据季节和气候不同添加适量的铅。所以,铜镜中最常用的三种东西是铜,锡和铅。铜是主体,锡能够让铜镜白亮但过多则会使合金易碎;铅可以增加铜镜的韧性,在铸造之时更具可塑性,但过多会使铜镜镜面发乌,镜体出现松缩。只有三者比例达到最佳,铸造出的镜子才能即光可鉴人又漂亮耐用。不过,有关铸镜的一切,父亲都很少跟他提起,现在他只能自己摸索。
铸镜的关键在熔炼,火候和熔炼时间的把握至关重要。铜水未经充分熔炼或者熔炼过度,都难出成品。所以,崔玉夫慎重其事,仔细回忆当年父亲的做法,密切观察着炉火和坩埚中铜水的变化,等待浇铸的时机。
熊熊跳动的炉火和慢慢加热的铜水将他通身映成红色,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身上也早已湿透,一件布衫如刚从水中捞出一样粘在身上。可是,他对此全然未觉。他的精神即便全部投入,现在都觉得不够用呢——曾经无数次看父亲做过的事,自己亲手来做才发现并不容易。
《考工记?栗氏》中记载:“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意即熔炼至“炉火纯青”之时,便是铸造的最佳时机。崔玉夫观察炉火渐至纯青,起身,仔细看着铜水,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铜水,轻轻倒进一只镜范。他从镜坊里找到十几个完好的镜范,正好可以作为练习之用。
他专注将十几个镜范一一注满,小心地放在一旁静置。
最后一个的镜范注满铜水后,他如释重负地放下勺子。汗水从他脸上、身上滑落到地上,他这才感到浑身汗腻,忙将布衫脱了下来,随手放到一边的木架上。突然,他觉察到哪里不对,忙回头仔细看木架后面。堆放着镜范和镜模的木架,在墙上投下阴影,借助炉火的光亮,他盯着那阴影,果然看出了问题。他装作无意地走到熔炉旁,猛地捞起舀铜水的勺子,对着阴影大喝一声:“谁?!”
周围一片静寂。他举起了勺子,继续喊道:“我已经看到你了,快出来吧,不然这勺子铜水可就浇到你身上了!”
他话音落下,墙上的阴影晃动了一下,一个一身黑衣的人从木架后走了出来。他除下脸上的面纱,默默看着崔玉夫。
是空空儿!
崔玉夫惊讶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见过他几面,但是,他不确定是敌是友——他是使牙的人,但是说不清是敌是友。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空空儿却逼近一步,目光严厉地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崔玉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空空儿手按在剑上,但是迟疑了一下,没有拔剑。对付崔玉夫,他甚至不必用剑。他冷冷一笑:“不要跟我说你是一个普通的磨镜郎……”
这时,崔玉夫有点想念聂隐娘了。果然她在,他就不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空空儿一步走到崔玉夫面前,再一次开口:“你为什么会知道密道?你为什么要通过密道出城?是谁带你去的密道?快点儿说,不然,你可能看不到你铸的这些镜子了!”
崔玉夫想要后退,却发觉自己就站在熔炉边上,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你是替使牙来审问我吗?”他问道。他见识过一言不合带来的可怕后果,所以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