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继续说道:“因为知道田绪是猜忌之人,所以你父亲一直在朝廷为官,刻意回避魏博和田氏族中事务。他行事谨慎,为官清正,在朝中颇有政声。所以,朝廷有心扶植你父亲取代田绪……”
空空儿听着,冷笑起来:“结果他们并未得偿所愿,反而害我们一家人命丧黄泉……”
田兴回想往事,也觉心痛:“谁也不希望这样,但是,田绪事先听到了风声……”
“那么,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再来充当一枚棋子?”空空儿冷冷说道。
“这一次,我们会更加谨慎小心。”田兴有些意外空空儿的反应,却又不便力劝,因为这毕竟是生死攸关之事,若非情愿,不该勉强。他想了想说:“眼下田季安新上任,诸事不明,‘主人’的意思,暂时你们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待时机成熟再听指令。”
“你的意思是,我们暂时都什么也别做?”聂隐娘问,“可是,在田季安统治未稳之时行动不是更好吗?”
“河朔三镇是一盘棋,牵一发动全身,魏博是三镇兵力最强者,其余诸镇皆观其风向而动,所以我们一定要等到万事俱备才可行动。”田兴说。
“如此,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空空儿冷笑,“难道要等到新节度使死?”
田兴看着他,不免忧虑。跟他的父亲田绎相比,田季宏过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更因为往事难以释怀,他对于“主人”谋划之事充满了鄙夷和排斥。
田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有心替家人复仇,不然你不会冒死回到魏博,还到田季安身边,对吗?”
空空儿沉默不语。
“可是,你认为如何才算复仇?杀死当年灭门仇人?但你的仇人田绪已经死了!其他魏博臣僚,不过是被迫行事,你难道要去追究他们?”田兴凝眉观察空空儿的神色。——若如他所言,那么“主人”的大计恐怕还要延后,心胸如此狭隘之人不足成大事。
“助纣为虐的人,难道毫无过错吗?”空空儿毫不迟疑地反问。虽然聂隐娘就在身边,他本不想这样说,但是,他还是忍不住。
田兴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低头不语。
“你的仇恨,尽可以找我和我的家人来报,但是,请不要误了‘主人’大计!”一直沉默的聂隐娘忍不住开口。
田兴看了看他们俩,沉默半天,最后说:“总之,你们恪守本分,没有指令绝对不要擅自行动。”
聂隐娘回到崔玉夫家,心情低落。崔玉夫正站在院中,见她进来,便叫住她:“你随我来吧。”
崔玉夫转身又进了镜坊,聂隐娘跟了进去。
打扫过的镜坊仍透着破败,但各色工具陈放有序,可以清楚地看出镜师铸造镜子的大概过程。她好奇地环视四周。
“这是我父亲的镜坊,他是一位手艺很好的镜师。”崔玉夫用手抚摸着一摞镜范说道。
聂隐娘点点头,继续听他说。封闭多年,镜坊里的空气仿佛还保留着关闭之日的气息,那气息她能感受到——是不安。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心中的种种疑问,崔玉夫到底是什么人?他经历过什么?
“可惜我不懂铸镜……”崔玉夫低头说。
“你想让我帮忙的事,到底是什么事?”看出他的犹豫,她开口问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原来是有事想要请你帮忙,但是,这次差点命丧黄泉,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的事,是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聂隐娘吃了一惊。
“你答应吗?”崔玉夫低着头,有意回避她关注的目光。
“你真这么想?”她听出他的言不由衷。她相信他原本想告诉自己的不是这些话。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你是可怕的人,而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跟你在一起,我会糊里糊涂受到牵连……”
他说的不假,可是她还是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他冒死换来的让她相助的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你知道我是很厉害的刺客吧?我可不是随便谁都肯帮忙的!是因为你帮了我,所以我才这样问你的——如果你这次不说,那么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你可别后悔啊!”她有些负气地说。
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候她逼他磨镜,神情语气也是这样急不可耐。
而崔玉夫却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太可笑了。哈,她这是逼着他给她一个帮忙的机会吗?
他不为所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虽然也想离开,不过眼下恐怕不行。”
“为什么?”他有些无奈。
“跟我在一块儿,你可能会有危险;不过,跟我分开的话,你可能更危险。”她同样无奈。要是崔玉夫会一点武功,或者,再机灵点儿,她真想就此撂手,永无瓜葛。可是,这次他能侥幸脱身,全赖嘉诚公主之力,但是,田季安并不甘于受公主控制,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翻案重审……
“你不要管我,如果真是我命该绝,那么谁也救不了我。”他赌气说。
被一个男人连番拒绝,她的脸不知不觉红了:“那么,等你完全好了,我就走。”
“不必,请你立刻离开!”他不假思索地拒绝。
她尴尬地站在他面前。她从未被如此不留情面地、接二连三地拒绝,脸已经成了酱红色:“你可真是不知死活……”她忍不住抱怨。
他不理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将门插上了。
她无奈,只得叫上陈妈,先搬回了自己原先赁下的住处。
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聂隐娘和空空儿还是谨守命令,平静度日。聂隐娘每天都会偷偷去看一看崔玉夫,确认他一切安好,才悄悄离开。
崔玉夫有时候会发现她在院外窥视,但对她视而不见。
聂明戬的埋头调查却有了新的发现。有一天,他突然来找聂隐娘。
聂隐娘正在对着镜子发呆,突然见镜子里冒出一张神情淡漠的脸。回头看,原来是明戬悄悄走了进来。
聂明戬站在她身后说:“我有件事问你。”
聂隐娘问:“什么事?”
“那年,你失踪前惹娘生气了,你还记得吗?”
聂隐娘点了点头。
“你看见的那面镜子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聂明戬又问。
聂隐娘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是一面很奇怪的镜子,没有花纹,只刻了几个字。”
“你记得刻的什么字吗?”聂明戬忙问。
聂隐娘摇了摇头。
聂明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可是,娘为什么那么紧张呢?”
“不知道。”聂隐娘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她好奇地拿着镜子给母亲看,结果,一向温柔的母亲第一次对她发了火,一把将镜子夺走了。她为此还大哭了一场。因为姐弟两人都是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发怒,所以记得清楚。
聂明戬默默思索。就在不久前,他意外在一卷记录证物的卷宗里发现,田绎案中的证物有一面刻有谋逆文字的铜镜,但是,当他到存放证物的库房里翻找时,却发现它早已遗失。
他想起田绎案发生前后,他和姐姐曾在家中见过一面陌生的铜镜——那会是刑房遗失的证物吗?他现在的心情很难说清是喜是忧,他很想查清当年的案情,所以他希望可以从姐姐这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可是,骨子里他不希望自己调查的事跟父亲,跟自己家有任何关系,所以,听到姐姐说不知道,他反而感到轻松。
“你是不是在秘密地做什么事?”聂隐娘突然问,“需要我帮忙吗?”
聂明戬一慌:“什么秘密?我是牙推,正在查案而已。”
聂隐娘看了看他的神色,立刻明白他在说谎。
聂明戬匆匆告别。
他去了镜街。他到那里的时候,镜街最繁忙的时辰刚过,商人们忙着整理货物,或坐着闲聊。
聂明戬走进街上最大的一家店铺。一进门,他迎面看见几十个自己迎面向自己走来,不提防吓了一跳。老板看见他,一叠声道歉,立即伸手拉住一根绳子,镜子前面慢慢垂下一层褐色的纱幕。镜子的光芒顿时被屏住,镜中虽然仍有人影,但那一层薄薄的纱幕让真实与虚无的界限变得清晰确定。
镜子外的人因此而感到安宁。“店家,看您的排场,是在这里做了很多年了吧?”聂明戬随手拿起一面镜子仔细看着。
“哦,也有些年头了……”老板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镜子上的灰尘,一边笑着回答。
“那您对这里一定非常熟悉吧?我想托人打一面镜子,不知道您有认识的镜师吗?”聂明戬若无其事地说。
老板看了看明戬,小声咕哝了一句:“魏州五年没有镜师了……”
“什么?”
“魏州现在没有能称得上‘镜师’的人了,现在魏州最好的铜镜都是从外地买进来的……”老板懒懒地说。
“这是为什么?”
老板看了看门外,压低嗓门说:“那一年,节度使下令抓走了魏州所有的镜师,那以后这里就没有铸镜子了……”
门外阳光明媚,聂明戬只觉得一丝凉意快速地爬上后背,迅速蔓延开。他默默地走到门外透进来的阳光下,这才感到一丝暖和,他担心如果不这样自己当时就会浑身颤抖起来。那样,他就没法再问话了。
他勉强笑着说:“真是奇怪,镜师做了什么事会遭到这样的厄运……”
老板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那么,以前的镜坊在哪里?”明戬又问。
“哦,原来这里有很多家呢,不过现在都荒废了……”老板随手一指前面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