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史信辰回到家,看到桌上放着一枝干梅花。
那是父亲今夜安睡之处的标志。父亲在家里造了几十间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房子,它们像棋子一样整齐而又彼此独立地分布在崔府腹地,排成一个屋阵。他把这些屋子用节气、花木区别,每天他会随机去其中的一间过夜,然后给史信辰留下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意的标记。
史信辰很快来到了那间屋子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闩“啪”地轻轻响了一声。他立即侧身闪进屋内。
屋子里充满潮湿、霉腐的味道,他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因为屋子没有窗户,屋内也没有点烛火,他只能凭感觉慢慢摸向父亲床前。——好在,这些屋子的大小、布局和陈设都一模一样,他轻车熟路。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朦胧的亮光。走到近前,史信辰看到了倚在床头的父亲。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看见父亲了。
他的父亲,史鉴安的脸在青灰的光晕下显得狰狞恐怖,因为长年不见阳光,那张脸苍白没有血色,青色的筋脉历历可见,脸颊的凹凸留下不规则的阴影,灰黄的眸子深陷在两个圆的阴影中,乍一看像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史信辰默默走到床边。父亲正坐在床上看着他。看样子,敲门之前他已经睡下。
“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什么事吗?”父亲用手摸了摸发出光亮的夜明珠,声音颤抖地说。
“是的,父亲。”史信辰恭敬地回答。他需要仔细辨识才能听明白父亲说的话。几年来,父亲说话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这也许是因为他长期不说话的缘故。
父亲抬起眼睛看着他。
“节度使是不是已经来过?”史信辰问。
父亲叹息了一声。
史信辰知道父亲是默认。
“您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父亲?”
父亲抬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吗?”史信辰不舍地追问。
“没有。”父亲清晰地回答。
“为什么?”他还是不死心。他本来想所有谜底都在今天晚上揭开。父亲知道一切——应该是这样,可是,父亲却不打算告诉他。
“既然节度使说不想让当年参与这件事的人插手,那你就不应该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你甚至都不应该来见我。”父亲艰难地说完这句话,开始剧烈地喘息。当年,父亲差点死在佛罗刹刀下——佛罗刹行刺的那天,父亲的一个心腹幕僚跟父亲相谈甚欢,当夜留宿府中,结果,他成了父亲的替死鬼。父亲索性顺水推舟,放出消息称他已被佛罗刹刺杀身亡。随后,他在家里修建了迷宫一样的房子,每日换不同的房间睡觉,五年不曾到室外一步。
田季安是这五年来他见的第一个外人。他担心这次会面也许已经被行踪诡秘的刺客发现。
史信辰伸手想要替父亲揉背,让他感到舒服点儿。但是,当他的指尖将要碰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挥手制止了他。“不要碰我!外面脏,你这样可能会害死我……”父亲声音颤抖地说。每当史信辰想要触碰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会这样说。多年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变得十分脆弱,从外面来的人,水,风,阳光,都会让他感到不适。
史信辰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你走吧。”父亲说着,将夜明珠放进了那只鎏金木盒里。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然而,史信辰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可以看到屋子里家具的轮廓。他摸索着出了屋子,轻轻合上门,然后便听到里面吧嗒一声脆响。父亲在床上按下了门上的机关,门内的门闩自动锁上了。
他迅速离开了屋阵。黑暗中也许藏着刺客,他不能让父亲的下榻之处暴露。整个魏博都以为父亲在五年前已经死于佛罗刹的剑下,但佛罗刹和罗刹女都知道他还活着。她们不会放弃刺杀父亲。
所以,他才迫切地想要抓住佛罗刹。只要抓住她,一切就结束了。父亲也可以放心地走出黑暗了。
崔玉夫一直睡到第三天才醒过来。他体力恢复了几分,精神也好多了。他对自己身在家里,聂隐娘也在身边觉得奇怪。
聂隐娘叹息一声,默默跪在他面前:“恩人请受我一拜。若不是你,我,还有家父,小弟,都难逃一死。”
崔玉夫咧嘴一笑,没心没肺的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孩子。
聂隐娘看着他,突然想到自己憋了很久的那些疑问——他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可是,她不能立刻追问这些。“你快点好起来。我欠你的人情也该还你。”她说。
崔玉夫点头,勉强吐出一个字:“好。”
陈妈端着一碗粥进来,聂隐娘起身,陈妈一口一口喂给崔玉夫喝下去。
又过了两天,崔玉夫体力恢复了一些,有时可以下地走一走。
这一天,他又下床慢走,走到聂隐娘屋子的门口,见陈妈正在焚香祷告。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香前的画像,当下愣住。
陈妈祷告完,转身见崔玉夫愣在身后出神,笑着叫醒他:“您怎么在这里站着呢?”
崔玉夫回过神来,问道:“画上这位夫人是聂小姐的母亲?”
陈妈脸色黯然:“是啊。那么善良的人……”
“夫人过世几年了?”
“已经三年有余了。”
崔玉夫身子轻轻摇晃了一下。陈妈以为他身子尚虚,忙扶他回床上坐下。
这时,门口有人进来,陈妈抬头,见是聂明戬。陈妈喜之不尽,忙拉他坐下,自己去准备茶点。
屋子里,崔玉夫仍神情恍惚,聂明戬见他如此,只当是精神尚未恢复。“难为你受这样的苦,为了我们聂家……”他感激地说。
崔玉夫摇了摇头:“一切都有因缘。”
聂明戬本来想询问他一些事,见他心神不定,便暂时忍住。
这时,聂隐娘从外面进门。聂明戬远远看见,急忙起身出门。姐弟俩在院子里相见,聂明戬行过礼,便径直出门而去。聂隐娘看着弟弟离开,有些无奈和好笑。为了避嫌疑,弟弟真是做得彻底。
她走进崔玉夫的屋子,想询问他是否安好,崔玉夫却抬头一直盯着她看。
聂隐娘被他这样看着,觉得百般不自在:“看来你还是不清醒……”
“原来是你,所以你们才会有几分相像……”崔玉夫喃喃自语。
聂隐娘不理会他的话,笑着说:“对了,你想要我帮忙的事,不如今天就告诉我?”
崔玉夫点了点头:“好啊……”
他刚要说下去,聂隐娘一笑打断他:“我正要出门,很快回来。你等等我。”
崔玉夫点点头。聂隐娘匆匆出门去了。他随后起身,来到镜坊,打开那扇朽烂的木门,开始清扫那里。
不一会儿,陈妈跟了进来,带着扫帚和抹布。“小恩人,你快回去歇歇,我来帮你打扫就行了。”
崔玉夫连忙推辞:“还是我自己来好了,积灰太重,东西也多……”
可是陈妈还是执意留了下来。
聂隐娘来到城中一处隐蔽的废屋。今天是旧例与“主人”交换信息的日子,她想要告诉“主人”有关空空儿的事,不过山庙可能已经被发现,她不便再去。她猜想,“主人”或许会先派人与她碰头。果然,天亮之前有人往院中投了一卷信。信中约她至此。
有人已经等在那里。她警惕地靠近。那人转身,一顶巨大的斗笠挡住脸,只听一个声音问道:“所托之事可有结果?”
“正是有关田氏幸存之人的消息……”她谨慎开口,仔细感应那个人的气息变化。大师姐的倒戈让她不得不提高警惕,因为大师姐完全有能力找人伪装,并让那个人在一段时间内骗过她。要识破他们,她只要拖延一些时间即可——跟外表的伪装不同,心神的伪装以心力维持,所以持续的时间很短。
“他就在魏州,对吗?”那个人直接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一声“是”。
“也许,就在使牙?”那个人又问。
她没有立即回应。她想要再拖延一点时间来判断他是否真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声响。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突然一笑:“来了。”
聂隐娘警惕地循声望去,只见月亮之下,一个黑衣人翩然走来。她警惕地盯着那人,走到近前,她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空空儿。
空空儿看见她在这里,也感到意外。
等他走到近前,戴斗笠的人抬手将斗笠摘下,聂隐娘和空空儿都吃了一惊。
那人竟是田兴!
田兴见两人愣在那里,微微一笑:“使命所在,不能及早相识,两位受惊了。”
空空儿和聂隐娘思索,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们夜闯使牙东殿之时,正是他带领牙军巡视东殿的大将……回忆当时情形,他们能够顺利脱身,其实他曾暗中相助。
田兴望着空空儿,感慨地一笑:“季宏,五年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让你受委屈了……”
空空儿苦笑:“万般皆命定,怨不得别人。”
田兴想了想,说:“今日约你们来,是想解开你们心中的很多疑问——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会告诉你们一切。”
“你为何会与刘昌裔结盟?”空空儿问。
“你的爷爷,我的伯父田承嗣是一代枭雄,与朝廷分庭抗礼;他死后,田悦继任,更为恣意妄为,举兵反叛,自立为王,结果令魏博陷入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待田绪兵变夺权,魏博尽管仍不服朝廷辖制,但至少不再兴兵黩武,民心稍安。只是,田绪为人猜忌、凶残,自他继任以来,几乎杀尽田氏族人!所以,自田绪继任以来,田氏留于魏博者,都想早日归服朝廷。刘昌裔觉察田氏族人的人心所向,所以早就与田氏联系。”
“你觉得‘主人’有可能很快收复魏博吗?”聂隐娘问。
“以魏博现在的兵力,朝廷若决心武力收复,也并无不可。但是,一旦兴兵,魏博周围安史旧将控制的藩镇必然不会坐视不理,到时河朔一带不免再次陷入战乱……这是当今陛下顾虑的。所以,现在朝廷和‘主人’想用‘不战’的策略……”
“如何‘不战’?”空空儿问。
田兴神色郑重地看着空空儿:“朝廷和‘主人’希望你来代替田季安出任魏博节度使,然后在时机成熟时归服。”
“为何是我?”空空儿抬眼看着田兴。
田兴迟疑了一刻,回答道:“因为五年前,他们原本希望扶持你父亲代替田绪……”
空空儿震惊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