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靖曹大爷拜访王文开来了。
王文开将曹大爷请到上座,自己纳头便拜。
“曹大爷,真让您受委屈了,啥****吴营长,敢在我王文开眼皮下面刁难曹大爷,实在得罪您了,王文开再次向您赔礼!”
曹靖忙起身,双手扶起王文开,“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事情已过去好多天了,你又不知情,何必这样客气!”
“听说您的弟兄伙有人埋怨我王文开,说我王文开是有意整您和谭、包二大爷,使你们下不了台。悔呀,我该派人跟着那龟儿子吴营长,也不会让三位大爷受惊受累。”王文开料定曹靖对劫烟杀人的事有所知晓,他儿子审吴营长致少可审出些与自己不利的东西来,而这曹靖眼下得罪不起,能洗刷多少是多少,能麻多久算多久,当老子一旦得手,球!你曹靖就算是真狐狸也要让你下油锅。
“王大爷,不要听他们乱说,他们说我信么?我如果乱信下人的话,我还能在江湖上立足?还能与你王大爷称兄道弟么?”其实,如果凭一两句道歉赔礼就相信了的话,那才不是曹靖曹大爷。江湖上风风雨雨几十年,啥没经过?王文开的道歉、赔礼、表白,只是让曹靖更坚定了判断:王文开是罪魁,吴营长仅是帮凶。但现在目的未达到,还不是收拾王文开的时候,自然不会对他有一点儿不推心置腹的表现。
“好了,那件事与你王大爷无关,今后谁也不许再提起,您的弟兄伙我的手下无论是谁,再提者必受重责!”曹靖神情严肃。
“好,谢曹大爷信得过!以后谁也不再提!”不提?不提这老狐狸来干啥?到我这儿来走亲戚?鬼才相信!
“王大爷,曹某今天来是有事相求的!”曹靖一脸诚恳。
来了,果然来了,“但不知是啥事?只要我王文开办得到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辞!”满脸刚毅满脸至诚。
“上刀山下火海到也不必,我家近日常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老妻久病不愈;儿媳忽然半夜起来大叫,第二天问她,啥也不知;我常常做梦,梦见我母亲向我诉苦,说她被阴鬼折磨得不堪忍受。请阴阳先生来看,说是我母亲的坟地下陷,被周围的乱葬坟相侵,且水常灌,坟地阴湿,因而阴魂不安,回家呼救,长期以往,必损后人。阴阳先生让我为母亲移坟,这样,便可一劳永逸!”曹靖说得双眉深锁、两眼深陷。
“是这样,这可是好事,您说的阴阳先生是不是那位蒋阴阳,那可真是一位奇人呀,我后来找过他,却怎么也找不着。”王文开念念不忘那位蒋阴阳,因为蒋阴阳知道自己杀父杀母。
“不是,据说蒋阴阳已经在前几年得道,或在天边,或在地角,或在海外,或在你身边。人不能测更无法寻其仙踪,这种人只可遇是万不可求的。我请的是赵阴阳,一位方外老友,传说他与蒋阴阳是师兄弟,因而看坟地房基是很不错的。”
“不知赵阴阳为您老夫人新坟地选在哪里?”王文开好奇地问。
“说来不好意思,他给选在了隐逸山,说这儿东西开阔一览无余,南北逶迤绵延不绝,早晚当阳晨昏承露,老人家的阴魂便可早升天界,更不会回家叫苦让家人不安了。”曹靖捋捋长须伸出指头,背着阴阳先生的话语。
王文开一听,大松了一口气,这点小事根本不会使王文开为难的,若大一座隐逸山埋千千万万人也不会拥挤的,这点事王文开是不会吝惜的,“这点小事还用您老亲自跑一趟,请那个赵阴阳来看吧,选好具体位置,这棺坟地我王文开就算孝敬老夫人了!”
“那就太感谢了,王大爷不仅救了先母阴魂,更救了曹家后人,此恩太深太厚,请受曹某一拜!”说完,曹靖跪下行礼。
王文开慌忙起身扶起曹靖。
2
第二天早上,曹靖与一个四十岁左右,眼帘下垂,老往女人身上脸上瞟的阴阳先生来到隐逸山,王文开亲自陪着曹靖一行人。
赵阴阳手拿罗盘左转右旋,时而下坎时而上山梁,时而北行时而南去,时而点头时而晃脑,尾随围观的大人小孩很多都觉有趣。
赵阴阳站定了,前比比后划划,左测测右量量,躬身合什口中喃喃不休,然后从腰间抽出两根划着神符的竹签插在地下,对曹靖说:“就这儿最好,这儿无野鬼相侵有佳邻为伴。”然后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赵先生说这儿好就这儿吧!”曹靖说。
“那就这儿吧!”王文开爽快地说。
忽然,王文开才发现:这儿不是自己父母坟茔的左侧。
“是吗?那可太好了,我母亲到这儿来能与王大爷的老太爷老夫人为邻,那真太好了,难怪赵阴阳说‘佳邻为伴’,这‘佳邻’就是王大爷的老太爷老夫人呀!你看,我曹某人蒙你王大爷关照看顾,我母亲也得承你老太爷老夫人关照了!”曹靖高兴得脸放红尘。“让我先拜一拜老太爷老夫人:老太爷老夫人,我曹靖的母亲将移骨与你二老相邻,以后,望二老关照,我作儿子的就拜托了。”说着就跪下磕头。王文开忙扶起了曹靖。
王文开觉得这事很凑巧,让老人们的阴魂有个伴也未尝不是好事。
移坟这天,特别热闹,从曹家庵到隐逸山,绵远十几里路都是人。前面是曹靖的儿孙辈,由于是移坟,所以不带重孝。那个曹昆,还穿着笔挺的军装,但也神情肃穆庄重;阴阳、和尚、道人、巫婆神汉、吹鼓手一长串,在一位头戴冲天冠身披紫色道袍长髯飘飘面部凝重身轻体健的老道士的带领下,尽情地卖命地做法事,敲木鱼的、捻佛珠的、舞师刀令牌的、举拂尘木剑的、持禅杖的,有如佛道盛会;念经声、唱咒声、诵忏声、锣声、鼓声、锁呐声、鞭炮声响彻云霄;手举纸马纸伞纸人旗幡的更多,铺天盖地。中间便是梓宫,二十多人拉着纤,八大金刚抬着缓缓而行,梓宫是新做的楠木大棺,漆得漆黑透亮的棺身满贴符咒。后面跟着亲戚朋友包括周边几个袍哥码头的头面人物,五县周边地方的官员、绅士,王文开也走在中间。
盛况空前,因而过路的挑担的、推车的耕田的以及家中静坐的男女老少贩夫走卒都在道边观看。
“看曹大爷白发苍苍了还为已故母亲迁坟,真是孝子!”
“养儿就要养这样的儿子,活着的、死了的都威风都有福享!”
“球!曹大爷也杀过好些无辜的人,只不过比隐逸山那个王大爷阴险些,孝是孝,对别人再善些就更好了!”
“轻些,你不想活了!”
队伍行了两三个钟头,才上隐逸山顶,上山后,一群头戴黄巾身空红衣胸前印着一个大“道”字的青年,“忽拉拉”地拉起了两人高的青布幔帐青布旗幡,将所选坟地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那位头戴冲天冠的老道士念念不绝。
赵阴阳便对曹靖王文开说:
“安葬本应在明日未时,今日有煞星临此地,但起坟又只应在今日,明日曹家庵雾逢紫罡;灵骨又不能在地上过夜,这是三难,若蔽过凶星福源万丈,若蔽不过凶星凶像即临。此时便请凌虚道长作法,以青幔蔽野,以青幡蔽空,才能安葬,才能对后人大吉对邻里大吉。作法之时,请转告所有的亲朋好友,特别是幼童,万万勿撩幔窥视,否则会撞上黑煞,那时,神仙也救不了。”吩咐完毕站到了凌虚道长身后,口中也念念有词。
王文开心道:啥乱七糟八的,这么凶?这么凶该不准他龟儿子搬到这儿来了,万一给隐逸山带来啥黑煞星,老子不就完了,隐逸山不就完了!王文开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
王文全来到王文开身边:“大哥,这龟儿子在搞啥鬼?咋从没有听说过这些规矩?”病愈不久的王文全脸色还有一些苍白,行动说话气力也不十分充足。
“你看出啥了?”
“没有,但我总觉有些怪!”
王文开见所有客人包括所有袍哥大爷都在窃窃私语。
“今天真犯煞?”王文开本不信这些,这时也问道。
“我问过了,今天的确犯煞。”
“怪事!”
但怪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曹靖为啥要搞这怪事,更没有谁知道。
王文开王文全仔细打量和尚道士巫婆神汉,他们都神情自若忙着念经忙着做法事,一点也无怪异像,就连赵阴阳也不再去瞟围观的姑娘媳妇了。
弄不清楚,王文开就只好吩咐所有人往下站,不准去揭青幔,更不准去乱看!
曹靖依然与所有儿孙全跪在凌虚道长旁边,目不斜视身不乱移,时而顶礼,时而焚香,时而化钱。
将近两个钟头过去了,刹时,锣鼓声大鸣,鞭炮声大起,随着凌虚一声大叫,青幔青幡“忽啦啦”收去,这时,仿佛重现青天白日。只见王文开父母的坟边高高耸起一座坟茔,坟前墓碑高矗,碑前香烟缭绕烛火闪耀,几个和尚道士还在念经作法,王文开父母的坟前也燃着香烛与纸钱,其余坟前都有。
锣鼓声未停,念经声又起,所有和尚道士巫婆神汉高举香柱,“叽哩咕噜”一阵,插上地面,鞭炮声又大作,纸屑纷飞烟雾滚滚,火药味刺得人们捂鼻猛退。久久,鞭炮声停,锣鼓铿然一声,迁坟安葬仪式结束。
人们议论纷纷散了。
曹靖便请所有宾客到铁牛寺吃移坟斋。
席上,曹靖及所有儿孙亲戚一批又一批再三向王文开致谢、敬酒,弄得王文开忙忙应接,心中刚才的怪异怀疑这时一点也没有了。
但第二天,王文全气喘吁吁地跑来对王文开说:王文开父母的坟好像被动过土。
王文开疑虑又生:他龟儿子迁坟动我父母的坟干啥?
到坟地一看,果然坟边有一团新土,撮箕大小。王文开想:在这坟上挖这么大一块是干啥?取土么,那么多空地不取,咋会取到坟上来了?是想打我父母的啥主意?我父母又有啥值得打主意的?
王文开决定刨这新土看看,可新土刨到里面就是石板了,搬不动,又像没有动过似的。
王文开还想挖,王文全忙来阻挡:“大哥,既然里面没有动过就不要去挖了,惊了地下老人家的魂魄不得了!”
但又见周边的坟边都有些新土。王文开释然了:多半是凌虚这些牛鼻子老道捣啥古怪,或者是让新迁来的鬼魂与老鬼攀上交情结成邻里关系。
临走,王文开浓浓地吐了一口痰,说道:“真******多事!”
3
满清光绪四年,川北要塞,嘉陵江边的阆中古城,是五路通衢,北上巴中南下绵阳,西通广元,东到南充。水路华艟旱道骏马,更兼各朝各代名将名相才子佳人留下了千古文章万代佳话,自然就引来了各路客商八方游客。
江边的酒楼上,一位青年老道临窗品酒,甚是焦躁。忽然,四个满清捕快与一个油头青年公子快步走上酒楼,青年说:“就是他!”捕快迅速将青年道士围上了,并抽出了随身刀剑。
道士一惊,回头问道:“二位公差,这是为啥?是嫌贫道在这儿饮酒么?我们道家戒荤而不戒酒呀,况且这戒律也不是你们官府法律呀。”
油头青年说:“公差,就是他掳走了我的新娘子,就是他,烧成灰我也认得他!”
“听见了吗?出家人咋去干采花的勾当?你不知这是最为人们所痛恨的吗?”捕快狠声问道,边问边向身边走去。
道士大为惊诧:“你几位说的啥?贫道向来规规矩矩咋会去采花?你们可别诬赖好人,这话传到我师父耳朵中去,我还怎么做人?我还有命么?”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捕快被他的举动弄懵了,是呀,看他眉清目秀无邪相咋会是采花盗,见他哭得伤心,完全出于至诚,又岂能是淫贼?
青年说:“别听他装神弄鬼,那晚我追他不及一刀掷了出去,那刀刺中了他的小腿,不信你们看他的腿有伤没有,没有就算我认错了人!”
捕快说:“小道士,让我看看你的腿吧!”边说边围了拢来。
“公差呀,我这腿是有伤,可那是我化缘时被狗咬的呀!他咋冤枉我呢?天呀,太上老君呀!”边说边大哭。
“既然有伤,那就得罪了,你到班房中去哭天哭太上老君吧!”说罢四人一齐动手。
青年道士腿上有伤,躲闪艰难,捕快的刀剑下,道袍已被刺了几个洞,但他仍边躲边哭边诉说,显得十分可怜,凡楼上的人都认为:捕快无情,道士有冤。而油头青年却大声喊:“抓住他,砍死也行”。
果然捕快的刀剑来势更猛,小道士危在旦夕。恰在此时,旁边喝酒的一个劲装汉子大吼一声:“住手!你们四人围攻这个受伤道士像啥话?看他这付伤心样子你们也下得了手?世间还要不要公理要不要道义?”
捕快诧异道:“你是谁?咋管我们的公事?”
汉子说:“别管我是谁,我见不平就得过问。”
油头青年说:“抓住他,八成他们是一路的!”
汉子大怒:“看你油头粉面的样子就不像好人,这般狠心,说不定采花淫贼就是你!”说罢,顺手抓住一根擀面杖,飞身下场直取捕快。
汉子是练过真功夫的,擀面杖挡刺劈压挑,如一条龙蛇翻滚,轻盈自如地直向捕快的头、胸、跨下要害处攻去。捕快的进攻有些乱套了。
这一下,立即解了道土的围。
汉子说:“快逃命去吧,以后小心!”
道士一鞠躬,一脚高一脚低逃下了楼。
汉子与捕快愈斗愈烈,捕快恨得来牙咬得乱响,全力来斗汉子,汉子暗想:差不多了。飞身从窗户跳了出去,直向城外山梁逃去。
转过几道山梁,忽听有人叫:“恩人!”
汉子侧身一看,正是那个被自己救下的被冤的青年道士。
汉子说:“你咋还不走?”
道士说:“我要向你谢救命之恩的,请问恩人贵姓大名,家住哪里,有朝一日若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前来效力。”
汉子说:“我姓曹,名靖,家住绵竹县曹家庵,请问道长道号?”
道士说:“我名凌虚,在江油南华宫修行。”
曹靖说:“凌虚道长,你真是被冤枉的吗?我总觉得其中有啥问题。”
凌虚一声叹息:“唉,说来让人伤心,我是这阆中人,那女人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可县大老爷的公子看见了我媳妇漂亮,想方设法让人给我岳父带话,要将女儿嫁他。我岳父怕事,就背着我把女儿嫁给了县大老爷的公子。我一气,才出家当了道士。可我心中闷不过,这次回来想把媳妇夺回去,可携她出来之际,却被那小贼刺了一刀。今天,我约了岳父到酒楼,想问他一句,到底是认我作女婿还是认他作女婿,不想,岳父未来,捕快到来了四个。”
曹靖说:“你问过你媳妇没有,她愿跟哪个?”
凌虚面红着说:“没有!”
“那现在就去问,如果她不愿跟你,带去又有啥意义。”
二人转了个弯,来到一农户人家,门开着,走进去,只见一美貌的少妇与一农妇坐在一处。
“这是我二姐家。这就是我媳妇玉兰。”
少妇却不见有与凌虚难分难舍的情态,双目微嗔只看别处。
曹靖问:“玉兰,你原是许配给他的,后又被逼嫁给了县官公子,凌虚对你念念不忘,咋夜才把你劫了出来,为你还受了伤,而公子也在找你,你愿跟凌虚呢,你们就另找个地方住下来;你愿回县衙呢,我就把你送回去!”
少妇头一抬,毫无表情地说:“我要回县衙!”
此言一出,凌虚脸色大变,一阵红一阵紫,旋即又惨白得无一丝血色,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如同一缕缕乱风中无主的轻烟。凌虚被二姐扶上坐凳,埋头直是流泪。
玉兰走了。但如何走的,他不知道。他不与人答话,二姐苦劝不听,当晚,心灰意冷的凌虚,踉踉跄跄而去。
几经周折,凌虚作了九顶山九顶观的道长。
一声钟响,凌虚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如今,一生已再无任何牵挂,就连欠曹靖的救命恩情也已还完,可以安心修行了。
但凌虚却不明白:当年正直嫉恶如仇为反清复明而奔波,后来还参加了保路同志军参加过攻打总督府活捉赵尔丰的战斗,这样一位袍哥英雄曹靖咋搞了一些欺人哄人装神弄鬼的勾当?更让人痛苦的是:一心修行不做欺人欺心的凌虚也帮着别人装神弄鬼。看曹靖的作为,一定有所图谋,不知图的是啥谋的又是啥。唉!世事险恶,世事改变人哟!
正想着,有人来报:“曹家庵曹靖派人送来了一缸桂花酒。”
“谢曹施主!”凌虚稽首相谢。
“谢曹施主!”所有道士齐声相谢。
曹家的人走了之后,凌虚想:这曹靖何须这么客气,送啥酒呢?
忽然,凌虚眉头乱皱:莫不是酒中有问题?忙让人从缸中面上、中间、底部各取一杯酒,牵来三只猫缓缓灌进,等了一会儿,猫依然叫着、跑着;第二早上,依然叫着跑着。
凌虚暗笑自己:咋把救命恩人都想歪了?看来自己的修行还差得太远。
中午,饭菜丰富,竹笋、山菌、蕨苔拌豆腐干,全是山中野菜。这蕨苔是九顶山山菜的一绝,鲜香嫩脆,还有许多药用功效,许多山外人来了,都想打一些回去。九顶观中用蕨苔拌豆腐干也成了观中道众人人爱吃的菜肴。
凌虚高兴,叫把曹靖送的桂花酒拿来喝了,也领曹靖的盛情。
全观道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把菜吃了个精光,酒喝了个精光。可这天半夜,全体道士突然感到心胸发闷头发胀,一会儿,全部昏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九顶观没有了钟声、磬声,也不见有人开观门。
一月后,山外信徒到九顶观烧香,才发现所有道士全腐烂在床上。
4
赵阴阳离开曹家庵就直奔安县罗浮山,明天有人来请他到安县看坟地,介绍人是到曹靖家作客的秀水河袍哥舵把子周气包周大爷。说是一家大财主给父亲选坟地,老财主已九十多岁行将就木。并说这块坟地一定要选好,不说后代出帝王,至少也应出个大将军。还说安县古代出过大将军,就是因为他的祖先埋了好坟地。
周气包说:这家财主是他的亲家,家中有山林有矿山有田地有商铺,钱多得很,给先生的偿金自然高。看坟地已请过几人了,那些不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选出的坟地不是偏风就斜水,这在一般人的眼中都说是“死穴”的地方,亏这些阴阳先生找得出。曹靖曹大爷称赞的赵阴阳,一定能看出一块好坟地。
周气包说自己还要到汉旺庙去一趟,明日到罗浮山来找他。
赵阴阳对罗浮山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对十二座奇峰异石了如指掌,因为他的师父就是罗浮山人。赵阴阳在这里生活了好些日子,他对这座山后的一处泉水更十分满意,因为这里给他留下过十分令人难忘的记忆。
这股泉水自石缝中涌出,清澈透明自不必说,那水中飞飘而出的香气就醉人,喝一口吧,心立旷肺立爽神立怡智立清;更奇异的是,哪怕是数九寒冬冰天雪地,这股泉水也是温热的,如炉火熬出来的一般;洗一洗身子,皮肤立即细腻滑嫩,与那传说中的瑶池与唐明皇的华清池不差分毫。
赵阴阳就在这股泉水中织成了他美丽而奇异的彩锦。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赵阴阳告别师父到寺庙中去住,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唱歌:
十二姮娥下寒宫,
半缕轻纱饰娇容。
不与峨眉争秀色,
独凭马首盼樵童。
歌调清丽嗓音圆润,绝非人间歌女能唱。赵阴阳奇怪,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果然,只见山峰下有一宽大岩石,上面十二位美女边唱边翩翩起舞,罗衣广袖飘飞如云,纤纤素手凝固如笋,碎步莲瓣带香风,微笑玉面映瑞雪,歌声婉转直入肺腑,如同滴滴清露渐润心田。赵阴阳看得痴了听得呆了,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刹时云霞祥光尽收,赵阴阳再细看:岩石上啥也没有。他不信,使劲揉眼使劲掐腿,依然没有。
怪事!
但他却又发现了另一奇异的事,就在那岩石下面有一小泉,泉水缓缓冒烟,泉水中,有一女子正在沐浴。
赵阴阳走了过去,坐在一石块上静静地看这女子,她虽不如刚才的十二位仙女漂亮,但也生得肤如雪体若柳,赵阴阳便轻轻赞道:“妙呀!”
女子听见了,羞得脸通红:“你一个男子,咋看女子洗澡,羞不羞?”
“哈哈,我才不羞哩,你看你脸都红了!”
“把衣服给我吧!”女子说。
“给你衣服在水中一穿还不全湿。”
“那你转过头去!”
“我不!”赵阴阳有些耍赖。
“那我咋上来,咋穿衣嘛!”女子急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转过头。”
“啥事?”女子好奇地问。
“穿好衣服跟我走!我喜欢你!”
女子考虑了许久才问:“你住哪儿?”
赵阴阳高兴地说:“前面庙子中。”
果然,女子就与赵阴阳去了庙中。
这一夜他俩都泡进了蜜糖罐子。
赵阴阳便把见仙女的事说给女子听,并说:“我还以为你也是仙女!”
女子一听大笑:“有你这种痴人,世间哪有仙女?一定是你在山石上睡觉睡着了,做了一个艳梦。”
赵阴阳一想,觉得也许是,自己无事就到那石上坐坐,心中想仙女,睡着了便梦见了仙女。
赵阴阳问:“你既不是仙女是狐仙吧?”
“呸,你才是狐狸哩!”女人娇声斥道。
“不是仙不是狐一定是人,那你家住哪里呢?”
女人不答。
“今晚我好幸福快乐哟,你明晚还来吗?”
女人不答。
再问,女人就哭了。
赵阴阳一慌,不问了,又是哄又是劝,女人才依偎着他睡下。
第二天醒来,赵阴阳发现女人已不见了。
赵阴阳以为自己又是做梦,可看床上,女人的头发,女人的体味都还在。
赵阴阳心神难静了,上午、下午都守到那冒热烟的泉水边,可再也不见了人影。
晚上特意把门打开,也再不见女人进来。
一连守了几天,也不见来。
以后出师了每年都来几次,也不见那女人的影子。
赵阴阳绝望了,但依然每年来。
今天,既是在这儿等周气包,正好在泉水边温温旧梦,如果能等来那女人,岂不更好!
赵阴阳来到了当年那块石上坐下,对面,正是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面自然没有仙女起舞歌唱,可赵阴阳仿佛又听到了那美妙的歌声。石下泉水依然潺潺,依然甜香,依然软滑依然热气氲氤,可那女子依然没有影踪。赵阴阳坐在这儿,回忆着与女子的相见相亲,完全沉浸到了那无与伦比的美妙之中。
这天晚上,他睡在庙中,怎么也不能入睡,臭虫虱子弄得他难以忍受,房角落一支蛐蛐也吵闹不休,赵阴阳干脆起身轻轻走到房角,想把这只蛐蛐逮住。可蛐蛐叫声似远似近,怎么也弄不清准确位置,更看不见在哪里,赵阴阳认真辨听着。
“轰隆——”忽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正砸在赵阴阳刚才睡的床上,而且正砸在枕头上,床栏砸断,床边凳子砸烂。赵阴阳一下子吓得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好险!人若在床上,这头还能完好么?这臭虫虱子蛐蛐真救了我的命!
第二天,周气包还没来,这个周大爷也许在汉旺庙被留下吃酒哩!没有法,答应了就得等。上午请主持将房子床铺换了,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便又起身到温泉边去。
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农家姑娘,农家女哪有那身好皮肤?也不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咋会那么热情不羞涩?那么是妓女?这儿哪有青楼妓院?是那个老爷的小妾?对,一定是小妾,不然问她不说还哭,哎呀,我以前咋没有想到这儿呢?当初若想到这儿了,那晚干脆把她带走。
但是带到哪儿去呢?一个老爷的小妾缺的是年轻雄壮火热的男人,这点我有;可她需要的另一些,如山珍海味绫罗绸缎高楼大厦,这些我有么?跟着我她能习惯?说不定两天就要跑。
想到此,赵阴阳心冷了,眼帘垂得更低了:即使现在,我也不能给她这些。
但一想起那晚的翻江倒海、地动山摇,赵阴阳又心猿意马了。但愿再相会一夜,蚀骨春宵,一个阴阳先生又有何求呢?
忽然,赵阴阳眼睛一亮:泉中正有一女人在沐浴。
赵阴阳心都飞出来了,飞跑过去,激动、兴奋、急促、轻而细声好呼唤:“宝贝,我来了!”
女人的红色罗衣已被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那白嫩的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腰部臀部胸部,长发上的花已掉在了水中,湿发也轻轻地挂在肩上,没有湿的发还在风中轻飞。
这一切,这发这肩这腰这臀不都是她吗?
“让你等久了,宝贝,我也等了你好多回哟,别生气,来,我帮你洗!”赵阴阳迫不及待地滑下水去,轻轻走到女人身边,伸出手臂抱住了女人。
忽然,女人回过了头,张嘴一笑:“嘿嘿!我也等你好久了!”黑黑的胡须臭臭的嘴,原来是一个细长身的男子。
赵阴阳一惊,刚欲回头,后面又扑上一个汉子,二人轻轻将赵阴阳按下了水。温泉的芳香、热气轻烟中发出了一阵极不协调的挣扎声,水面急速地冒出了一串串气泡。
罗浮山头的杜鹃鸟扑腾腾飞了起来,凄凄叫着飞向了山外。
第二天,有人发现了赵阴阳的尸体,胀鼓鼓的,一定是不小心溺水而亡。
主持来看了,念着佛道:“命中注定该死的人怎么也躲不脱,这个人注定该死在这泉水中,年年到这儿看,那是鬼魂在勾他呢!昨夜石头从天而降,床都砸烂了,可他却安然无恙,啥原因?他不该死在床上!阿弥陀佛!”
5
曹靖的二公子曹昆回来了,坐着低矮的小汽车回来的,一同回来的还有曹昆的夫人成都杜老爷的小侄女。
曹家一下子又热闹非常。
“二少爷,您更英俊了!”
“少夫人,您真是大地方大官府出来的,瞧,哪样都比我们小地方的女人美!”
欢闹声中,曹靖出来了。
“爸爸您老人家好!”曹昆叫着行礼。
“爸爸您老人家健康!”杜小姐叫着行礼。
“好!好!老二媳妇,杜亲家好吗?”这“杜亲家”自然是指杜老爷,因为“老二媳妇”的爸爸已亡故。
“我伯伯好,他让我代向您老人家问好哩!”杜小姐莺声燕语十分讨曹靖喜欢。
一家主仆堂中弟兄都过来问候过了。
曹靖与曹昆父子进入了曹靖卧室,两个多钟头过去了,直到中午饭摆好父子二人才走了出来。
午宴十分闹热,曹昆先向万贵敬酒。
万贵一高兴,鼻头红亮亮地说:“二少爷,你又高升了,要不了多久你就该拜将军了!”看曹昆肩上的星,万贵知道二少爷已是个旅长。
众人又是一齐庆贺!
曹昆谦逊地依秩敬酒问好。
曹祥问道:“听说那个吴营长是你审的?那龟儿子真他妈混蛋,吃到我们头上来了!咋不把他押到曹家庵,让我们的飞石军练练靶子?”
“政府的事就得按政府的规矩办,他以职谋私扰乱军纪,杀人劫货哪一条都是死罪,神仙想救他都难,他不过是一只小臭虫,掐死他还不容易?”曹昆矜持地说。
“那家伙与隐逸山那人肯定有勾结,他招了没有?”
“我们啥时去打隐逸山,杀了那头恶狼!”
“对,杀了那恶狼,二少爷你是旅长,有军队有枪炮,杀他还不容易,下令吧!”
曹昆看着群情激愤的兄弟,只笑笑。
曹靖看着这一切,也只笑笑。
下午,曹昆拿出了一个锦盒,人们都感到好奇,一齐围了过来。
曹昆慢慢打开来,只见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纸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委任状。
曹昆捧着委任状,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
为加强川西北鸦片烟土的缉查,特委任绵竹县曹靖为绵竹、德阳、罗江、安县及彰明五县缉毒大队长。
四川省缉毒总队
民国二十年×月×日
曹昆读罢,曹家又是一阵兴奋。